朱強是一位很年輕的散文作家,但是他筆下的文字卻年輕而又老到,年輕的是,他常常以年輕人敏銳的視角去觀察和發現生活中存在著的詩意、哲理或問題,且見解中不乏犀利鋒芒;老到的是,他的文字風格似乎深得中國傳統散文的神韻,似乎受時下文壇影響不大,其文化取向似乎直指五四時期散文諸名家,如周氏兄弟、梁實秋等,甚至直指晚明小品。本文圍繞著“年”與“過年”娓娓道來,頗有一點性靈派小品文的神韻。
小時候一心想著過年。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許多的念想都可以借助“年”堂而皇之的實現,年就像一個萬能的借口。
年少的欲望雖然挺多,現在回頭去看,多數是沒有必要,每個欲望都很小,小得讓人發笑。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時特別渴望得到一條米黃色的牛仔褲,覺得那種顏色有點凡·高《向日葵》的氣色,古老而溫馨,念念不忘,后來年使我的愿望得到了滿足。
現在對于過年已經沒有太多的興奮,它唯一的好處是讓我擁有了一次親近故鄉的機會。平常少有機會還鄉,年把我從幾十公里外的地方帶回來,可是,當看見親人,這些面孔一律被時間洗刷得發白,面前佇立的故鄉完全陌生,于是反問自己,年給我還鄉的機會,但是果真還鄉我又能獲得什么?既然“年”什么都未曾給過我,那么年的意義又到底在哪呢?
年說白了,就是人們內心的一種奇特的情緒。事實上是沒有“年”,游云繼續按照以往的方向、速度運行,風依舊堅持自己的主張,是人們內心的情緒膨脹、外化,才有了轟響的禮炮、豐盛的宴席、錦衣華服。
可我們也確實是脫不開“年”,年在連續的時間中畫條界線,于是就有了去年和今年之說。這個舉措曾經使我們再生,過去的煩惱與不順利都被年的門檻給狠狠攔截下來,去年不管有多么晦氣,現在都已經過去了,這個“過去”即是以年來界定的。年就是我們內心的一道地平線,地平線并不是具體的一個存在;只要你站的位置不同,它就會變化,但正是因為有了它,我們才有了日出,有了黎明,變得勇敢起來。
昨天下午帶一個朋友去明一兄那兒喝茶。明一兄問:我這個“一”你怎么看。我說,一呢,即一片混沌,萬般可能都存在的那一剎那。現在想來,“一”也便是年,年就是一道橫線。時間越過它,太陽越過它,月亮也越過它,于是,一切又成了新的開始。
一年中,年具體位置在哪,恐怕沒有人能夠說清楚。大多數人是通過聽聞,一傳十,十傳百。慢慢地,大家心里的年才清晰起來,炮仗在這一天形成呼應。年就像一次規模浩大的起義,事先大家暗暗地把一切都約定好。刀藏起來,怒氣藏起來,胸腔里的聲音也藏起來。這一天、這一刻,山河被巨大的吶喊聲震撼、撕裂。山鬼四處奔竄。但接下來,它又隱伏起來了,等待下一年的壯闊。
年真正被點燃是從年夜飯開始的,夜空中的一道火光迅速擦亮了大地,于是響聲連成片地升上去。大地被掀動了,之前所有的企圖現在被暴露出來。
年后,雨又開始淋漓。印象中,過年很少有雨。雨水把地磚給弄濕了,正要走出林蔭道的那一刻,我看到地磚上有一片白亮的光。像天空的一部分,世界因此而明亮了不少,天空離我們太遠了,照亮不了大地,當它借助于水洼從地上升起來,你會覺得世界有這一小塊光就足夠了。
我覺得雨天唯一的好處,就是能夠使大地發出光芒。這些光盡管細碎,但卻有別于雨天的晦暗。它透明、潔凈,使人的臉上沁出光彩。許多機會我們失去了,不是因為沒有能力抓住,而是思維上的一點不能變通。概念是什么——我們可以把它想象成為一間屋子;你的世界就在這一間高廣一定的屋子里展開。這個屋子說白了——也就是存在于我們腦子里的經驗,它的存在一方面保證了你不可能被迷失,另一方面卻也限定了你的思維。譬如光怎么可能來自地上呢?因為這個想象中的不可能使我們完全忽略了現實中的這一部分光線。于是,視覺中繼續著雨天的晦暗。而雨天其實并不晦暗,因為天上被云層罩住的那些光——在地上恰好得到了補償。
這么一說,破概念是很有必要的。因為各種概念的存在,世界對人敞開的,永遠只是一部分。但我們也有將概念破得很好的時候。譬如現實里的年,年破的是時間的概念,一開始,時間是連續的,渾濁的,前后分不清彼此。后來有個人背著一捆柴禾走過來,臉上滿是喜悅,于是這個時間段就被年占有了。這一段時間的意義被加深,時間在這被剪開一道縫。人也從流動不息的時間之河中跳出來盡情享樂。歲月靜好,人閑得簡直像天上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