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思想發展史上,王陽明的“心學”無疑是一顆璀璨的明珠。
心即理;良知與致良知;知行合一。這三個方面理論的相互聯系,構成了王陽明心學的有機整體。
那就是精通儒釋道、文韜武略的全能大儒王陽明的巨大睿智。
1529年1月9日早晨,江西南安青龍鋪的章江河上,一只原本行駛的船只突然停了下來。周遭一片寂靜。船上,一個肺癆患者的生命走到了盡頭。此后,那個人就只活在歷史中,活在無數人的懷念與景仰中。
那個人,逗留在病重請辭卻未等來批復的兩廣總督任上,逗留在回家的路上。在回光返照的瞬間留下一句話:“此心光明,亦復何求?”
那個人,就是王陽明。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就是王陽明《中秋》詩中的一句。
瑞云樓與龍泉山
我是余姚人,王陽明數百年后的老鄉。土生土長在余姚,對于鄉賢王陽明的傳說是早有熏染的。在成長歲月中漸漸曉得,王陽明實在是中國哲學史上無法避開的人物。時至今日,“陽明學”可謂已經發揚光大了。
傳說中,王陽明總是透著深厚的神秘氣息。故事的源頭,可以一直追溯到王陽明出生前。1472年10月31日前夕,后來考中狀元的余姚讀書人王華的母親夢見神仙瑞云送子,果然不久,王陽明就降生了。在迎接王陽明降生的這幢樓中,王陽明度過了九年童年生活,此樓里留下了他嬉鬧時的快樂身影。我偶爾前往,恍惚間,似還能聽聞那聲聲歡笑。因了王陽明祖母的那個夢,此樓被定名為瑞云樓。
王陽明的一生,似乎一直處在漂泊的狀態之中。而故鄉余姚瑞云樓,是他一個想久居而不得的夢縈魂繞之地。據介紹,此樓主體后在清乾隆年間被焚毀,而儀門、正廳等四周建筑基本完整,火燒遺址一直保存至當代。1996年,余姚市政府撥款,參照古文獻《瑞云樓記》,按明代風格原樣修建。
神秘氣息依然延續。王陽明《年譜》載,祖父王倫起初給王陽明取名為“云”。然而,他到了五歲還不會說話。一天,一個奇特的人經過,撫摸他的頭說“好個孩兒,可惜道破”,意指他的名字“云”道破了他出生的秘密。其祖父恍然醒悟,遂更其名為守仁,此后他便開口說話了。王陽明自幼聰明,非常好學,不只限于四書五經,還很喜歡其他書籍。據傳,十二歲就立志要做一代圣賢,很多私塾先生一直都不能理解他。有一首他做的打油詩很能說明他的這種思想: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據考證,王陽明寫的這首題為《蔽月山房》的詩是他第一首流傳千古的詩作。那時,王陽明已經離開余姚。而詩中所指的山,許多人都認為是現在位于余姚城區、與瑞云樓幾近咫尺的龍泉山。哦,龍泉山,我幾乎隨時可以登臨的城中小山,當年給年少的王陽明曾帶來如何的樂趣與啟蒙。因為王陽明,這一座尋常的小山,平添了別樣的色彩。若干年后,王陽明返鄉省親或守孝,在龍泉山上的中天閣收徒授課、傳經布道。龍泉山,應該是與瑞云樓相得益彰的文化存在。我經常沿著龍泉山,慢慢走向已是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王陽明故居,走向古色古香的瑞云樓,一路上總是想尋覓什么。
龍場驛
如今,在余姚舉辦紀念王陽明的文化活動中,通常會見到貴州修文縣的客人。因為,王陽明龍場悟道就是在那里完成的。談論王陽明,“龍場悟道”顯然是一個里程碑式的篇章。王陽明的圣賢夢想,大概是在那里發生了由量到質的飛躍,在那里的頓悟如同一只蠶蛹破繭而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心即理,心是萬事萬物的根本,風動、幡動,只是仁者心動。回想他十二歲的那一首《蔽月山房》,我覺得,那是通透時空的神奇對接。我想,當一片土地上盛開鮮花結出碩果,總歸有一顆種籽在過往的歲月中有意無意地埋藏了。所需要的,只是適宜的陽光與雨露。
我一直很想去貴州修文,一直很想去看看王陽明悟道的龍場,可惜至今尚未成行。從友人的轉訴中,我曉得即使在今日,那里還稱不上繁榮。在大明王朝,龍場估計更為冷清吧。我似乎不可想象,王陽明在那里是如何寂靜而隱忍地度過一個個孤獨的日夜與春秋。無數次,我夢游龍場驛,觀望那一個只有陰冷的風才會蒞臨的龍場陽明洞。我知道,在來到龍場當一名驛丞前,王陽明剛剛經受住人生的一次大考驗,在宮廷政治的生死較量中,他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才俊完全遵循良心的指引,差一點就命喪黃泉了。
史料記載,1499年,王陽明考取進士,授兵部主事。當時,朝廷上下都知道他是博學之士,但提督軍務的太監張忠認為王陽明以文士授兵部主事,內心并不認同。一次,竟強令王陽明當眾射箭,想以此掃掃他的威風。王陽明再三推辭,張忠更是步步緊逼。王陽明只得提起箭,拉彎弓,“刷刷刷”三箭,三發全中紅心,全軍歡呼,張忠十分尷尬。1506年10月,六部九卿共同上書彈劾宦官劉瑾,在這場文官集團與宦官集團的爭斗之中,劉瑾奇跡似地逆轉為勝,接任司禮太監。
而文官集團的領袖、弘治皇帝留下來的三位內閣大學士之中,劉建、謝遷垮臺,只有李東陽留任。戴銑等二十多位官員紛紛上書要求慰留,全都被處以“廷杖”。廷杖還沒打完,戴銑就斷氣了。于是,又有很多官員再上書為戴銑打抱不平,王陽明就是其中一位。仍舊全部處以廷杖,王陽明被廷杖四十,打得死去活來。廷杖后,被謫貶貴州龍場驛丞。一路上,劉瑾派出錦衣衛追殺。在錢塘江畔,王陽明脫下衣襪,制造已投水自盡的假象,才幸免于毒手。
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王陽明一路風塵仆仆,來到距離京師千里之遙的龍場上任。一個軍區高級官員被貶到邊遠地區當“招待所”所長,換作一般人,心理落差之大可想而知。再加沿路而來的性命之憂,估計不會有別的念頭,只圖個安身足矣。然而,王陽明到底不是一般人,落魄的處境反倒引他深入思考,思想更加渾厚了。對于當時那是一次劫難,似是上天冥冥中賜予的良機。不僅是給王陽明,更可以說,是給人類思想史。
龍場驛、陽明洞,興許是無數陽明學愛好者、研究者心馳神往的圣地吧。如果說陽明學是一片樹林,那么,第一棵樹的嫩綠萌芽就是在這里探出身姿,在透著荒涼的巖壁間,迎接風的問候。也就是從龍場驛開始,王陽明步入了他光照千秋的人生時期,“格物致知”的思想光芒撥開歷史的風塵。
中天閣
從龍場驛神游一周,我的思緒仍舊回到余姚瑞云樓,回到龍泉山。龍泉山上亭臺樓閣、粉墻飛檐,古意蔥蘢。南麓有象征佛緣深厚的龍泉寺,山腰有一個中天閣。中天閣,于今另有一個稱謂,就是“王陽明講學處”,是陽明心學發揚光大的一個重要場所。中天閣初建于五代,現存五開間兩層樓的中天閣為清代建筑,環境幽靜,綠樹參差,實乃讀書做學問的佳境。
中天閣正廳有一副明神宗的御筆楹聯:“智水消心火,仁風掃世塵。”上首,掛一軸王陽明先生的畫像。就是這位哲人,突破了程朱理學,以“格物致知”的哲學探求超越了前賢,把心學發展到新高峰。
“心即理”的觀點,是王陽明學說的基礎性理論,也是他所建立的全部思想的基點。“心即理”的“心”,王陽明又將它稱為“良知”。“良知”既然是“良”的,當然就是“好的”。“良知”是每一個人都具有的。社會上之所以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好人”,之所以還有各種各樣的惡行惡言惡人惡事,不是因為那些人沒有“良知”,而是因為那些人不能“致良知”。
“致良知”的實踐活動,就是要真正做到人們的意識活動、語言表達、行為實踐都是合乎“良知”本來面貌,達到“知行合一”。“知行合一”,強調的是人的精神世界與行為活動的一致性。
1521年,王陽明回余姚掃墓,鄉人錢德洪等七十四人把他迎請到中天閣,拜他為師。此時,王陽明已經出任南京兵部尚書。次年二月,父親王華去世了,王陽明回余姚守孝。那是封建社會法定的長假,可以名正言順地拋開一切繁雜公務,回歸單純、自然的時空。
在那段時光,王陽明于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日在中天閣開講,他還為學生訂立學規《中天閣勉諸生》,親自書壁。當時聽講者多達三百余人。王陽明宣講道,良知是心之本體,無善無惡就是沒有私心物欲遮蔽的心,是天理,也是人該追求的境界;當人們產生意念的時候,把這種意念加在事物上,這種意念活動就有了善惡的差別,事物就有中和不中,即符合天理和不符合天理,中者善,不中者惡;良知雖然無善無惡,但卻自在地知善知惡,這是知的本體;一切學問、修養歸結到一點,就是要為善去惡,即以良知為標準,按照良知去行動,提倡“知行合一”和“致良知”。
王陽明的主張為其學生所繼承并發揚光大,以講會的形式傳播到民間,形成明朝中晚期思想學術領域中的著名流派,即陽明學派。可以說,陽明心學,既深奧又淺顯。深奧如遠空俯瞰暗夜山村的一豆燭火不可琢磨,淺顯如左鄰右舍茶余飯后的家常閑談。那就是精通儒釋道、文韜武略的全能大儒王陽明所擁有的巨大睿智。
在中國哲學發展史上,王陽明的“心學”無疑是一顆璀璨的明珠。他開創的一代思想新風,不僅浸潤了明代近百年的儒學,在明清之際掀起了一股近代的啟蒙思潮,還遠播海外。直到現在,仍為人們津津樂道,歷久彌新。
那年的清明時節,我隨同余姚市歷史文化名城研究會的同志,前往紹興縣拜謁王陽明墓地。墓地位于書法圣地蘭亭以南兩里許的仙霞山麓,由墓道、平臺、墓穴、墓碑、祭桌等組成,垂帶、紋飾一如古制。石階依山勢逐級升高,視野開闊。小雨淅瀝中,一切更顯安詳。站在青石平臺,我默默凝視碑文“明王陽明先生之墓”八個大字,漫思先賢一生,耳畔響起陽明先賢的心學精髓“四句教”:“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陽明先賢的《瘞旅文》抒情旅途墳塋,而先賢的客死他鄉幾同筆讖。
所幸,終究是葉落歸根的。周遭古松合抱,林木蔥蘢。就像陽明學,四季常青,千秋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