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河陽古村走來,
他從巖下石寨走來,
他從仙都中學的校門口走來,
這位現代“浙派人物畫”的創導者、中國當代著名畫家和杰出的美術教育家,被人們稱為真正的藝術大師。
古村的孕育
走進有著千年歷史的古村落浙江縉云河陽村,便見莊園式古民居建筑群,明清建筑有500余間,我被震撼了!
這里建筑物內每件物品幾乎都蘊含著人文深意。
看看天井地面的鵝卵石吧。這些取自于河灘上的鵝卵石,隨意地鋪在天井地面上,就像滿天的繁星。在無意之中我發現有些鵝卵石實際上是構成了一些圖案:有回頭鹿,有銅錢,有蓮花,有壽字,有獅子撲球等。
“十八間”里的牛腿與雀替被雕成了各種各樣的造型,有張牙舞爪的獅子,有栩栩如生的蓮子,有超凡脫俗的鳳凰,有可愛的玉兔,還有來送錢財的財神等。美極了!
在文翰公祠大門的橫梁及廳堂的馱梁上的木雕,卻又是另外一種景象。它們采用的是淺浮雕的形式,還飾上了豐富多彩的彩繪,雖然年代已經久遠,但是顏色還是那么奪目。那傳神的形象刻在了我的心里。
除了木雕,還有一些石雕。在八士門前蹲著一對奇怪的獸石雕,河陽人稱它為“稀罕”。相傳這對“稀罕”已有六百多年歷史,有關它的故事總是為河陽人所津津樂道。這對奇怪的“稀罕”引起我極大的驚訝,它有獅子的身子,卻有一個蛤蟆的頭。它的做工并不精細,石材也不名貴,但是卻具有一種粗獷古拙之美。
在八角亭祠堂內,下廳大門內有一對青色石鼓。石鼓的表面非常光滑。它的底座飾有圖騰花紋,做工細膩。這一對稱作“戶對”,與門上的木雕“門當”正好匹配。這也許是后人的一種穿鑿附會,但足以表明這個家族在過去歲月的不同凡響。
不同凡響的還在于1922年農歷五月二十六日,在這個祠堂里,一名男嬰呱呱墜地。這個小男孩就是日后的現代“浙派人物畫”的創導者、我國當代著名的中國畫家、杰出的美術教育家—李震堅。
八角亭祠堂是一座優秀的傳統建筑。祠內的木雕、壁畫堪稱一流,題材多以人物為主,極具藝術色彩。李震堅就是在這樣的藝術氛圍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加上他天資聰穎,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自己的藝術天分。三歲那年的夏天一日,母親正在搟面條,他便要來一小團,捏捏弄弄,竟成一條小魚兒,魚翅魚尾,魚眼魚嘴,惟妙惟肖,母親驚喜萬分,逢人相告。第二年冬季,有一天朔風呼號,他在火桶中,向父親要來一支筆,便在墻壁上畫了只貓,有頭有身,一條長尾巴墊在屁股下,蹲著,神態逼真,與家中養的那只大花貓十分相似。父親便對小震堅的母親說:“看來,堅兒真有藝術天才。”
鄰居見了他畫的小貓都驚異。父親表示:“不管家里再窮,也要供他讀書。”
震堅的父親,終于買了一捆毛邊紙,供他臨摹。他開始用毛邊紙大量臨摹繡像小說上的人像。元宵節,村里迎龍燈,鄰居競相邀他去“畫龍”。
走在河陽古村,隨處都可以看到勉人向上、勸人讀書的題詞。“十八間”的門墻上有詩有畫。它的大門楹聯是:“讀萬卷書才寬眼界;種千鐘粟足活心田。”“耕”者求溫飽,“讀”者求富貴。河陽古村體現的是中國古代鄉村的傳統核心理念:耕讀文化。人說一方山水孕育一方人,那么古村是不是也孕育了小神童呢?
大抵這不是全無緣故的。李震堅入河陽小學讀書。著名金石書畫家樓辛壺的父親獅山先生常來教他寫字、畫畫,成了忘年之交。
震堅9歲這年中秋,寓居杭州的樓辛壺返鄉探親,與他父親一起來到河陽八角亭祠堂。樓辛壺觀看了李震堅的臨摹作品,并予詳細的引導。李震堅聽了,第一次有“頓開茅塞“的感覺。樓辛壺對李震堅的影響是深遠的。
縉云的一位文化人告訴我,李震堅在河陽小學畢業,還得了個書法優秀獎。第二年便考入仙都初級中學。由于家貧,只讀了數月便輟學回家。在家時他被人請去各處寫字作畫。有一次去武義柳坦張家作畫寫字,被張家看中了。在張家姑媽的撮合下,17歲的李震堅與武義柳坦村張雪芝小姐訂婚。訂婚后的次年新春,李震堅又進入仙都中學學習。
李震堅21歲那年,他迎來了兩件喜事:一是利用半工半讀,完成了初中全部課程,居然成績優秀,拿到了畢業文憑。而且,一向關心他的藍臺校長鄭重告訴他,已決定把他留校工作,作為正式職員;第二件喜事,也是他人生一件大喜事,與張雪芝結婚。
山山水水又一程
就在那年,李家從河陽八角亭祠堂遷居巖下村。
壬辰(2012)年浙江縉云祭祀軒轅黃帝典禮前夕,我走進縉云壺鎮深山中的巖下村。一幢幢用百丈巖下塊石砌就的建筑,高的、矮的、精致的、簡陋的石頭房屋,組成了一個堅固的石寨村落。據說,初時巖下村的房屋,皆按傳統工藝以土筑墻,以茅蓋頂。后來,為防備“人熊”溜進村莊推倒泥墻,咬死牛羊家畜,威脅村民安全,村里各家各戶將泥墻土屋全部改為用沉重塊石砌筑的堅固石屋。
穿行在巖下石寨,我體悟到村民正是生活在巖石的懷抱之中盡享天倫之樂的。因為,這里有山間野味,這里有梯田肥沃,這里有米酒醇香,這里有春茶秋果。石寨風雨如磐,石屋牢固耐用。我想,也許正是巖下的堅石磨礪了李震堅的堅韌意志,造就了他的堅強性格。
1965年,已成名人的李震堅回故鄉巖下過春節,在臨近村莊寫生。還畫《白馬水庫》一圖贈水庫。10年后他又一次來到這里,足見李震堅深深地依戀著這座村子。
1945年農歷九月十六日,李震堅的長子李村出生,白白胖胖,十分可愛。那時,李震堅也已高中畢業。
喜事接踵而來。這年抗戰勝利,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遷回杭州。而且當年暑假就招生。1947年秋季,李震堅第二次報考被錄取。入學后,他如魚得水,更加奮發好學。他先后受業于黃賓虹、潘天壽等藝術大師。
李震堅畢業了。他德才兼優,留校為研究生,繼續深造;同時,兼任系里的教學輔導工作。1953年妻子張雪芝遷來杭州,夫婦倆居住在里西湖棲霞嶺下。
歲月悠悠,經過長期不懈的努力,李震堅在繪畫創作與美術教育方面取得了巨大業績。20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浙江美院李震堅、周谷昌為代表的浙派人物畫崛起。李震堅作為“浙派人物畫前期的主要掌門人,在‘浙派人物畫’的發展史上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故土的戀情
從縉云走出去的李震堅深愛著這塊土地,深愛著鄉親父老。
歲月倥傯,畫事頻頻。這一切都沖淡不了他對故鄉的眷戀與思念。每當回家,照樣與大伯小叔拉家常,為大嫂小姑畫“花樣”。有戶人家有一張清代花雕床,其“床額”—床頂上的匾額壞了,李震堅便順次畫了芙蓉、牡丹、荷花、菊花、梅花等五幅“花樣”,讓雕花師傅重雕回去。至今,這張花雕床還留存在河陽“文翰公祠”的民俗陳列館里。
據鄉人說,李震堅成為大畫家、大名人后同以前一樣經常來故鄉。他白天采風,晚上便借用食堂一張方桌與一張雙抽屜桌,拼成畫桌,把白天采風的印象認認真真地畫出來,或者約好對象請到家里作肖像畫。
在他的眼里,故鄉是一幅畫、一首詩。他要盡力描繪故鄉和故鄉人民內在的美。他去仙都風景區采風。他說只要加強宣傳,縉云仙都之美,自可流美四方。縉云仙都被批準為國家級風景名勝區,李震堅便畫了一幅《牡丹圖》,并書錄白居易的詩《詠鼎湖峰》題贈。1983年,縉云縣文化局編了一本《仙都民間故事》,李震堅便精心畫了一幅《十仙女照鏡圖》作為封面。
長期以來,李震堅對自己的故鄉滿懷深深的情結。1972年夏天,李震堅回故鄉探親,恰巧縉云縣文化館—批藝術愛好者正在學畫,亟須有人在藝術思想與藝術技巧方面作些輔導。文化館領導前去對李震堅一說,他欣然前往。講堂設在向陽山展覽館一間房子里,震堅帶上自己許多新作,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從“速寫”到“寫生”,把理論、技巧,講得生動形象、深入淺出,氣氛十分活躍。類似的藝術輔導活動,在家鄉縉云、麗水一帶,進行過多次。
聽到這位藝術大師的鄉情故事,我被深深地感動了,然而他的故事還在繼續—
1985年,縉云縣文聯成立,并召開第一次代表大會。李震堅既致賀信又書題自撰一詩:“縉杰倪翁共徘徊,云蒸霞蔚月鏡開。仙風激起鼎湖浪,都向旭山問漁來。”不僅如此,他還畫了一幅大型山水畫《巍峨鼎湖》,這無疑是出自他對故鄉的一片摯誠,讓與會代表深受感動。當時,文代會就作出了決定,稱揚他“熱愛故鄉,非常關心和支持故鄉社會主義文藝事業的發展與繁榮”,并推舉他為縉云縣文聯名譽主席。
鄉情是歲月釀造的美酒,時歲越長,酒越綿厚。隨著年歲的增長,李震堅對故鄉縉云的情感愈來愈深。
縉云縣為樓辛壺父子舉辦書畫展覽,李震堅立即予以題詞:“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縉云政協詩書畫社成立,他欣然接受“顧問”之聘,并熱情洋溢地題詞:“云霞五彩石城開。”1990年,他先后為“縉云縣文化館”、“縉云縣圖書館”、“縉云縣電影院”書題牌名。他為縉云縣盤溪中學書題:“為祖國開出奇葩異卉。”
他的親友說,自從他患重病后一直堅強地與病魔抗爭著。那一個傍晚,李震堅在彌留之際,緊緊地拉住夫人張雪芝的手,十分乏力卻似乎很平靜,斷斷續續地說:“我,一個貧苦農民的孩子,從縉云山溝里走……出來,而今……”
啊,逝者如斯,人何以堪。大師人生行程中的最后細節,成了我永久的記憶!
他在縉云的大山里成長。童年的時候,第一個對他進行美的教育、鼓勵他走上藝術之路的是他的窮秀才祖父。祖父遺留給他的一方石章鐫有“半潭秋水一房山”的聯句,而李震堅畫室有他自己手書的半聯“一樓書卷萬花熏”,把它們連起來就是:半潭秋水一房山,一樓書卷萬花熏。這不正是李震堅的人生歷程和藝術品格的真實寫照嗎?
他幾乎是不肯出賣自己的藝術品的,但于1992年因病去世前夕,卻鄭重表示:要讓自己的作品回歸故鄉。夫人遵照他的遺愿,把他的100幅藝術精品捐贈給了縉云縣人民政府,作為對故鄉的報答。
“畫苑痛失丹青手;春秋當銘赤子心。”縉云縣人民政府興建的李震堅藝術館典雅精致,陳列著由李震堅家屬捐贈的藝術精品以及李震堅生前使用過的畫室陳設與文房用具等,還有關于李震堅的各種資料。走進這個藝術館,仿佛倘佯在大師的藝術世界。
去仙都參加黃帝祭祀典禮的車上,坐在我身邊的著名畫家、南京藝術學院胡國瑞教授說:“我也是縉云人,縉云出了個了不起的藝術大師,我為他驕傲!我準備在這個藝術館舉辦我的畫展,那既是向故鄉人民匯報,更是對這位鄉賢的紀念。”
秋陽送暖,紅葉滿天。我記下了教授的話,因為他道出了故鄉人民對大師的深切懷念,也表達了藝術家們對從縉云古村走出來的一代大師的永遠崇敬和藝術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