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莊嚴百世師,
白頭猶是一嬰兒。
平生歷盡風波惡,
獨抱天真嫵媚姿。
這首詩,是許壽裳先生的知友謝似顏為悼念先生寫的四首挽詩之一。我認為很貼切,很親和,活脫脫畫出一位謙和慈祥、率直純真的長者之風。世上不乏專業上有成就的人,但歷經滄桑,始終保持赤子之心者,卻令人備感親切,由衷崇敬。許壽裳就是這樣一位賢達之人。
壽裳先生是紹興人。他為我國現代文化的發展作出了貢獻。壽裳先生是我妻子的叔祖,我不知道按傳統的稱謂,應當如何稱呼他。我一向只是隨妻子稱他為四爺爺。他行四,襁褓喪父,由長兄壽昌(字銘伯)教養,這種特殊關系,符合世俗所謂長兄如父之義。正因此,先生與銘伯公一家長期過從甚密。我妻子是銘伯的孫女,每當她談起四爺爺,都充滿了眷戀、溫馨和尊敬的心情。我雖然無緣隨侍先生,親承謦咳,但從先岳母和許姓親友處陸續聽過有關先生的嘉言懿行,從而時發高山仰止之嘆。
壽裳先生是我國有影響的教育家。早在日本留學時期,他學的就是師范專業。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出任臨時政府教育總長,許壽裳任教育部普通教育司第一科科長。抗戰勝利后,他任臺灣省編譯館館長。他延聘各方面的人才,一時李霽野、李何林、臺靜農、謝似顏、楊云萍、喬大壯等一大批專家、學者、翻譯家,先后到臺工作。
大學的講臺上,作為一位教授,許壽裳以博學著稱。
由于職業不同,我對先生的一些學術專著,如《中國文學學》《考試制度述要》《周官研究》《章炳麟傳》《傳記研究》等,都未曾深涉。但先生所著的《亡友魯迅印象記》《我所認識的魯迅》等介紹魯迅的書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拜讀過。這些著作不僅回憶了魯迅和他一起在日本留學、一起在教育部工作和在大學教書時的許多情況,而且對魯迅的思想和作品進行評論,已成為研究魯迅的最基本的必讀書。近年來我又陸續讀到一些有關先生生平事跡的文章和詩文集,深深為先生的德行風范和學問的淵博感動。
早在青年時期,壽裳先生在日本就投身民族民主革命活動,編輯《浙江潮》,參加光復會東京分部,和魯迅一道,追隨國學大師、革命家章太炎,寫了不少熱切期望中華民族復興的文章。回國后長期從事教育工作,支持進步,革故鼎新,特別是在北平女師大反對章士釗、楊蔭榆專橫的運動中,毅然在宗帽胡同辦起臨時學校。為了不讓莘莘學子失學,他不取任何報酬,既教書又做行政工作。他還在《莽原》雜志上發表了許多戰斗性的雜文。上世紀30年代,他一直支持魯迅,寫了許多介紹和宣揚魯迅精神的文章,1946年去臺灣后又不遺余力地介紹魯迅,為此曾引起臺灣當局的不滿。先生胸襟豁達,平易近人,外圓內方,臨事不茍,廉潔自勵,一秉大公。無論當校長、當館長,從來不任用私人,不矯情,不做作,真正是一位謙謙君子。我妻子說他童顏鶴發,和藹可親,博學多能,誨人不倦,常給子侄講唐詩,假日有時還帶她們姐妹游公園或金陵名勝。這些在日記中多有記載。我每每閉目遐思,仿佛又見先生的音容笑貌,平添一種敬仰之情。今天,在新時代推進文化強國的建設中,壽裳先生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愛國敬業的品德修養,對我們是有很深的現實教育意義的。
說到壽裳先生的作風,我從一些資料中看到的是認真負責,一絲不茍。上課絕對守時,哪怕只有一兩個學生聽課,也絕不敷衍塞責。學生的試卷、論文,都細心批改,有錯別字或標點不當之處都要一一標出、改正。自己的稿件付排,清樣都要親自校對,如此等等,真是使人如對嚴師,如沐春風,自然不得不受他的教化。這一點,我想對我們也很有啟示作用。
壽裳先生是學者,他開過教育學、心理學、西洋史、傳記研究、中國小說史和文學等課程。但他研究和著述的重心,離不開國學這個大范疇。如搜集編輯《敦煌秘籍留真新編》,為俞曲園、章太炎立傳,編著《文字學概要》講義等等。他也是我國有影響的人物傳記作家、詩人。香港未來出版社編輯出版了《許壽裳詩集》,收錄五言七言絕句、律句及四言詩共143首,序言說先生的詩作“閑雅和平,鋒芒內斂,字底留哀。……離懷別緒,郁蘊詩篇。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振聾發聵”。這和先生的“外溫雅而內方剛,待人和易而篤于性情”相一致。
壽裳先生畢生為啟發民智、振興中華殫精竭慮,卓著辛勞。記得錢偉長先生曾把壽裳先生一生歸結為“為科教興國而奮斗”,正是知人入理之論。我們今天紀念壽裳先生,也要繼承他的遺志,在科技、文化、教育方面各盡所能,作出我們自己的努力。
說起壽裳先生與魯迅先生的友誼。他們兩人同是紹興人,屬于同鄉;1902年都以官費留學日本,同入弘文書院學日語,是為同學;回國后先后在浙江、北京、廣州多所學校教書,并曾同在教育部任事多年,又是同事。這“三同”之外,更主要的是同心同德,志趣相投,患難與共,歷35年,始終充滿“兄弟怡怡之情”。根據魯迅夫人許廣平回憶,無論在北京、廣州還是上海,他們都時相過從。在上海時,魯迅先生無論工作多么忙,看到許先生來,必定放下,把話匣子打開,滔滔不絕,間以開懷大笑。魯迅先生不管是受到多大創傷,在許先生的同情、安慰以及正義的共鳴下,那波濤洶涌的心緒,忽然寧靜平和起來了。“他們談話的范圍也很廣泛,從新書介紹至古籍研討,從歐美名著以及東洋近作,無不包羅。而彼此人事的接觸,見聞的交換,可歌可泣,可喜可怒,都毫不遮瞞,盡情傾吐。這樣的友誼,從來沒有改變的,真算得是耐久的朋友。在魯迅先生的交游中,如此長久相處的,恐怕只有許先生一位了。”景宋女士的這段話充分說明了他們的友誼之深。
作為浙江紹興的鄉賢,近年,家鄉接連出版了《許壽裳紀念集》《許壽裳詩集》和《許壽裳書信選集》。現在《許壽裳文集》也出版了,這真是令人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