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諸樂三《墨梅圖》軸
1981年春,我在家中舊篋中撿得兩件經“文革”十年浩劫幸存的字畫,其中一件是現代書法篆刻家王福庵八言隸書對聯,因系“破四舊”燼余之物,使它如鳥之折翼,僅存下聯:“天氣和暖,眾果俱繁”(語出《曹丕與吳質書》,上聯應為:“蕤賓紀時,景風扇物”),殊為可惜。另一件是現代畫家諸聞韻作于1929年的《墨竹》條幅,記得作品上有款題曰:“寄居海上如舟屋,苦無隙地栽修竹。寫成風筱三兩竿,終朝對之聊醫俗。(民國)十八年秋,諸聞韻。”所畫瀟灑宕逸,題詩又深有寄托,實為佳作。而且,此作品的畫芯完好,這對于劫余之物來說,尤為難得。我從現代畫苑史料中獲知,畫家諸聞韻系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教授、當代著名書畫篆刻家諸樂三(1902-1984年,號希齋)先生的仲兄,兄弟倆早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已執教于上海美專、新華藝專、昌明藝專諸校,并以畫藝蜚聲海上藝林。為使藝壇前輩的這件遺作能得到妥善保存,我即鄭重地把《墨竹》條幅郵贈給杭州諸樂三先生。
半月后,我收到了諸樂三先生之子、時在浙江美術學院任教的諸涵(字桂樵,別號大聲。自幼隨父諸樂三學習書畫,后師從王個簃,1954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歷任華南工學院、廣州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諸校教職。擅書畫,國畫善花鳥,兼擅油畫)的來信,告知我郵寄去的畫已收到,因其父適病重住院,尚不能動筆,故由他代復。信中還告知我“寄到的畫已給家父看過,確是我二伯父諸聞韻的手筆,當時他已是上海美專國畫系主任,墨竹是他的擅長。受此饋贈,真不知如何酬謝您為好”。獲此復信,我為這件劫后幸存的名家畫作最終能夠物歸其所而深感欣慰。同時因獲悉諸樂三先生正在病中,又感念諸涵先生在回信中“受此饋贈,真不知如何酬謝您為好”之語。因此,我在回復諸涵先生的信中遂提出如可能的話,希望能得到一件他父親樂三先生的墨跡作為紀念。嗣后,直至同年(1981年)末,才收到諸涵先生的信及他父親樂三先生的《墨梅圖》(圖1),信中書謂:
綿綿同志:
前些日子我回您一函諒必先此收悉,嗣后我又重讀了您的多次來信。考慮到將原畫退還您,也會掃興的。于是再向家父要求檢一張畫給您,開始他說:你二伯那時的畫還不好,這張畫也是極一般的作品。認為留下沒有什么用,最后我還是說通了他。現將家父《墨梅》贈您,作為交換吧!
此致
敬禮
諸涵(1981年)11.27
家父這次大病后,出院至今沒有精力作字畫,今后也不會多的了。
其實,諸涵先生信中所稱“交換”,實非是我把諸聞韻《墨竹》郵贈給諸樂三先生保存的初衷。又回信中有“考慮到將原畫退還您,也會掃興的”。由于“將原畫退還您”,我才又二次去信表示:不論我的要求是否能夠滿足,但已郵贈的諸聞韻《墨竹》畫無需再寄還。這便是回信中“嗣后我又重讀了您的多次來信”的事由。讀此回信,我感謝諸涵先生最終為我“爭取”到了他父親晚年的一件佳作所作的努力,才使我有幸親睹樂三先生在此作品中集詩、書、畫、印為一體的“希齋四絕”的藝術風采。
我得到了諸樂三先生的《墨梅圖》后,曾以“‘四絕’集素縑,遺墨閱千春”為題,撰寫了一篇讀畫隨筆(刊載于上海書畫出版社《書與畫》總第23期1989年第2期)。還曾為自己“投竹得梅”的經歷撰有俚句:“缶廬門下嗜寫梅,氣骨盡從書道來。‘投竹得梅’證佳話,‘希齋四絕’見心裁。”以志墨緣。其中的“佳話”是指諸樂三先生“希齋四絕”為當代藝苑引為佳話。
從此我與諸涵先生時有通信,并得到了他很多的幫助和賜教。如我所藏吳昌碩大弟子趙云壑(1874-1955年,字子云,蘇州人)的《梅花》圖,可惜此圖款題兩行款字已有多處殘損,于是我便想起吳昌碩再傳弟子諸涵先生,就寫信請求他代為接筆。不久,即由他幫助補成。1985年,我去拜訪諸涵的老師王個簃先生,便把這件款字由他補成的趙氏作品給王老觀看,還得到了王老的稱許。1989年當我四十壽誕,諸涵先生又特地篆書“長春”志賀(圖2),他的濃情厚意使我至今難忘。
時至1993年暮春,我在蘇州一古玩店中購得諸聞韻作于“壬申”(1932年)的《墨竹》冊頁一幀(圖3)。在此把有關諸聞韻先生從藝的經歷也作些簡要地介紹。
諸聞韻(1895-1939年),出生于浙江孝豐縣(現屬安吉縣)鶴鹿溪村一戶“耕讀傳家”的家庭。字汶隱,別署天目山民,室名鶴溪仙館。其父系清代秀才,雅好金石書畫,他自幼受此影響,愛好詩文書畫。1915年,于吳興師范學校畢業,因其詩畫得姻親吳昌碩賞識,赴滬擔任吳府的家庭教師,同時拜吳昌碩為師習藝,并由吳師推薦,加入“海上題襟館書畫會”,成為當時“海上畫派”的后起之秀。
1920年,他受上海美專劉海粟校長之聘,任中國畫教授兼藝教系主任(尚無國畫系)。同年冬,吳昌碩為他訂“鶴溪仙館潤例”。1922年,又與潘天壽結識,并引為知己,介紹潘天壽進上海美專執教,并引潘拜吳昌碩為師。同年秋,他赴日本進行藝術交流及考察美術教育。1923年他返校后,即與潘天壽在上海美專創設我國首個中國畫系,從而開啟了我國美術院校國畫系教學的基本建制,成為中國畫高等教育的奠基人之一。他又參與創辦上海新華藝專、昌明藝專。1932年,他與潘天壽、吳茀之、張書旂、張振鐸又在滬發起組織“白社”畫會,并被同仁推舉為社長(圖4)。
2005年,為紀念我國美術教育先驅、著名國畫家諸聞韻先生誕辰110周年,于6月20日,由中國美院國畫系和潘天壽紀念館聯合主辦的“諸聞韻畫展”在杭州潘天壽紀念館隆重舉行。畫展開幕式上,由湖北美術出版社和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的《諸聞韻畫集》、《藝術大師—諸聞韻》也同時首發。可見時至今日人們對這位現代美術教育先驅的功績是不會忘卻的。
二、沈覲壽遺墨
2012年新春,有兩位喜好書畫收藏的友人來寒舍茗聚,見到了我裝在鏡框中的沈覲壽先生以褚(遂良)楷書錄清代學者、詩人趙翼《論詩絕句》橫幅墨跡(圖5),對沈覲壽先生的書藝齊聲稱贊不已。一位友人說近年他曾在《中國書畫》見到專題介紹沈覲壽書法的文章和不少沈先生的書法作品。我雖然未讀過《中國書畫》所刊“沈覲壽書法”專題,但自忖在沈覲壽先生去世多年后能夠再有專題介紹,這真可謂是“焦桐逸響,知音不匱”了。當談起有關我所收藏沈覲壽先生的遺墨,這還得從三十年前說起。
我珍藏福州當代書法家沈覲壽先生(1907-1995年)的遺墨三種,分別為對聯、橫幅和立軸,共四件。所作書體各異,而相同的是作品上都署有我舅父的名款。其中除了沈老書清趙翼《論詩絕句》橫幅一件是我舅父生前轉贈我收藏外,其余三件均是舅父的遺物。
我與沈覲壽先生從未見過面,也未通過信。而由于我舅父生前與沈老交好,我從兩人的交誼中感受到沈老不僅學養深厚,藝事精湛,而且交友待人熱情、真誠,因而我對他深懷敬仰之情。
我第一次見到沈老墨跡是1981年的新春。當時在上海外祖父家過春節,舅父取出沈老的兩件書聯作品讓我品賞,一件是行書聯,聯語“每思勝境從人發,漸放春光入座來”(圖6)。此聯寫得筆精墨妙,神采飛揚。另一件聯語“縱橫筆陣千人式,浩瀚辭源萬頃寬”(圖7)。字出顏體,寫得渾厚樸茂,功力悉見。另外有一件橫幅,便是“圖1”書清趙翼《論詩絕句》,此作字出褚體,妍潤秀雅,剛柔并濟,并且寫得清俊中能見生辣,尤為難能。合觀三件作品,體貌如出兩手,而都寫得風骨端嚴,形神俱佳。由此推度,書家定然是位于書藝熟習兼通的墨林高手。
舅父告知我:年逾古稀的沈覲壽先生,字年仲,號靜叟,出生于廣州,二十歲時徙居福州。他的曾祖父沈葆楨、父親虎男、堂兄覲冕、覲安等,都是熟諳詩文、金石書畫的名人,現在閩、臺一帶名山勝地還能看到他們的題辭刻石。沈老家學淵源,九歲起學書,對《顏惟貞家廟碑》、《麻姑山仙壇記》等臨習尤勤。從二十歲伊始,即以擅長顏體榜書著名于閩中,加上他虛懷若谷,轉益多師,長期與金石書畫家陳子奮、龔禮逸等交流技藝得切磋之益,遂使藝事日精。而今人書俱老,書藝漸入爐火純青的境界。又由于他博學多能,通文史,擅詩詞,兼擅繪事、篆刻,書法成就尤為突出。現任福州畫院副院長、福建省文史館館員、福州市書法篆刻研究會會長。沈老為人敦厚、率真,凡有向他叩問或索書,總是有求必應。所書趙翼詩一件,即是我向他索書而寄贈。舅父見我對所見沈老的墨寶愛不釋手,他即說:“此作內容堪為論詩品藝的警策,既然你喜愛,就移贈你收藏吧。”這便是我收藏的第一件沈老的墨寶。
說到我舅父與沈老的交好,原由是舅父的一位同事、同好書畫的過老師的介紹。舅父與沈老雖神交有年,但也尚未見過面。直到1981年春,沈老應邀赴日本訪問,返國途中抵達上海,我舅父才得以與沈老見面。沈老在滬期間,書贈我舅父作品兩件,成為他生前最為珍愛的墨寶。
沈老所書兩件贈品,一件聯語由我舅父自撰,謂:“東西樂制王光祈;莎士比亞朱生豪。”聯中的“王光祈、朱生豪”分別是我國現代音樂家和翻譯家。我舅父曾讀音樂學,并從事音樂教育,出于對兩位前輩學者的仰慕,遂撰此聯。而沈老見此聯語,認為頗能見撰者志趣和高誼,當即以褚體楷書書寫,我舅父因而深加珍愛。此書聯現已由從事音樂教育的友人珍藏。
沈老在滬留贈的另一件是書錄宋人徐俯《春游湖》行草書直幅,所作用筆酣暢灑脫而法度謹嚴,章法輕重、疏密有致,具“不經意中乃見功夫”之妙詣(圖8)。沈書徐詩云:“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不度人(筆誤,實應作“人不度”),小舟撐出柳陰來。”徐俯是宋代江西詩派詩人,自幼能詩,甚得其舅黃庭堅器重和影響,詩風偏于雕琢艱深。晚年變法,風格力求平易自然。此詩堪稱其晚年之代表作,清新生動,詩中有畫,情景交融,頗為當時傳誦。而且詩中描寫春雨水漲,淹沒橋梁,阻斷行人,卻又見柳陰小舟,行人改作擺渡而行。輕松之間,似寓有人定勝天,因事制宜,闖出道路以實現理想等哲理,極為耐人尋味。舅父當時已至中年,一直未婚,生活上有所不順利,沈老特寫此詩來面贈他,依稀可見諸墨間蘊含著他對友人的深切關愛勉勵之情,令人銘感難忘!
而今,我舅父及沈覲壽先生相繼過世有年。沈老書贈我舅父的書作已成遺墨,每當我睹物思人,不勝感愴!所幸沈老其人其藝足以傳世,在此將我珍藏沈老遺墨四件全部作為附刊,以供書畫同好共賞,以對這位藝壇前輩的追懷之情。
(責編:李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