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是王維的名作《竹里館》。
古人撫琴,沒有表演的功利心,不是為了聽眾,不存在票房、上座率這些問題。說白了,就是跟自己玩,不會想到去做什么職業琴家靠彈琴吃飯。業余往往能造就藝術的最高境界,青藤、八大山人、石濤的畫在境界上高于“清初四王”,也是這個原因。
廣陵派張子謙和劉少椿,就名氣而言,張子謙或許更大,但到了晚境,劉少椿的琴藝顯然更純粹、更精深。張、劉兩位琴家一直都是把操琴當一種業余愛好、一種修養,琴藝難分高下。可是這種情形在1956年發生了變化。張子謙在其筆記《操縵瑣記》中曰:“十二月八日,上海民族樂團調職手續截至昨日始辦妥,今日午后離廠。我在紗廠服務前后十八年,今告結束。轉至新崗位工作,心情極為愉快。”這一年,張子謙成了上海民族樂團的職業琴家。但劉少椿仍然業余,終生業余。
張子謙一旦走上專業演奏家這條道,也就沒了退路,必須面對舞臺、面對觀眾、面對社會,必須考慮一些外在的因素,還老想著博采眾家之長。劉少椿則沒有這些顧慮。他心思簡凈,彈琴是自得其樂,琴之為物,不過是修身養性之器而已,玩得開心,玩得過癮。自古,琴與簫是不入歌舞戲劇場所湊熱鬧的,不過二三知音,小范圍樂樂而已。中國儒家講“與人同樂”,可藝術往往是“獨樂”。
晚年,兩人再度見面,攜琴話舊。張子謙一曲撫罷,訥于言敏于音的劉少椿沉思良久,感慨一句:“指法已有變更。”張子謙初不自覺,細思,覺得言頗中肯。他反思道:“近十年來,余彈各家曲調,無形中不無受其影響,亦勢所必然也。聽(劉少椿)彈《樵歌》《龍翔操》與余稍有出入,可作一證明。”
張、劉二老,琴藝開始“稍有出入”,境界高下自不待言。
瞿小松在《音樂閑話》一書中寫到,有次他去拜訪美國作曲大師約翰·凱奇,和凱奇提到古琴,說古琴這類中國古代音樂和西方音樂不同。古琴不是音樂會音樂,不需要一般意義上的聽眾。演奏者的聽眾可能是山,可能是水,可能是二三知己,可能就是他自己,當然也可能在他的意念里根本就沒有“聽眾”這么個概念。凱奇聽了瞿小松這番見解,被鎮住了,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高士雪后拖著拐杖,踏雪行走于山嶺之間,后有一童子抱琴隨之。這樣的畫面屢屢出現在古代山水畫中。作為對照的是,今天你在機場、車站及其他公共場所常常看到很多白領挎著手提電腦匆匆趕路。只要把古今這兩個景象稍加對比思考,立馬就能領悟到我們今天的生活質量比古人差多了。“踏雪尋梅”的下一個動作,可以想象,高士在雪地里對著幽香的梅花撫琴一曲。從今天的角度來看,古人太有雅興了,甚至太做作了。但在古代,這可能是士大夫生活的常態,是一種放松的、悠閑的生活方式。古人彈琴是有規矩的,所謂“五不彈”,第一條就是:疾風甚雨不彈。疾風聲枯,甚雨音拙,所以不彈;更因為疾風甚雨之中,外部環境干擾內心,往往不能心平氣和,有礙操琴者心緒。但雪中彈琴卻是文人所喜愛的。琴為高潔之物,有白雪襯托,寂寞天地中更能調動內心的幽情雅趣。
前人確實對大雪情有獨鐘,《世說新語》里《王子猷雪夜訪戴》一則,大概是古代小品文里最動人的關于大雪及雪中“乘興而行”的故事。這篇小品,幾乎人人熟悉,在此不贅。我想說的是,由于社會環境的相對簡單和娛樂種類的相對稀少,古人對大自然的現象,譬如“風花雪月”更加敏感,也更能把握其本質。大雪帶給古人的幸福指數遠遠高于今人。張岱的《湖心亭看雪》,賞雪的同時,因三杯酒之故,更添酣暢。常說“燈紅酒綠”,喝酒本是濁事,但在人鳥聲俱絕、天地間雪白的湖中小島上,與人鋪氈對飲,實在是件化俗為雅的韻事。
白居易有一首五言絕句《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詩其實就是一封邀請函,可以猜到劉十九就住在附近。寫完詩,白居易遣童子送信,等待朋友赴約。仿佛奏完了序曲,正式的樂章只留給讀者去想象了:劉十九在家還是出門去了?他有沒有接到邀請函?要是擱在今天,主人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用手機發條短信:“劉十九晚上來喝酒。”多么直接無趣呀!網絡時代的我們,整天面對電腦、依靠手機,與大自然日漸脫節,靠虛擬世界度日,得不償失。看上去窗明幾凈、四季恒溫的辦公室,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斷井頹垣。
凡看過白先勇版昆曲《玉簪記》的,一定留心到古琴與昆曲兩大文化遺產的結合,因為《玉簪記》劇情的需要,古琴的介入就顯得順理成章了。古琴大師李祥霆親自在樂隊里操琴,他彈的那把唐琴叫“九霄環佩”,比“松石間意”還要古老。古琴和昆曲,在今天似乎成了曲高和寡的代名詞,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實在退步了。古人的常態修養甚至可以說大眾修養在今天已經成了高端藝術。章培恒教授就說:“不能欣賞昆曲是知識分子素養上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