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西學東漸的成功探索

435年前，一個人從歐洲出發(fā)，向東方匆匆趕來。430年前，他從廣東登陸，將文藝復興后最新的西方文明引入中國。而403年前的5月，這個被中國人稱為“西僧”、“西儒”的西洋人，由皇帝下詔，首開西方傳教士入葬中國之先例，永遠地留在了中國。

利瑪竇，一個有著“紅藍色刺猬”族徽的意大利傳教士，一個被譽為“西學東漸第一人”的文化使者。400年后，當人們以種種方式紀念、懷念并探尋他著名的中國行旅時，猛然發(fā)現(xiàn)，南昌，竟是他全面打開整個傳教活動及明末清初“西學東漸”的時代節(jié)點。

歷史究竟賦予了怎樣的力量，讓利瑪竇遭遇南昌，并影響著之后近兩百年的中國？

1595年4月的一天，南昌萬壽宮內(nèi)一陣騷動。擁擠的人群中心，一個高鼻梁、藍眼睛、黃頭發(fā)的大個男子，在一片指責聲中，顯得手足無措，卻又語意堅定。“讓他給許真君下跪叩頭！”這個外形奇異的家伙究竟何方神圣，竟然對南昌人人敬畏的許真君視而不跪！激動的人們甚至要拉男子到許真君神像前去磕頭，而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挪動一步。僵持很久，直到有人再三解釋，說這位男子來自國外，并不信仰中國神明，人們才在疑惑中漸漸散去。

這位“天外來客”便是后來享譽世界的利瑪竇。作為歐洲耶穌會正式進入中國的首批傳教士，利瑪竇的南昌之行，意在借道南京，北上京城，尋求當朝萬歷皇帝的支持，以全面?zhèn)鞑ヒd福音。

自《馬可·波羅游記》風行歐洲后，整個西方開始了尋找中國的征程。而哥倫布等人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仿佛一個巨大的啟示，激發(fā)著傳教士們的使命感。走向東方，傳播教義，經(jīng)歷了文藝復興運動后的歐洲耶穌會，集結起一支支傳教隊伍，開始了一場意義深遠的宗教“遠征”。

肩負宏大使命，1578年，26歲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一行14人，從歐洲里斯本啟程，經(jīng)印度臥亞，抵達澳門，并于1583年登陸廣東。

彼時的中國，雖然商品經(jīng)濟開始萌芽，各類新思想正在活躍，但舶來的耶穌福音，在明初后“片板不準入海”的閉關國策及傳統(tǒng)儒道釋思想的排斥下，傳播甚為緩慢。飄搖12載，唯肇慶、韶州二地有傳教據(jù)點，教眾亦不過百許人。

在中國這樣一個高度集權的國度，皇帝至高無上，若是得到皇帝的恩準，何愁傳教大業(yè)不成？初諳中國封建體制的利瑪竇，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北京城。

出韶州，過梅嶺，經(jīng)贛州，轉吉安，1595年4月，在朋友兵部侍郎石星的幫助下，利瑪竇終于走出廣東，走進南昌，也由此揭開了石破天驚的“西學東漸”的歷史大幕。

這是歷史投射于南昌的一道短促卻幽長的光亮異彩，亦是南昌報以歷史的一串驚喜！

當利瑪竇驅舟渡過鄱陽湖，沿長江抵達南京時，一身的仆仆風塵遭遇的卻是這座“第二都城”的斷然拒絕，連昔時的廣東舊交、時任南京工部侍郎的徐大任也公開發(fā)出驅逐令。

南都難留居，而況京都兮？1595年5月，利瑪竇放棄赴京，而于6月28日返抵南昌，一住便是3年。

已在廣東建起據(jù)點的利瑪竇，何以不回廣東，反留居南昌？對此，后世學者分析出四大原因：其一，乃友人瞿太素、石星的推介。其二，南昌扼守中國南北地理之要沖，既便于北上京城，更易于南下廣東。其三，南昌文士輩出，為全國一大文化中心，民風大開，正適于傳播耶穌福音。其四，南昌城市經(jīng)濟較之廣東，更為繁榮。是以，“以目前的光景而言，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了”。

利瑪竇的對比選擇，反襯出晚明年代的南昌現(xiàn)實。

唐、宋以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南方迎來前所未有的繁榮。及至元、明，政治中心東移，更使南北交流成為舉國大策。是時，由廣東北上南京、北京，其主要捷徑，便是越過梅嶺，抵贛州，順贛江而下，經(jīng)吉安、樟樹，借道南昌，渡鄱陽湖，入長江，西達武昌、東至南京，再轉運河北上。而在這條貫通中國的大動脈中，南昌正居匯通南北之要沖。

南方大開發(fā)、大繁榮的背景，加上匯通南北中國的區(qū)域優(yōu)勢，讓南昌迸發(fā)出領袖全國的城市力量。

其時，南昌以米市著稱全國，與國內(nèi)幾乎所有省區(qū)均有固定的糧食供銷關系。經(jīng)南昌輸入全國的江西糧米，幾可左右時局。晚明吏部左侍郎顧起元在談到南京米價時曾說：“百余年來，南京的米價雖偶有微漲，但很快便會回落，然而倘若江西與湖廣欠收的話，則米價會立即大幅上漲，全城將人心惶惶。”而以南昌為活動中心的江西“江右商幫”更是影響全國，與徽商、晉商并稱“三大商幫”。明代著名文人張瀚有言：“今天下財貨聚于京師，而半產(chǎn)于東南，故百工技藝之人亦多出于東南，江右為夥，浙直次之，閩粵又次之。”是以，時諺有云：“無江西人不成市場。”

利瑪竇的一系列札記、書信，亦道出了晚明南昌城市的壯闊風貌。在給孟三德神父的一封信中，他寫道：“較廣州更漂亮、更高尚……房舍美觀，街道廣寬又直。”又說：“在人口與房屋方面數(shù)字也龐大，尤其文人、貴族與秀麗方面也首屈一指，這是我早向往參觀的城市。”在給耶穌會總長阿桂委瓦的信中，他則盛贊：“它的面積以我的看法，較翡冷翠（即意大利佛羅倫薩）大兩倍。”

堪與影響全國的城市經(jīng)濟媲美的是，作為江西文化中心的南昌，同時亦是全國士人文化的中心與“異端思想”的孕育之地。

據(jù)統(tǒng)計，有明一代，江西有“進士三千”，南昌獨得694人，比廣東全省之進士都要多。而作為有明以來，誕生了解縉、楊士奇、夏言、嚴嵩等內(nèi)閣高層，并孕育了湯顯祖、宋應星等文化名人的江西的首府，南昌無疑堪稱一時文化之中心。初始被視為“異端”的王陽明，也正是在南昌最終確立其心學思想，并形成中國思想史上著名的“江右王門”。其時，南昌府治范圍內(nèi)的書院不下20所，文人士子們時有聚會、論辯，而每逢科考之日，更是蔚為壯觀。在一封長信中，利瑪竇這樣敘述南昌：“人山人海，考生都帶著傭人和書童，應考的秀才多達2萬……街道為之充塞，連走路也不可能。”

倘若說，是正在萌芽的商品經(jīng)濟與多元思想并生的社會格局讓傳播外來宗教的利瑪竇一行得以登陸中國，那么，正是商品經(jīng)濟與文人社會均領先全國的南昌，才能以海納百川的大胸襟接納利瑪竇，并影響著全國。

與在廣東時屢遭侵擾及在南京遭遇驅逐不同，利瑪竇并未受到過多的懷疑與上層人士的排拒。居留南昌不久，他花60金幣，在知府衙門附近建起了繼肇慶、韶州后的第三座天主教堂。同年，又在新建縣吳城鎮(zhèn)建造了第四座。

出乎意料的順利，亦得益于總結過往失敗后的“南昌試驗”。

南昌3年，利瑪竇一改以往做法，入鄉(xiāng)隨俗，嘗試著“以耶合儒”、“學術傳教”，實現(xiàn)了西方耶穌與東方儒家的首次合流。

剛到南昌時，建安王、樂安王先后相邀，利瑪竇即著儒服入宮拜見。而之后出入官宦士林之間，他俱著儒服，用漢禮，仿若漢人。

定居南昌期間，利瑪竇修訂完成了《天主實義》一書，在書中貶佛、道而借儒宣教。出版中文著作《交友論》，從西方哲學家、宗教領袖著作中摘錄適合中國倫理觀的語錄，以為論據(jù)。與南昌儒學泰斗、白鹿洞書院山長章潢親密交往，則為他贏得了“西儒”的美名。

而每每拜會官宦貴人時，利瑪竇又會捎帶上幾個地球儀、自鳴鐘之類的“洋玩意”。1596年9月的一天，他還為南昌人準確預報過一次日蝕。正是從利瑪竇這里，只知“星分翼軫，地結衡廬”與“天圓地方”的南昌人，萬分驚訝地得知，地球竟然是圓的。

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因了以南昌為中心的江西官宦士子們溝通全國的影響力，3年的“南昌試驗”中，利瑪竇的朋友遍布全國的10個省（當時全國僅有15個省），甚至引起了10多年不上朝的萬歷皇帝的關注。

1598年6月25日，在度過3年忙碌而又愉悅的時光后，利瑪竇深情作別南昌，再度北上。

接下來的故事，已為400年來的中外史家津津樂道。按照在南昌時形成的“學術傳教”法，定居北京的利瑪竇，成功地向萬歷皇帝進獻了當時的世界地圖《坤輿萬國全圖》、天主經(jīng)、天主圖像，與在翰林院供職的上海人徐光啟合譯了西方重要的數(shù)學典籍《幾何原本》，與工部官員李之藻合譯了《同文算指》等重要著作，甚至幫大明造出了火力威猛的“洋炮”。

地非“方”，而為“圓”；中國非天下之“中”，亦比想象中要小得多。高度發(fā)達的西方科技，也讓向來視其為雕蟲小技的知識精英們的心靈頻頻受傷。

以南昌為新起點，踏著利瑪竇的足跡，迄于1775年在華耶穌會被羅馬教廷解散，先于晚清“洋務運動”而起的第一輪“西學東漸”，迎來三四百位傳教士的前赴后繼、七千西書的中國傳播，其間給予國人傳統(tǒng)心理的顛覆，正如當代思想史學者葛兆光所言——天崩地裂是也！

而當中外學者們重新梳理這一跨越近200年的“西學東漸”史時，每每繞不開南昌這一為西學傳播創(chuàng)造“方法論”的城市。法國學者裴化行說道：“南昌及其附近地區(qū)……是一處天然適合于可稱中國‘人文主義’發(fā)育的土壤。”而浙江大學博士生導師肖朗則嘆道：“利瑪竇在南昌，事實上成為明末清初‘西學東漸’的轉折點之一。”

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