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四兩脫貧記

聽到喇叭里喊自己的名字，花四兩踩著兩腳露水急急往回趕，剛到村口，迎面碰到了村長古大旦，后面跟著包村組的齊干事，再后面是一車黃燦燦的牛糞。花四兩一見村長腿肚子有些打轉，他想起了村長曾跟他說過，有空了要和他好好嘮嘮。這話聽得花四兩心驚肉跳。村長不是一般的人，來了自然要打酒割肉，他見過古長安為辦養牛場請村長吃飯，酒是五糧液，菜是鄉里的騰飛酒樓送的，一頓飯恐怕二三百都不止。

花四兩不好扭頭就走，只好怯怯地喊了聲村長。村長說，花四兩，我吃人咋的，怎的見了我一臉怕相？花四兩尷尬地道：不是哩，村長最平易近人最貼近群眾了。說著話，臉上的汗便騰騰地往下淌。村長笑著說，花四兩，有個好事，人家交通局要承包你哩。村長說完，齊干事就過來握了握花四兩的手。

花四兩臉色蒼白，額上的皺紋糾結到了一塊，好像犯了心絞痛。他悄悄扯過村長問：是不是要吃派飯，我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

古大旦哈哈大笑起來，指點著花四兩說，瞧你那點小心眼，想哪去了，人家齊干事是交通局派駐古家莊的工作組，是幫你脫貧致富哩。花四兩明白過來，嘴里喃喃著說不出話，好半天才憋出個“好”來。

在說好的同時，花四兩的眼睛不停地瞄著那車牛糞。這幾天，他正為大棚底肥的事發愁。昨天，他向自己的發小古長安要一車牛糞，古長安說，他這養牛成本很高，牛糞是要賣的，一方一百七。要用的話就拿錢買。花四兩說，先賒上，秋天還行不行？古長安說，一方牛糞也要賒，還滿腦子想著給花滿春找媳婦呢，你那個窮酸樣，誰家的姑娘肯登門？一句話，擊中了花四兩的自尊，他眼晴不停地眨起來，直到翻出了眼白。

現在好了，自己想要一車牛糞就有一車牛糞送上了門。村長見花四兩心花怒放的神情，就提醒道：跟你說，那車牛糞是要給你建個沼氣池哩，照明做飯一分錢不用花。說完，村長一揮手，那車黃燦燦的牛糞便嘩拉一聲卸在了花四兩家門口。

村長走后，花四兩圍著那堆牛糞不停地轉來轉去，不停地眨巴眼睛。村里上坡的也都圍了過來，看稀罕似的看著花四兩。

花四兩，那堆牛糞就夠你爺倆吃的了。人們取笑道。花四兩眼睛不停地眨著，最后露出了眼白道：屁話，你家才吃牛糞呢。人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自從傻女人大景撇下嗷嗷待哺的花滿春離家出走后，花四兩便落下了遇事眨眼翻眼白的毛病。人們見花四兩又翻起了眼白，就像過足了戲癮轟笑著散去了。花四兩又愛又恨，圍著那堆牛糞轉了兩圈自言自語道：上了大棚多好，非要建個沼氣池。

古長安從養牛廠回來，見花四兩圍著牛糞打轉轉，就說：你看你腦筋咋不轉彎呢？牛糞送你了，還不是你喜歡咋用就咋用。這堆上了底肥，還怕工作組不再送一堆？再說一堆牛糞才多少錢，在人家工作組眼里連根牛毛也不如呢。你沒見工作組給村里修路，一花就是四五十萬呢。古長安這樣說的時候，心里小算盤撥拉得山響。他已經提了酒找過村長了，建沼氣池的牛糞就從他的牛廠買。一方是一百七，一車三百。送給花四兩的牛糞做了底肥，工作組少不了又要買一車，錢還不是照樣落到自己腰包里。花四兩覺得古長安說得有道理，使勁眨了眨眼，臉上皺起的紋路像熨過了慢慢平復了。古長安見狀知道花四兩上了套，囑咐道：花四兩，這主意可不能說是我教的。

一大堆牛糞成了花四兩的心病，生怕有人來偷，夜里起來看了兩三回。天剛蒙蒙亮，花四兩就拖起花滿春往大棚里運牛糞。人們打著哈欠出來時，那堆牛糞已經不見了蹤影。雖說有古長安的話給自己壯膽，花四兩還是擔心齊干事會找上門來，畢竟那是人家送的牛糞。一連幾天，花四兩心里惴惴的，吃飯時也要豎起兩只耳朵，后來見沒啥動靜，這才將心一橫，心說要罵便罵，要打便打，總不成還要把牛糞從地里摳出來。過了陰歷二月二，花四兩把地翻了一遍，種上了黃瓜。又過了半個月，黃瓜秧已經長得一柞高，也沒見齊干事的影子，花四兩一顆心徹底放進了肚里，心說齊干事肯定把牛糞的事給忘了。黃瓜開始長出枝蔓的時候，村里終于要修柏油路了。那條坑洼不平的進村路全被鐵耙翻了一遍，乍看起來像豬拱過的地瓜地。人們把白灰倒在土里不停地攪拌，又用碌碡壓實。

工程隊的隊長是村長的弟弟古小旦，整天戴著個墨鏡指手畫腳好像很懂行的樣子。花四兩遠遠看著忙碌的工地，眼不停地眨巴著：這就要花五十多萬，那是多少錢哩。花四兩眼睛眨了足足五分鐘，直到翻了眼白也沒能想明白。有人看到花四兩，就笑道：路修好了，可得防著花四兩的驢車，別讓他的驢又屙又尿的，把一條路埋汰了。修路的一聽就哈哈地笑起來。人們故意笑得很響，生怕花四兩聽不到。

花四兩莫名地惱怒起來，那條路與自己有啥關系，自己這輩子不要說汽車就是摩托車也未必買得上。

正當花四兩把沼氣池的事淡忘時，村長又陪著工作組找上門來。這次來的不但有齊干事，還有交通局的張局長。村長說，花四兩，張局長來看你了。花四兩一聽扎煞著兩只手走出來，張局長顧不得花四兩手臟，拿過來就緊緊握住不放。花四兩見人家張局長如此平易近人，再想到自己把牛糞挪做它用，心里暗罵古長安歪眉斜眼出了餿主意。花四兩嘴一咧，要哭的樣子。張局長說，老花，不要著急，有啥困難盡管說。當花四兩說出那車牛糞時，張局長就笑了，再看齊干事也笑容可掬，花四兩這才放下心來。張局長說，這沒有啥嘛，我們幫扶得還不到位。老花，像你這樣的貧困戶，我們更應該大力幫扶。張局長吩咐齊干事，對花四兩要重點幫扶，還一二三四地指示了具體意見。齊干事不知啥時已經掏出了筆記本刷刷記錄著，還在有些字后面畫了圈圈以示強調。

過了兩天，花四兩再從大棚回來，門前果然又立了堆牛糞。這堆比做了底肥的那堆還要大，而且拍得方方正正，一直占了門前的半邊路。他背起手圍著那堆牛糞轉了兩圈，好似一個地主老財在檢閱他的財富。現在不用怕了，牛糞是自己的了，那個張局長真是個好官哩，好像懂得自己的心思，花滿春也一個勁兒嘿嘿地樂。正當爺兒倆志得意滿時，古小旦罵罵咧咧過來了：花四兩，趁早把你那堆臭哄哄的牛糞弄走，還讓不讓人走路了？花四兩一見那堆牛糞確實有些大，確實擋了古小旦那輛翻斗車的路。花四兩正想解釋，村長走了過來，見自己的兄弟對那堆牛糞如此不待見，就批評道：牛糞咋就礙了你的眼了，這可是工作組幫扶貧困戶的，你就不能繞一繞路？古小旦見哥哥這樣說，心里有些不快，可是嘴上沒敢說出來，嘴里聲音越來越低，開了車從后街繞了過去。

村長拍了拍花四兩的肩膀說：甭理二旦，那是個二桿子。跟你說，你現在可是張局長的幫扶對象，是咱村的寶貝哩。

花四兩又不停地眨起了眼，不明白自己一個貧困戶，咋會成了村里的寶貝。村長見花四兩又開始眨眼，就笑著拍了拍花四兩的肩膀說，不明白吧，以后你就明白了。

因為上了一層底肥，花四兩大棚里的瓜秧長得飛快，不過兩個月，便長得青蔥翠綠，水靈得如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花謝了便結了黃瓜。六月最熱的時候，村里的柏油路罩了面。罩面這天，村長又和齊干事來到了花四兩家。花四兩已經沒有了前幾次的緊張，見齊干事伸過手就實實地握住，弄得齊干事費了好大勁才把手抽出來。齊干事說，老花，這次是代表張局長來看望你，說著就讓司機把面粉、花生油、整箱的火腿搬下來。與司機一同來的還有三個工人，是來建沼氣池的。花四兩眼又不停地眨起來，不由自主去捉齊干事的手，被村長攔住了。村長悄悄地說：領導不伸手，不要主動去握。聽到此，花四兩忙又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去。

柏油路終于趕在雨季前通車了。通車之前要剪彩。村長通知人們都到村口去參加通車典禮。花四兩站在人群里踮起腳伸長了脖子使勁瞅，終于瞅見了主席臺上的張局長等一干領導。先是放了一陣子禮炮，放完炮，就有幾個穿得很開放的女孩子扯了紅綢帶走上來。張局長走過來拿了剪刀輕輕一剪，大紅的綢花便落在紅艷艷的漆盤里。張局長輕輕地鼓掌，齊干事和村長立時鼓起掌來，村民們也開始鼓掌。花四兩想起工作組送來的牛糞，覺得這種場合只有用力鼓掌才算對得起人家。他兩只手使勁拍著，嘴里不停地叫好。由于個子矮，花四兩沒有看到張局長已經拿了張紙在念，他的叫好聲就沖擊了張局長的講話。村長過來踢了他一腳，他這才明白過來，趕緊住了口。

花四兩家的沼氣池建好后，村長陪著齊干事過來看了看。齊干事親切地問花四兩好用不？花四兩說，好用，比煤氣罐還好用。齊干事低頭進了屋，立時像掉進了黑暗里，出來半天才適應過來。齊干事掐著腰和村長比劃了一陣子就走了。村長對花四兩笑罵道：狗日的算是交了貴人了。村長說，知道不，人家張局長要給你蓋新房哩。雖說交通局財大氣粗，可給貧困戶蓋房子還是頭一次呢。花四兩一聽眼睛急速地眨起來。村長笑道：瞧這點出息，要是說給你蓋別墅，不知要眨成啥樣哩。

房子說蓋就蓋，第二天，汽車就轟隆隆運來了磚瓦石料。不到一星期，新房子就立了起來。同原先的房子一比，真是一只鳳凰一只雞。人們都圍了花四兩的新房看熱鬧，說花四兩這是有后福呀。花四兩你真該找人算一卦了，看還有哪些好運氣，省得到時又喜得翻白眼。

房子蓋好后，村長對花四兩說，改天張局長要來看你哩。到時有記者錄像，你可得說點話。花四兩問：說啥。村長說，多說些感謝的話。轉過天，張局長果然來了，果然跟了兩個記者，一個扛了攝像機，一個脖子上挎著照相機。一進門，記者就不停地照相、錄像，張局長親熱地握住花四兩的手噓寒問暖，激動得花四兩眼睛急速地眨起來，眨了一陣子后，想起村長的話，花四兩突然跪下了。這一跪大出人們意外，急得齊干事直搓手，記者也停了錄像。還是張局長有水平，見過的陣勢多。他把花四兩扶起來說，老花不要這樣，干部是公仆嘛，為人民服務那是分內的事。張局長一說，記者又唰唰地記了下來。張局長說，老花，我就是來看看你，生活有啥變化。我還有事，你們接著聊。張局長走后，村長一個勁埋怨花四兩：你咋還跪下了，現在不興這個了。花四兩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也是太激動了，一激動就不知干啥好了。村長說，行了，接下來記者還要對你采訪，你可要積極配合。花四兩說中，記者讓做啥就做啥，不帶一點含糊的，就是刀山火海咱也干。這一說，說得村長和齊干事都笑起來。記者說，也沒有那么嚴重，問你啥說啥就行。

那個中午是花四兩最別扭的中午。記者讓他擺出各種姿勢照相錄像。記者讓他去開沼氣池開關，哪知手剛碰到開關，記者就說好了，別動，說著就喀嚓一聲照了相，把花四兩嚇了一跳。他這才明白，記者并不是真讓他打開開關，只是讓他做出打開開關的樣子。照完之后，又讓他笑瞇瞇地站在院子里，把他和他的新房都照了下來。最后，記者把花四兩領到大棚里，讓花四兩談談感想。一個記者伸過了長長的話筒，另一個把攝像機對準了他。花四兩哪見過這陣勢，頭上蹭地冒了汗。拿話筒的記者說，你看你緊張的，沒見過電視上采訪領導，問啥答啥就行。花四兩眨著眼說，自己也不是領導，再說也很少看電視。記者笑道：不是領導不要緊，你總該有感想吧？花四兩眨著眼問：啥感想？

記者說，工作組在張局長的領導下，給村里修了路，為你建了沼氣池和新房，你就沒啥想法？花四兩終于明白過來。他瞅了瞅滿架綠油油的黃瓜說，那就送張局長一筐黃瓜吧。說起黃瓜，花四兩又想起了工作組送來的牛糞，話就多了起來，居然說得順風順水，連眼也不眨了。

最后，花四兩總結似的說，多虧了人家工作組送來的牛糞哩，沒有人家工作組的牛糞，黃瓜也長不這么好。記者見他越說越跑調，就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道：俗話說，吃水不忘挖井人，你現在日子好了，是誰給的？

“當然是工作組了。”花四兩答得很干脆。

“你對工作組想說點啥？”

“說啥，好唄。”

“還有啥？”

花四兩翻了翻白眼說：“沒了，就是一個好。”

記者見花四兩一直上不了路，頭上也冒了汗。知道從花四兩嘴里再也掏不出那些有高度的話，就在紙上寫了幾句話讓花四兩照著念。花四兩雖說上過兩年學，這么多年早忘記了，拿過來一看多半不認識。記者只好一句句教他，急得花四兩不停地眨眼。最后，花四兩總算能把大概意思說上來了。等采訪結束，花四兩已經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一直在大棚外等候的村長和齊干事問：行了？記者說，張局長幫扶誰不好，偏要幫扶這個花四兩。村長笑道，在古家莊除了花四兩，需要幫扶的人還真不多呢。記者說，修了路，就應該有個花四兩開著車在路上跑的鏡頭，這才顯得真實可信。村長擺擺手道，可別，那非要了狗日的命不可。他就會攆驢車，哪摸過方向盤。齊干事說，這事最好請示一下張局長。說完齊干事就開始打手機。聽了一會兒，齊干事畢恭畢敬地說，對，我們也是這樣考慮的，專題片一定要十全十美，反映幫扶工作的全貌。最后，齊干事說，請領導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好。

齊干事轉過身說，已經請示過了，只有加上花四兩開車的鏡頭，整個專題片才有說服力。我看，這事咱們還得時間服從質量。不會開車可以學，就在公路上走個百八十米，一星期時間足夠了。齊干事拍了板，這事就算定下了。花四兩還在呼呼地喘氣，村長過來說，花四兩，你先回家吧，回頭還要學一學開車。花四兩說，開車，這不是鬧玩嗎。村長說，你看我們像鬧玩的樣子嗎？跟你說，你還得好好學呢，你以為貧困戶是那么好當的。

花四兩知道自己算是脫不了干系了，他瞅了瞅頂在頭上的太陽往家走，村長一行直接去了古小天開的鄉村笨雞店。未等進門，古小天的老婆便扎煞著兩只肥乳迎出來。花四兩一見，喉頭熱了一下，想起了花滿春，心里莫名地難受起來，眼睛不停地眨著，噼里啪啦落了眼淚。花滿春已經三十四歲，難道也要像自己似的熬一輩子？花滿春悶頭不語，可是一看見女人就直了眼，不娶媳婦怕是要惹出是非。正想著，古長安過來了。古長安好像專門等著他。見花四兩眼睛有些紅腫，笑道：采訪還哭呢，那是高興事才采訪呢。古長安說，你這貧困戶當得不賴呀，又是建沼氣池又是蓋新房，大棚連化肥都省了，人家還把牛糞送到家門口。

花四兩不理古長安，轉身要走。古長安止住了笑問道：四兩，跟你說正事呢，你真想當一輩子貧困戶？花四兩惱道：古長安，跟你們這些人比，俺就是貧困戶，你想爭也爭不到。古長安笑道：你看你還急眼了，也沒人跟你搶。我是說，你們家還有花滿春呢。這句話把花四兩震了一下子，他又想起了古小天的女人，那種難受勁又涌了上來。

晚上，花四兩想起古長安的話再也睡不著了。花滿春倒是能睡能吃，鼾聲如雷，一副心寬體胖的樣子。花四兩想，有機會一定要找一找齊干部，自己不能再當這個貧困戶了。不管咋說，總得給花滿春找一房媳婦。第二天，村長來通知花四兩去學駕駛。花四兩見了村長欲言又止。村長笑道：是不是想再要一車牛糞，這好辦，去古長安的牛廠可勁裝，想裝多少就裝多少，費用記在村委會的賬上。花四兩說，不是呢。花四兩湊過來小聲說，能不能跟齊干事商量一下，自己不當這個貧困戶了。村長說，咋的，貧困戶當夠了？你這才剛剛脫貧，工作組還要扶上馬送一程呢。花四兩再要說，村長說，你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說，工作組還能虧了你！

村長和花四兩來到古小旦家，齊干事已在院子里等候。一看古小旦家，二層小樓，院子比自家的大四五倍，種滿了果樹，院子都是水泥硬化的，停了三輛車，一輛轎車，一輛面包車，還有一輛翻斗車。花四兩本來就矮，見到這情形，忍不住又矮了一截。村長對古小旦說，從今天起，你就是花四兩的師傅。

接下來的幾天，花四兩就跟著古小旦練習駕駛那輛面包車。學了三天，花四兩居然連油門、離合器、剎車都分不清。氣得古小旦嘴里罵罵咧咧，可又不能拂了村長和齊干事的面子。后來，古小旦干脆給花四兩掛好檔，只讓花四兩手握方向盤輕輕踩油門，只要慢慢走七八十米，能夠錄像就行了。為了搞好采訪，村里給花四兩定做了一套西服，穿在身上確實精神了不少。花四兩腿太短，一直踩不到油門，村長想了個辦法，在花四兩腳上綁了一塊墩布，這就加長了他的腿，一踩還挺好使。覺得花四兩練得差不多了，齊干事又聯系記者來錄像。

古家莊的老少爺們都知道記者要給花四兩錄像了，說花四兩肯定美上天了。補拍鏡頭的那天，現場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齊干事吩咐人摘了兩筐黃瓜放在車上，又在路邊放了一堆牛糞，為了出效果，那堆牛糞直到錄像時才讓古長安從牛廠運來，看起來顏色金黃金黃的，十分耐看。

花四兩爬進面包車，看到這么多人，心里就有些緊張，又見路邊多了堆牛糞，手就哆嗦起來，擔心開不過去。這時，記者已經拍完了車上的黃瓜，已經下了車遠遠地站在前面，準備拍花四兩開車的鏡頭。等了一陣子不見動靜，村長著急道：狗日的，你的腳呢，你倒是往下踩呀！這句話提醒了花四兩，他猛地一踩，面包車“呼”的一聲躥了出去，一頭扎進了那堆牛糞。

錄像的記者當時就嚇得出了冷汗。人們以為花四兩犧牲了，當把他從車里拖出時，花四兩除了滿臉的牛糞外，居然毫發無傷。

狗日的命大呢，人們說。古小旦嘴上不說，心里一直在罵。他新買的面包車就這么讓花四兩給骯臟了。古小旦去鎮上的洗車廠洗了好幾次，車上還是一股很濃的臭味。那次補拍之后，花四兩得了恐車癥，見了車就跑，眼眨的頻率也快了。后來，記者讓古小旦開著車走了一趟才算把鏡頭拍完整。開車時，記者特意讓古小旦關上車窗，這樣，畫面上就看不出駕駛員了。村長也罵道，狗日的，早知道讓古小旦代駕不就行了。這下可好，整個古家莊都跟著花四兩出名了。

不管咋說，電視上還是播出了《工作組幫錢幫物幫技術，花四兩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專題報道。花四兩不但成了古家莊的名人，整個屠鎮也都知道了花四兩的名字。更有甚者，為了一睹花四兩的真容，趕了幾十里路來參觀花四兩的房子和他本人。不過，花四兩的出名可不是因為上電視，而是他開車一頭扎進牛糞出了洋相。花四兩知道后，就鎖了門帶著花滿春住進了大棚。

那堆被撞的牛糞被花四兩悄悄運進了大棚。過了農歷十月，就該換茬種西紅柿了。因為沒上過化肥，花四兩種的西紅柿和黃瓜一樣，那味道也跟二十年前的一個樣。因為他的西紅柿好，再加上有了名氣，就有很多人趕上門來，花四兩反而因禍得福。花四兩算了一筆賬，他的大棚，刨去成本凈賺了一萬五，比外出打工掙得還要多些。

有一萬多塊錢撐著，花四兩好像已經腰纏萬貫，盡管個頭沒長，腰卻比過去直了。人們說，喲喝，花四兩還真人物起來了。花四兩買了兩瓶好酒，就這么挺著腰去了古長安的牛廠。他打算讓古長安的老婆繡花鞋給花滿春介紹個媳婦，不管咋說，花家的香火不能斷在他手上。繡花鞋說，四兩兄弟你現在是名人了，給大侄子找個知冷知熱暖被窩的還不容易。

一晃進了臘月，縣里領導分頭慰問貧困戶，讓貧困戶過個紅紅火火的春節。到花四兩家慰問的是張局長和齊干事。張局長握住花四兩的手噓寒問暖，旁邊有一個記者在錄像。自從上一次開車出了洋相，花四兩心里就一直對鏡頭很反感。現在正是兒子找媳婦的關鍵時刻，可不能再讓記者壞了事。想到此，花四兩一直背對著鏡頭。張局長慰問完了，花四兩剛要提貧困戶的事，不想齊干事又握住了他的手。他就叫了聲齊干事，齊干事噢了一聲，接著就笑了起來。村長過來說，亂喊啥，你這個花四兩多咱也跟不上形勢的趟。村長一頓訓斥，把花四兩想說的話又憋回了肚里。慰問的人走了，村長才告訴花四兩，人家張局長現在已是副縣長了，齊干事也得到提拔成為副局長。聽說，你拍的電視片幫了大忙呢。花四兩對村長說，能不能把貧困戶的帽子給摘了。村長笑道，告訴你，你已經不是貧困戶了，你已經走在小康路上了。新來的工作組要幫扶新的貧困戶，人家要樹立新的脫貧典型哩。

自己不是貧困戶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想到此，花四兩高興了一陣，心里又有些失落起來，他想起了工作組送給他的牛糞以及當貧困戶的種種好處。沒有工作組，以后自己就要向古長安買牛糞了。可是，花滿春要討媳婦哩，頂著貧困戶的帽子，誰家的閨女肯上門呢。

不管咋說，貧困戶是橫豎不能再當了。他要讓村里那些一直嘲笑他的人看看，他不但要給兒子討上媳婦，還要靠自己的力量蓋起五間像樣的磚瓦房。

有了目標就有了動力。大年初一剛過，花四兩父子就鉆進大棚忙活起來。他的柿子沒有上化肥，是純有機西紅柿，已經有人上門訂貨了。初五這天，花四兩父子正在大棚里忙活，繡花鞋領著一個女人進了大棚，同時也把全村人的眼睛牽到了大棚里。人們都知道那是繡花鞋給花滿春介紹的媳婦。不過，一起來的除了那個女人，還有個半大孩子。

很快，人們看到花四兩走出了大棚。不久，繡花鞋拖著那個半大孩子也走了出來。人們聽見繡花鞋跟花四兩發生了爭吵，花四兩又急速地眨起了眼睛，顯然對說來的女人不滿意。吵過之后，繡花鞋就拖起花四兩和那個半大孩子回了村。

等了許久，人們再沒見那個女人和花滿春走出來，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沒見兩個人有出來的跡象。等的人都掃了興，嘴里各自罵著回了家。

那天晚上，花四兩是一個人在家睡的。花四兩一直睡到天光大亮，中間連夢也沒做過。這是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睡得這么踏實。緊挨著他睡的是那個女人帶回的半大孩子。孩子把一條腿架在花四兩身上，那親熱勁兒，好像他們天生就是一家子。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