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一棵樹

1

眼看就要麥收了，一輩子沒打過針的阿冀爺爺病重了。接到電話，阿冀爸爸急忙給兒子老師打電話請假，心想一定讓兒子和爺爺再見一面。阿冀讀高二了，比老爸高出了一頭，小伙子很文氣。爺倆連夜趕往河北老家。

推開病房門，看見躺在床上的爺爺，阿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經不能進食的爺爺，吃力地向孫子咧了咧嘴，想笑，沒勁了，笑到半道就縮回去了。心疼地握著爺爺的手，看著被病魔折磨得脫了相的爺爺，阿冀哽咽了，“哪難受，爺爺。”“餓得慌啊。”爺爺有氣無力地說。

剛剛初夏，華北平原卻早已熱浪襲人。心里難過的阿冀憋悶得喘不過氣。

天氣熱得連正常人都像田里的莊稼似的，蔫蔫的；只靠輸液支撐的爺爺更是難熬。躺在病床上的爺爺餓得抽筋拔骨似的，也沒忘了田里的麥子。每天只要家里來人，爺爺就會問：“麥子又黃一點了吧。”說起麥子爺爺本來無神的眼中往往會格外明亮，好像恨不能把一片片的麥子種在心里抱在懷里。阿冀知道，對爺爺和鄉親們來說，這樣干熱的天氣是上蒼的恩賜，他們一個個心里喜滋滋地看著麥粒在熱浪中瘋長，巴望著麥收。麥收可是他們一年中的頭等大事。

躺在病床上的爺爺每天掐算著到麥收還有幾天。

天越發的熱，阿冀每天都在醫院陪著爺爺，直到日落才騎自行車回村子。從縣醫院到村子，要騎半個小時的車。人在車上，車在鄉間的小路上，小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穿行其間，人被生生的埋沒了。

離麥收還有十天了。星期天的下午，阿冀大伯家的哥和叔叔家的姐來看爺爺。已經一個星期沒有進食、夜里無法安穩睡覺的爺爺，顫抖著雙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所有的錢，拿出其中一張十元錢遞給阿冀：“給，拿去給大伙買冰棍兒吃。”

阿冀買了五個最便宜的冰棍兒，爺孫們每人一個。爺爺的那個只能由爸爸咬成一小塊之后放進嘴里，含一下，潤潤口。這種最名副其實的冰棍兒，現在城里根本找不到，就是有，人們也會不屑一顧的，阿冀想著，和大家一起陪爺爺吃得津津有味。

天漸漸黑了，阿冀和哥姐在爺爺的一再催促下離開了醫院。

小路依舊，麥浪依舊。阿冀卻覺得今天的路好像沒有了盡頭……他替爺爺用目光察看著、撫摸著一棵棵麥子。麥穗的身子飽滿得好像隨時要爆開，再也無法搖曳了。

“咣”的一聲，想自己起身的阿冀爺爺倒在了地上。

就在阿冀走后半小時，被饑餓和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爺爺覺得在床上怎么躺都難受，而且越躺越難受，還不如躺在地上，每次干農活累了躺在田里多舒服啊。他一邊低聲念叨著，一邊勉強支撐著想自己起身，想逃離這張和病連在一起的床，想到地上躺躺。阿冀爸爸連忙往地上鋪被，只聽“咣”的一聲，爺爺用光了一生的力氣，倒下了……

還有十天就麥收了。躺在麥田中央，依偎著麥浪，聞著麥香，阿冀爺爺終于躺到了地上，躺到了計他渾身舒坦的田里。

2

為爺爺守靈的那夜，阿冀眼前總是晃動著爺爺微駝黝黑的脊背。在那脊背上做夢的日子在眼前搖晃著。

4歲的小阿冀被爸爸“下放”到鄉下，離開了爸媽，離開了舒適的家。在孤單艱苦的日子里，阿冀和最疼愛他的爺爺相依為命。那是祖孫倆最親密最美好的時光。阿冀度過了他一生中最野味的一年。

吃著大饅頭，喝著小米粥，偶爾還可以吃上幾塊大肥肉塊，還沒到一個月，面黃肌瘦的小阿冀就黑胖起來，和村里的孩子也沒什么兩樣了。小阿冀每天到處撒野，有時從爺爺家房頂跳到鄰居家，把自己當成了身輕如燕的武林高手；有時把奶奶養的那群雞當成假想敵，滿院子地亂跑“追殺”；有時，把石子丟向豬圈里正呼呼大睡的肥豬，還像個指揮官似的喊著，“快，都起來，都起來散散步。”肥豬們只好用哼哼的亂叫抗議。

一天，在院子里瘋夠了，小阿冀就央求爺爺帶他到地里瞧瞧。“去吧，跳進來，爺背你去，走嘍。”

爺爺每次到地里干農活一定要背這個大籮筐。每次回來大籮筐里就裝滿了各種新鮮的好吃的，夏天的黃瓜、西紅柿，秋天的蘋果、大鴨梨都是爺爺用這個筐從地里一點點運回給阿冀吃的。爺爺一路哼著小曲把阿冀背到了地里。“原來這么一大片蘋果樹也是爺家的啊。”小阿冀興奮地大喊。爺爺先是仔細察看，端詳著樹上一個個蘋果的紅臉蛋，就像對小阿冀一樣慈愛。一會兒，爺爺給蘋果剪枝，阿冀在一旁嬉戲玩耍。捉夠了蟋蟀，正逮螞蚱時，在松軟的地壟溝上又發現了一個螞蟻洞，阿冀正想撒尿，就把一泡熱氣騰騰的尿嗞向了小螞蟻，把小螞蟻們弄得昏頭轉向，他哈哈大笑，笑彎了腰笑出了淚。小阿冀的狂笑把爺爺吸引過來了，他卻小猴子似的又爬上了樹，捉起了知了……撒歡的玩著，天漸漸黑了下來。

“進筐，回家嘍！”阿冀又跳回了爺爺的大籮筐。

路上，晚風輕拂，爺爺依舊唱著小曲，寬闊的肩膀和胸膛，結實的后背讓小阿冀覺得爺爺就像大山一樣。籮筐隨著爺爺的身體有規律地搖擺著，比搖籃還舒服。阿冀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守在爺爺的靈柩旁，小伙子阿冀恍惚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爺爺的籮筐里。

3

爺爺的病是去年暑假確診的。

去年暑假，阿冀一家三口又回到了爺爺家。和每年寒暑兩次探望不同，這次回鄉他們的目的是說服爺爺進城。那段日子爺爺身體不好，一直在吃藥。路上，阿冀和爸媽商量著如何能勸動爺爺進城和他們一起住，享享清福，養養病。他們都了解爺爺的倔脾氣，仔細合計著招法。

爺爺還是神清氣爽的老樣子，阿冀懸著的心才算放下，偶爾咳嗽幾聲，對一輩子沒打過針的爺爺不算什么。一進家門阿冀和爸媽三人就開始了說服爺爺。爺爺回絕得很堅決：“不去，受不了那份憋。”

晚上，阿冀奶奶為他們一家三口拿來了新洗新曬的還有濃濃陽光味兒的被褥，邊鋪邊閑聊著，“早上一條一尺來長的小綠蛇鉆進了炕席底下，我沒抓住……”阿冀媽聽了奶奶這番話緊張起來，“蛇上炕了？晚上爬進被窩咋辦？”阿冀和爸爸都說，“沒事，說不定是美女蛇，要鉆也是鉆進我們倆的被窩里。”說笑著，一家三口很快就進入夢鄉，睡得很沉，直到早上幾只纏綿的蒼蠅不停糾纏，他們才不情愿地起床。

“和蛇同床共枕相安無事，刺激吧，老媽。”阿冀開著玩笑。就這樣第二天他們又與蛇同眠。

第三天早晨，還沒等阿冀爸開口，爺爺主動說，“我一錘定音啊，不去你們那里了，以后病好了，我去找點活干，就不回來了。”知道爺爺的脾氣，阿冀悄聲和爸媽說，“看來是用第二套方案的時候了。”聽說去縣醫院瞧病，爺爺倒是積極響應，于是，阿冀一家三口和爺爺一行四人，熱熱鬧鬧騎車進城了。鄉親們還以為去趕集呢……隨著檢查深入，阿冀和爸媽的心再也無法輕松了，拍片、做CT，等待結果的煎熬中他們似乎預感到了不測。果然，晴空霹靂：肺癌晚期。阿冀這時一改往日的孩子氣，鎮定地說，“不能讓爺爺知道，讓他好吃好喝，好好享受生活，電視里都這么演的。”他們和醫生商量好共同設下一個騙局，告訴爺爺得了肺炎。

爺爺爽快地和兒孫們騎上車往家趕，阿冀故意放慢速度和爺爺拉開了距離。看著爺爺微駝的背影漸漸前行，阿冀淚水模糊了雙眼……騎進了爺家小院，只見叔叔騎著自行車迎面過來，左手把車把，右手提著一個小棍，棍的一端綠綠的一團，走近才看出是條小蛇。

阿冀感覺有點宿命，心縮了一下，“這條歹毒的蛇，難道是向我們通風報信的……”晚上，炕上沒有了小蛇，阿冀的心卻似乎被那盈盈的綠蛇盤踞著，久久無法入眠。

4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氣氛有點肅穆。

全家人匆匆吃了早飯，準備送爺爺和阿冀一家三口去北京。爺爺同意去北京，數阿冀最高興，4歲的時候爺爺就經常給小阿冀講北京的故事，機靈的小阿冀從爺爺一閃一閃的眼神就知道爺爺喜歡北京。家里人心里都明白，去北京找權威確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讓爺爺享受享受，高興地游玩幾天。

一路輾轉住進了一家酒店。氣還沒喘勻，爺爺就張羅著出去。第一個景點阿冀爸爸安排的是游“大觀園”。因為爺爺是個書迷，《紅樓夢》是他最愛看的書之一。路遠，阿冀爸爸正準備打車，爺爺說，“要坐你們坐，我坐公交車，省下錢干什么不好。”到了大觀園，漫步園中，阿冀覺得很意外，最不喜歡照相的爺爺，怎么突然對拍照有興趣了，一直和家人頻頻合影。到了瀟湘館，還主動拉著阿冀在竹林里合影留念。看著爺爺大步流星，比往日更平和的面孔，一時間阿冀堅信一定是縣城大夫誤診了，這么強壯的爺爺不可能被病魔纏上，阿冀堅信。

晚飯時，爺爺堅持要喝粥，大家明白他是為了省錢。在前門一帶轉了半天，最后進了一家餛飩店。吃著餛飩，看著餐廳墻上老北京的老照片，爺爺講起了當年他和他娘在北京的往事，講著講著眼中閃了淚花……此時的爺爺，在阿冀眼中幾乎已經成了一張老照片。溝壑縱橫滿是滄桑的臉、超質樸的打扮在首都這個大都市里成了風景，迎來了眾人好奇的眼神……感覺到向爺爺投來的異樣目光，阿冀分外殷勤起來，一會兒給爺爺夾菜，一會兒給爺爺倒水，爺爺也高興的稀里嘩啦的大吃大喝，好像故意做給嘲笑他的人看：千萬別把我當成當年那個在北京逃荒要飯的。

在北京的幾天阿冀爸爸不止一次給北京的忘年交王老師打電話，很想與這位見多識廣的老教授交流一下，得些寬慰，可王老師家始終沒人接聽，直到要離開前一小時手機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語調比往日低沉。王老師說，“你知道嗎，娃娃（他的愛貓）正在我身邊大口喘氣，它快到壽了。這幾天我一直陪她治病，有時奔波到深夜。今天剛為她花五千塊錢買了一塊墓地……”掛了電話，爸爸跟阿冀轉述了王老師和那個叫“娃娃’的貓的狀況，爺倆一時無言。

沉默中，阿冀覺得有點滑稽，滑稽得讓人心碎。

去年國慶大假，阿冀和爸爸回去看爺爺。夜里爺爺房間不時傳來咳嗽聲。夜里再折騰第二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還是去蘋果園轉轉。秋天的果園枝頭綴滿了紅燦燦的富士蘋果，一如孩子們紅撲撲的臉，讓人疼愛。阿冀清楚，最疼愛它們的是爺爺，這一定是他一生最后的果實。想著爺爺春天為蘋果樹除草、剪枝，夏天冒著酷暑隔幾天噴一次藥。如今病中的爺爺干不動了，也吃不動了，只是每天喝著自己的蘋果榨成的汁——那汁在爺爺嘴里會是什么滋味。

病中的爺爺常說，“活一天就賺一天”。他沒問過自己的病情，病痛的滋味他比誰都清楚。他只是像園里的蘋果樹一樣，挺立著，結滿了果實。

爺爺是一棵樹，結滿蘋果的大樹。阿冀想，我就是爺爺樹上的一個蘋果。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