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

那天葉兒一個人在家。

葉兒的爹到醫院打針去了，爹的老咳嗽又犯了，一咳嗽就拉不上氣。爹一走，家里就留下葉兒一個人了。

葉兒在她家后院里。

農家后院里是堆放柴草雜物的地方，也是豬狗雞羊的小天地。葉兒家里窮，沒有狗也沒有豬羊，只有一只雞。葉兒在看她的那只花母雞，因為花母雞又臥進窩里，要下蛋了。

開春的時候，居民點上來了個賣小雞娃兒的人，挑著兩大籮筐雞娃兒，好可愛喲！葉兒真想買幾只，可是她家沒錢，找遍滿屋只有一點零錢，勉強買了一只小雞。葉兒把小雞捧在手心里拿回家，天天細心喂養著，眼看著小雞一天天長大，變成一只可愛的花母雞。就在昨天，花母雞下了第一個蛋，宣告了它已經長大。葉兒在雞窩里收蛋時，樂得臉上笑開了花。

今天花母雞又要下第二個蛋了。

“葉兒，葉兒……”有人在門外叫葉兒，連著叫了幾聲。

“哎，來啦。”葉兒答應著，趕快往前院走。

“葉兒，你爹在嗎？”社長老包站在院門口，探著頭往院里瞅著。葉兒說不在，爹的咳嗽病犯了，去鄉上醫院打針去了。

老包說：“丫頭，快準備一下，今晌午有幾個人在你家吃飯，都是鄉上村上的領導，弄好點兒啊。”

“在我們家？”葉兒一下怔住了，驚訝地說：“咋在我們家吃呀？”

“傻子，你家的好事來了！鄉上村上的領導來咱們社評低保戶，評給你家了，往后你家就能吃上低保了。你說，這頓飯該不該在你家吃呀？”

葉兒聽著，一時好像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撲閃著眼皮，怔怔地望著社長。老包說：“好啦，別愣著了，快去收拾吧，弄幾只雞娃子煮上，煮爛點呵。”

老包笑呵呵轉身走了，葉兒這才愣過神來，她想起前幾天聽村里人議論過，說是要評低保戶了。葉兒聽了也沒當回事，沒想過這事能和她家連在一起。咋也沒想到，好事突然就來到了跟前，竟然評給她家了！

葉兒明白過來，不由喜出望外。哦，從今后，她家就有低保了，她和爹的日子再也不會那樣艱難了。爹要是知道了這事，不知會有多喜歡呢！

葉兒想著社長交代的事，心里說是該好好招待人家領導們吃頓飯。可是她家沒啥好吃的東西，做啥飯呢？老包說要弄幾只雞，那就殺雞吧。

可是雞……

葉兒慢吞吞回到后院里去捉雞。花母雞在窩里臥著，正要下它這一生中的第二個蛋。葉兒望著花母雞，心里不覺顫抖了一下。哪能想到，就在花母雞剛下了一個蛋，它的好年華剛剛開始的時候，它年輕的生命就要結束了。

葉兒望著她親手喂大的花母雞，心里真是舍不得。可是……不殺雞怎么行呢？鄉上的領導還有村上的領導，都在等著來葉兒家里吃飯呢，領導們給她家評上了低保啊。

葉兒咬咬牙，心里說，殺就殺了吧，明年春天有了錢再買幾只小雞娃兒養著，還要多買幾只。

只是，這一只雞還不夠呵，老包說了，要弄幾只雞煮上。可不是嘛，領導有好幾個呢，社里的領導也要來陪著，一只雞怎么行？葉兒想，不管咋說，還要再弄兩只雞來。爹去打針還沒回來，這事就要由葉兒拿主意了。

葉兒站在院子里想了一陣，決定到鄰居旺嬸家再買兩只雞來，旺嬸家里養著一群雞呢。葉兒知道家里沒有錢，不過不要緊，先借上兩只雞，只要有了低保，領上錢后就能還上。

葉兒想好了，就出門向旺嬸家走去。葉兒走路時，腿有點瘸，走路一拐一拐的。葉兒小時候摔壞了腿，家里沒錢醫治，耽誤了，葉兒的腿就落下這毛病。

隔墻鄰家，旺嬸正在院里喂雞。好一群雞呀，有十幾只，咕咕咕叫著，圍著旺嬸轉。旺嬸撒下一把玉米籽，那些雞就瘋了一樣搶著吃，轉眼把地上的玉米籽拾光，一粒不剩。葉兒看著，好不羨慕，她家要是有這樣一群雞該有多好啊！心里想著，嘴里不覺就夸了一聲：“旺嬸的雞真好！”

“呵，葉兒呀！”旺嬸聽葉兒夸她的雞，滿臉是笑。

葉兒說：“嬸兒，我想跟你商量個事，行不？”

“啥事呀，說吧。”

葉兒說：“我想抓你家兩只雞。”

“抓雞？”旺嬸不由一愣，“哎呀，丫頭你抓雞做啥呀？這兩天雞正下蛋呢。”

葉兒說：“晌午鄉上的人要來我家吃飯。”

“來你家吃飯？”旺嬸很是驚訝，搖著頭不信，“鄉上的人咋能來你家吃飯呵？你家那個樣子……”

葉兒說：“是來我家吃飯，包叔說給我家評上低保了。”

“哦？”旺嬸一下睜大了眼，心里明白了，兩手一拍，叫道：“當真呀？噢，老天爺睜眼了！”旺嬸伸手拉住葉兒，眉開眼笑說：“好好好，好事呀，這可太好了。領導要來你家吃飯不是？好嘛，就給他們吃雞，咱抓兩只大的。”

旺嬸當即給葉兒抓了兩只肥母雞，用細繩綁住雙腿，遞到葉兒手里。

葉兒接住雞，紅著臉說：“嬸兒，我沒現錢，等到低保的錢領下來……”

“拿去吧拿去吧。”旺嬸笑著，雙手推著葉兒往外走，催著說：“快回去殺了，燙干凈，煮得爛爛的，叫人家吃好。”

葉兒還是紅著臉，又問一聲：“嬸兒，這兩只雞多少錢啊？”

“嘿，你這丫頭，啥錢不錢的，別說了，到明年春天你家有了錢，買一群小雞娃兒，養大了給我抓過來兩只雞就行了。”

葉兒心里一下放開了，連說了幾聲謝。旺嬸說：“快去吧快去吧，別誤了人家吃飯。”

不一會兒，葉兒提著兩只雞回來了。葉兒心里很是高興，有了這兩只雞，就不用作難了，殺了雞，再和上一疙瘩面，做一鍋香噴噴的雞肉悶卷子，管保叫領導們吃得滿嘴香，也就對得起他們評給的低保了。

葉兒想，爹該回來了吧。她往鍋里添了水，開始燒水，等爹回來了殺雞，燙雞毛。葉兒一邊燒水一邊想，評上了低保多好啊，她家真是太難了啊！

葉兒的命從小就苦。娘生下葉兒時，落下了病，因為沒錢治，病就帶在身上，一年一年過來，家里每年收的糧食都賣了給娘治病，可病卻一點也不見好，還越來越重，葉兒十五歲那年，娘終于抗不住病痛，凄涼地走了。娘撇下葉兒走了，留下葉兒和爹，還有給娘治病欠下的債。爹也是個病身子，有個咳嗽的病根兒，還犯腰腿疼，干不了力氣活兒，還要常常吃藥打針，家里的狀況就可想而知了。葉兒今年十九歲了，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她很想跟別的女孩一樣進城打工，掙錢給爹治病，可是她的腿有毛病，走路有點瘸，就比不上別人家的女孩。再說，她去打工走了，爹一個人在家怎么辦呢？葉兒就斷了出去掙錢的念頭，留在家里給爹做飯，幫著爹種地收糧食。在這個村子里，要說困難，葉兒家就是最困難的了。

葉兒咋也沒想到，好事突然從天而降，鄉上的領導村上的領導來到她們社，把低保評給了她家。多好的領導啊！今天一定要好好做一鍋雞肉悶卷子，讓領導們吃好，表一表葉兒的謝意。

這時候，爹從外邊回來了。

“葉兒，這是哪兒來的雞呀？”爹在院子里咳嗽著問。

“爹，你回來了？”葉兒聽見爹的聲音，笑嘻嘻迎出屋來，“爹，針打上了嗎？”

爹嗯了一聲，又問雞的事：“誰家的雞呵？”

葉兒說：“我在旺嬸家抓的。”跟著又補了一句：“鄉上的人要在咱家吃飯。”

“鄉上的人？”

葉兒笑盈盈說：“是呀，來咱這兒評低保，包叔說叫咱家管頓飯。”

“啥？叫咱管飯？還要殺雞？”爹一聲吼了起來，“他是誰的爺爺呀，給他們吃雞？我吃藥都沒錢呢！”

老頭氣呼呼一跺腳，提起兩只雞就往外走。葉兒一看急了，慌忙上前拉住爹說：“爹，你聽我說呀，人家領導給咱家評上低保了。”

“評上咋了？評上也不能吃雞！咱家哪有錢給他買雞？”

“爹！……”

老頭喝了一聲：“別拉我！”甩開葉兒，氣沖沖大步出門而去。葉兒呆呆看著爹走出院門，不知如何是好了。

葉兒爹提著兩只雞出了院門，迎面碰上社長老包。老包一看這架勢，忙攔住說：“哎，這是干啥呀？”

“干啥？你說干啥？”葉兒爹吼道，“看你弄這事！你不知道我家啥樣子呀，還給我家里派飯？還要吃雞？我家里有雞嗎？”

“嘿嘿嘿，”老包臉上陪著笑說，“這不是給你家評上低保了嘛！”

“哦，評上低保就要來我家吃雞啊？你叫我到哪兒弄錢買雞去？”

老包知道這老頭的倔脾氣，忙改口說：“這錢我掏還不行嗎？”

“你掏錢就到你家吃去，我家不管！”倔老頭一跺腳，撇開社長老包，提著雞朝旺嬸家走去了。

老包愣在那兒，半天沒動彈。

這時在葉兒家里，可難壞了葉兒。雞沒有了，怎么辦呢？葉兒知道爹的脾氣，爹說不殺雞就不能殺雞。可是，一會兒鄉上的領導來了，叫人家吃甚呢？

葉兒想了一陣，那兩只雞沒有了，只剩下自家那一只花母雞了，一只雞雖然少了點，可也比沒有強啊，趁著這會兒爹不在家，就快點把花母雞殺了吧。爹不叫買外邊的雞，殺自家的雞總可以吧？

葉兒想好了，就向后院走去。

花母雞還在窩里臥著，不知它的蛋下了沒有？葉兒想，無論如何要等著花母雞把它的蛋下了，這才是它的第二個蛋啊！想到花母雞今天就要結束生命，再不能繼續下蛋了，葉兒心里好難過。可是，葉兒又沒有辦法救花母雞。

葉兒在花母雞的窩前站了好大一會兒。花母雞望著葉兒一動不動，一點也沒意識到它將要面臨的危險。它下蛋了嗎？葉兒看著太陽已轉到頭頂了，再不能多等了，就伸手到花母雞肚子下面去摸。花母雞不情愿地咕嘟了幾聲，身子動了動，葉兒摸到了一個圓嘟嚕熱乎乎的雞蛋。噢，已經下了，花母雞還摟著它的蛋寶寶不想離開。葉兒狠狠心，雙手抱住花母雞，轉身就往前院走。

過了一會兒，葉兒爹從外邊回來的時候，花母雞已躺在血泊里。

“你咋把雞殺了？”爹瞪著眼問。

“爹！”葉兒委屈地叫了一聲，“不管咋說，人家給咱家評上低保了啊，往后咱家每月都能領上低保補助了，一只雞算啥啊。”

爹沉著臉，再沒有說話，進屋躺著去了。

葉兒趕快動手做飯，燙雞，和面，擇菜，燒火，屋里院里忙了好大一陣。葉兒除了腿腳有點不好，心是靈的手是巧的，葉兒是很能干的。不多時，院子里就飄出了濃濃的香味。只可惜雞肉太少了，葉兒心里還是懸著一塊石頭，擔心領導們來了吃不好。

看看時候不早了，可能領導們也該來吃飯了。

葉兒就等著。

等呀等呀，等了好大一會兒，還不見來人。

葉兒心里有點慌了，隱隱感到有什么地方好像出了岔。她走出院門去看，正巧看見社長老包遠遠走過來，只有老包一個人。

葉兒忙迎上去：“包叔，鄉上的領導呢？咋還不來啊？”

老包看了葉兒一眼，悶聲說：“來啥來，早吃過了。”

“啊？”葉兒一下呆住了，“怎么吃過了啊？在誰家吃的呀？不是說要來我家吃飯嗎？”

“哼哼，雞都叫你爹拿走了，還吃個啥。”老包氣哼哼回了一聲。

葉兒目瞪口呆，知道是爹把事弄壞了，看看這事鬧的！葉兒不禁失神地說：“我已經把花母雞殺了……”

“就你那一只雞，夠誰吃的？”老包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兒兩眼噙滿淚花，心里像針扎似的疼著。哦，要是知道他們不來了，也就不殺花母雞了呵！

幾個月后，鄉上的低保批下來了，召開村民會宣布評定結果。一個社里共評出三戶，村長拿著一張紙念名字，出乎意料的是，沒有葉兒家的名字。

“咦？葉兒家不是評上了嗎？咋沒有葉兒家呀？”有人奇怪地問。

人們驚疑地互相望著，誰也回答不上。

葉兒遠遠站在人群后邊，嘴唇顫抖著一聲不吭，已經成了淚人兒。這時候，葉兒的淚眼里仿佛又看見了她的花母雞……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