崗什卡隨想：雪山之情懷

一

好久未親近雪山了。

我自從2003年離開西部之城格爾木之后，就再也沒有走近過雪山。在格爾木工作的十八年里，尤其是1999年后，我?guī)缀趺磕甓既パ┥揭粌纱巍＝模ミ^昆侖雪山，如玉珠峰、玉墟峰；遠的，跑過可可西里雪山和長江源頭格拉丹冬大雪山。

說真的，在都市里待久了，感到身體都僵硬了；心靈，仿佛失去了靈性。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在喧囂中待得愈久，就愈發(fā)地想親近雪山。我想念雪山，想念曾在雪山里與藍天、白云、雪花在一起的日子。仿佛每一片飄舞的雪花，都是一段晶瑩剔透的心靈記憶。

可以說，我對雪山的眷戀與鐘愛，遠遠超岀了我對其它大山的喜愛程度。這也許是因為大雪山有著那種可以感化和融化靈魂的圣潔，才讓我有了深入骨髓的熱愛。

當我無數(shù)次地在潔白的夢境中，獨自出現(xiàn)在雪域之上，深情仰望格拉丹冬大雪山的那一刻，我想也許在我的前世，我的靈魂一定來過這里；或是，我曾在輪回的路上，是這片雪山腳下的一粒白雪。否則，我怎么會在夢境中站立在雪山面前，心靈純潔得像個無邪的孩子一樣呢。那一刻，我的眼里，裝滿了圣潔。

我想，我的靈魂，曾經(jīng)一定在那個遙遠的夢境里聆聽過什么。究竟聽到過什么，也許，直到有一天，歲月之手打開了一個個裝滿了奧秘的記憶，我們才會恍然明白：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最后我們?yōu)槭裁从忠匦禄貧w到那里去。

這莫非就是我一次次想走向雪山的原因？總之，我就是想去雪山。因為我無法拒絕來自雪山的呼喚。

朋友說：那你就去崗什卡雪峰吧，它是一座離都市西寧最近的雪峰。

于是，我就去了一趟崗什卡雪峰。

離開西寧的前一夜，西寧降下了2011年冬的第一場雪。毫無疑問，距離西寧近200公里的崗什卡雪峰，一定是厚雪覆裹，潔白無瑕。果不其然，次日中午抵達崗什卡雪峰時，遠遠望去，整條山脈銀裝素裹，分外醒目。

崗什卡雪峰，亦名“冷龍嶺主峰”， 海拔5254.5米，是祁連山主峰之一。據(jù)傳，此山是神話故事中西王母的水晶宮，也是華熱藏族崇拜的十三大山神中的第一神峰。來時，就有朋友介紹說，其山頂積雪終年不化，山上氣候瞬息萬變，時而藍天白云，銀光閃爍，時而狂飚大作，天昏地暗，飛雪漫卷。

說到崗什卡雪峰，其實，數(shù)年前我就在去祁連山的路上三次路遇。不過，每次都是遠遠地望上一眼，并未走近過它。因是夏季，崗什卡雪峰除了有終年不化的白雪外，整條青黛色的山脈皆看不到雪的影子。我問一位生活在當?shù)氐呐笥眩耗瞧邪籽┑纳椒褰惺裁矗颗笥颜f：那就是崗什卡雪峰。朋友見我一臉的失望，就對我解釋道：由于雪峰被前面的山脈遮擋住了，遠看，只能看見主峰上的積雪，一旦進入山里，你才會窺見全貌。等冬天幾場大雪過后，你再來看，整條山脈好似白色巨龍，非常壯美。

朋友說得沒錯！果然，當眼前的這條“白色巨龍”映入我的眼簾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太美了！簡直像橫空岀世的莽昆侖！

是的，潔白的大雪覆蓋了一切。環(huán)望白雪茫茫的荒原和山脈時，我不得不驚嘆白雪的造勢能力與偉大，它們裝扮出了一個廣大的白色世界。興奮的人們，下車后，迫不及待地紛紛抓舉起手中的照相機，噼哩叭啦地一通貪婪的“亂射狂照”，恨不得將所有的美景，統(tǒng)統(tǒng)囊括起來，裝入鏡頭中帶走。若要說美，我認為還是崗什卡雪峰下的那道巨大的七彩冰瀑最為迷人。

何謂“七彩瀑布”呢？其實，就是因為水中不同的礦物質(zhì)而形成的五顏六色的冰。走近一看，大面積的冰面上，有紅的、綠的和黃的鈣化物質(zhì)，白中透紅，綠中透黃，美妙絕倫，頗有意境。而且，一波接一波的冰水，從高處像珍珠灑落，砸得冰崖下的清澈河水噼叭作響，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站在七彩瀑布的地方，眺望雪山，你會發(fā)現(xiàn)雪山是那樣的美麗。陽光下，吉祥的雪山顯得潔白晶瑩，充滿靈動。微風拂過，白云輕滑過藍色天際。好湛藍的天空啊，仿佛水洗過似的。這種通透的藍，讓我的心，在激動中跳蕩。我知道，我的靈魂蘇醒了。它要親近雪山；它要撲向雪的懷中。望著高聳入云的崗什卡雪峰，我對自己說，今天，我要攜帶著這顆多年未親近雪山的魂靈，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因為這顆熱愛雪山的靈魂，為了親近大雪山，曾經(jīng)瘋狂過。

2000年的最后一天，我與好友長福為了拍攝21世紀昆侖雪山上的第一束曙光，駕車在凌晨零點從格爾木出發(fā)，直奔一百多公里遠的昆侖雪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吉普車像一只甲殼蟲，沿著蜿蜒的青藏公路，在山谷中穿梭前行。駛過昆侖山下的西大灘后，我將車駛離了“天路”，朝雪山挺進。小車在寬闊的布滿了亂石的河床中，艱難而緩慢地顛簸前行。為了爬出河床，小車不慎掉進了深雪之中。我和長福將各自的雙手，當成了鐵銑，一點一點地將四個車輪扒了出來。然后，用“千斤頂”頂起車輪，搬來石塊，墊在下面。那晚，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當我疲憊地仰躺在厚厚的積雪之上，望著在巨大車燈的光束中飛舞的雪花時，我感到生命不僅充滿了靈動，而且美妙極了。尤其當我透過漆黑的夜幕和厚厚的云層，窺望見黑夜中露著唯一一片閃爍著二三十粒璀璨星子的天空的時候，我仿佛望見了一個人靈魂的天堂。我仰躺在巨大的河床中的積雪上，久久地凝望著頭頂上空的這片唯一的“星空”。四周一片漆黑和寂靜。天上，還不時地在飄著小雪。幾片雪花，輕落在我的眼中和嘴唇上。那感覺，猶如一串串冰潤的甜吻。昆侖雪山里的這一難得的體驗與景象，就這樣從此徹底地銘刻在了我的腦海之中。

后來，我把車一直開到了4500多米的高度上，也就是說，再也沒有辦法往上開了。然后，我倆下車把四個車輪用石頭塞墊好，然后，背起相機和三腳架，打著手電筒，在黑夜中摸索著朝山頂爬去。因為我們要趕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爬至一定的高度，然后，拍下21世紀昆侖雪山的第一縷祥光。那天早晨，當太陽從東方的山頂一躍而岀時，我們的頭頂，包括整個雪山的上空，層層云朵，由黃變紅，那一瞬間，天空突然像開滿了億萬朵紅玫瑰，鋪滿天宇。那景象，不僅壯觀美麗，而且非常震撼人心，讓人徹底無語。那一刻，大自然讓我明白了什么叫：大象無形，大美無言！

這段瘋狂的經(jīng)歷，常讓我難以忘懷，深感自豪。

二

但此刻，崗什卡雪峰的誘惑，就在眼前。仰看近在咫尺的雪山，你會被一種吉祥而神秘的大美所震撼。而且這種散發(fā)著雪域高原的神性之美，是很難用語言形容得出來。盡管如此，但我的心一直在仰望中向上攀升。

背好行囊后，我們開始沿著山谷的雪坡和蜿蜒向上的雪徑，努力朝上攀爬。我們一邊走，一邊欣賞著大山兩旁的美景，并不斷用手中的相機，把圣潔的雪山拍攝下來。雪山上的氣象，的確瞬息多變，這不，剛才還是晴空萬里的天空，這會兒已是大霧彌漫了。氣溫，驟然下降。巨大的云霧從山谷那面，沿著雪山，貼著山壁，襲卷而來，頓時將渺小如豆的人兒，包裹在里面。不過，置身于云霧繚繞之中，還真有一種恍如天境的感覺。這種突如其來的霧漫天地的境遇，對于那些初上雪山的人來說，既感到新奇，又感到惶惑。跟我同來的兩位女作家，便是這樣的感受。是的，人們在領(lǐng)略了大山的壯美與神奇的同時，又會被大山的偉力所震懾。

難怪許多人在大自然中，都會有莊子的那種“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的感喟。真可謂：天地有大美，山河無小氣。更何況，自然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乃至一石，皆閃爍著生命的光輝和靈性。

其實，整個爬升雪山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充分體驗和認識自然的過程：感悟生命，融入自然。在體能與毅志力相較量的過程中，爬山也是一個考驗和提升靈與肉的重組過程。但有一點，我們爬雪山，絕不是為了炫耀或挑戰(zhàn)什么。說實在的，我討厭那些把爬了幾次山，或登了一下山頂，就被視為“征服”并跑回來胡吹亂侃的人。我瞧不起那些滿嘴是“征服”和占領(lǐng)欲強烈的人。他們其實是一些根本不懂得自然的人。心懷感恩和心懷虔敬的人，不會把養(yǎng)育了人類的大自然視為征服對象。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渺小如豆，不堪一擊。你愈是走近它們，愈會感覺自己身同蜉蝣，聲似蚊蚋。只有當你在蒼茫與遼闊中，深刻體會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受，你才會真正領(lǐng)悟到人的渺小與無助。

我在格爾木的時候，經(jīng)常因忍受不了都市的喧囂而消隱在雪域荒原。雖然孑然一人行走在天地之間、洪荒大漠之中，心里難免會有一些枯寂，但是，對于內(nèi)心渴望新生、渴望充實、追求精神自由的人來說，孤獨有時也是一種大美和享受。也許，孤行者的靈魂會產(chǎn)生寂寞但不會感到孤獨。天地之間，跋涉者的身軀雖顯渺小，但其熱愛天宇的思想和信仰因能與天地貫通，所以并不會為此而感到乏力和蒼白。這種感觸，對于經(jīng)常在野外奔走的人來說，體悟些許會更深一些。

緣于對大自然的敬仰與感恩，我從不敢面對自然妄談“征服”二字。征服什么呢？如果僅僅將僥幸爬了一次山、登了一下頂就視為所謂的占領(lǐng)或征服的話，滑稽之余，不僅表現(xiàn)了人的可笑與膚淺，更多的則是反映了人的無知。在高山，只需一陣小強風，就會把你像一片薄紙吹下谷底，撕成碎片，讓你有去無回。人啊，當命運之神，讓你僥幸爬了上去，并讓你又活著回來了時，你要學會收斂和善愛，而不是滿嘴的狂語。

所以，每當我看到或聽到一個人在高喊什么“征服自然”等胡言狂語時，我的感覺就好像一只小螞蟻在對著一尊高聳如山的大象說，它要一口把大象吞進自己的肚子里。

雖然，我決定不了小螞蟻腦細胞里的狂妄欲，但至少，我是沒有這種不自量力的征服欲念的。我一直是懷著一顆敬畏之心，一顆感恩之心，去攀登雪山的。我的心，在大自然面前，永遠都是虔拜于地的。因為，大自然于我，不僅是一種心靈寄托和精神信仰，更是一種宗教。自然之母，豈能由著一些無知的“小狂兒”去蹂躪去征服呢！

一位青海的作家，在長江源頭，面對格拉丹冬大雪山時，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大神格拉丹冬，母親長江，我來到你的身邊，不是為了獵奇，不是為了顯耀，更不是為了挑戰(zhàn)。如果我打擾了你的寧靜，那是因為我的靈魂需要一個歸宿；如果我冒犯了你的威嚴，那是因為我的生存需要一個理由；如果我窺視了你的秘密，那是因為我有權(quán)知道我的血液源自何處……

是的，在自然面前，我們?nèi)祟愂紫纫獙W會認識自己，審度自己，而不是去愚蠢地與自然相抗衡。否則，我們?nèi)祟惒坏谌怏w上感到卑微，還會在精神上陷入永遠的孤獨。

對此，我的體會是，愈是懷著感恩與虔敬的情懷去爬雪山，心，愈將愉悅。記得在爬“花抱山”的那天，有一位叫冰的美麗女子告訴我，說臨來雪山的那晚，一位喇嘛朋友在電話里囑咐她，去雪山，一定要把自己穿得漂亮些。我問為什么？女子說：喇嘛說了，那是對雪山的敬重，山神會高興的！

是啊，山川日月，皆是神靈的化身，人應(yīng)當敬畏。日后，誰若再口出“征服”之類的狂語時，請他一定記住：頭頂三尺有神靈！

下午三時，我們攀爬到了4100米的地方。然后，我們開始休息吃飯，補充體能。抬頭望天，藍天白云，陽光燦爛。環(huán)顧四周，大山中除了潔白的雪，還是雪。俯瞰山谷和遠山，云霧繚繞，一朵朵飄浮在云海之上的碩大的云團，宛如盛開的大花。此景，一如白居易詩中描繪的那樣：“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說真的，坐在厚厚的如棉絮一樣的白雪上，一邊喝著滾燙噴香的奶茶，一邊欣賞著遠處與近處的美麗景致，一邊品味著古人詩句中的意境，真乃人生一大享受啊！在這么高的雪山上，我還是頭一回享受這么香氣四溢的熱奶茶——這奶茶，是我一大早，天不亮，親自燒制的。也就是說，是我從西寧的家中背上來的啊，足足三斤重！不知你在高高的雪山之上，可喝過這么滾燙香濃的奶茶沒？

沒有？那下次請跟我來。

不過，我想順便免費送你一句西部歌王王洛賓的歌詞：請帶著你的嫁妝，領(lǐng)著你的妹妹，坐著馬車來……

這話，你聽得懂。

三

離開崗什卡雪峰的那天，我說過：我還會再來的。2011年11月13日，我又去了一趟崗什卡雪峰。

我喜歡雪山。我曾對朋友說過，在這個布滿人類足跡的星球上，恐怕很難再找到比雪山更為圣潔的地方了。我認為，大地之外，也只有我們頭頂之上的美麗而神秘的星空，才那般圣潔。正因為如此，雪山的圣潔，常讓我想起當年在5000多米的高海拔上看到的閃爍著璀璨繁星的浩瀚星空。

2001年8月，我在唐古拉山深夜獨自仰望星空的那一幕，永遠也忘不了：滿天繁星，仿佛一粒粒閃閃發(fā)光的鉆石，鑲嵌在天鵝絨似的天幕上，璀璨極了。而置身天穹之下的我，就好似被綴滿了億萬顆大鉆戒的巨大的半圓形天罩，罩在了下面。頭頂和四周，全是閃爍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仿佛伸手便可摘到。可是當你癡迷地伸出手去一摘，才發(fā)現(xiàn)根本就觸及不到天空中的星子。這種看似很近的錯覺，完全是因為人站的地方海拔高、空氣潔靜、能見度高而產(chǎn)生的視覺效應(yīng)。

生在高原長在高原的我，還從未在夜晚見過如此清澈透明、繁星明亮的星空。那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那些掛滿天穹的最大最明亮的星星，它們是天使手中的大花，還是天神的眸子呢？我就像闖進童話世界里的童子，非常好奇地想撩開夜的神秘面紗，眺望到更加遙遠的星空。我知道，面對著繁星璀璨如開滿億萬朵圣潔大花的星空，我的心靈深處始終有著一種向上升騰的欲念。是的，它想穿越時空，橫跨亙古，與天籟對話。雖然這種心與天想溝通交流的感覺，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但生命在此種狀態(tài)中的呈現(xiàn)，最為真摯。在隆起的高地，人的心靈愈是接近蒼穹，愈能領(lǐng)略和感受到天地的純凈與高尚。

無論是潔白的雪山，還是令人神往的星空，那種超自然的美麗，都是一種可以洗滌我們靈魂的圣潔。所以，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去由衷的敬畏大自然——也許，只有敬畏和仰望，才可最終安撫和救贖我們的靈魂和未來。

遺憾的是，我們迄今連大山的那一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敢遑論生命宇宙的全部呢？

多少次，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每當我站在雪域高山仰望蒼穹之際，我總要在心里問我自己：是誰曾引領(lǐng)了我一次次地走過這片神奇的大高原，讓我至今都難以忘懷呢……

最后，我想說的是：造物主播灑下了生命的種子，然后將生命的密碼藏匿其中，讓其開花，讓其結(jié)果，并讓一些生命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不斷地去適應(yīng)去調(diào)整去進化。那么，生命的奧秘到底是什么？答案，也許就在時間里。時間，是打開生命之鎖的鑰匙。

【責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