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枸杞
盛夏時節,泛一葉輕舟,沿著黃河乘風而下,沿岸的樹木隨著船的行程而一點一點地矮下去。在樹木矮下去的地方,是濃密的灌木叢,灌木叢里樹葉若翡翠般亮綠,綠葉間閃爍著如火一般通透的光澤。在樹木矮下去的地方,是遍地的紅透了的枸杞,看到火紅的枸杞,便到了寧夏。
繁碩的枸杞子像新媳婦的紅唇,掩映于繁密而青翠的灌木叢中,對著大地微笑。微風拂過,那些美艷的紅唇,在濃密的枝葉間若隱若現,河面上波光粼粼,紅綠相間的倒影,禁不住微風的吹拂,灑下一河淺淺的笑。置身舟上,放眼望去,河岸上的枸杞樹風情萬種,像是一群身姿曼妙的少女,在微風和陽光下輕舞,讓人恍入夢境一般。
泊舟上岸,草木的清香夾帶著泥土的腥香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俯下身去。低處的花草,簇擁著枸杞樹,掛在翠綠的枝葉上的枸杞果,像一串串精巧的鈴鐺,在微風中輕響;伸手輕輕撫過,枸杞子特有的清涼氣息便會溢滿全身,摘一顆紅艷艷的枸杞果放進嘴里,汁濃充盈,甘甜潤口。
清澈的“花兒”從遠處飄來,隨著“花兒”飄來的是一群手挽著籃子采枸杞的姑娘。采枸杞的姑娘們唱著山歌兒來了,白白凈凈的臉龐,紅撲撲的臉蛋兒,就像是誰故意把枸杞子的汁液涂在了她們的腮上,毛茸茸的大眼睛像一汪清泉,清澈透亮,烏黑的頭發上裹著五顏六色的頭巾,姑娘們在樹叢中散開,頭巾就像五彩繽紛的鮮花兒一樣在青蔥的灌木叢中盛開。姑娘們小巧的手指在翠綠的枝葉間輕輕翻飛,枸杞果就像雨點一樣紛紛落進斜挎在姑娘們胳膊上的籃子里,一曲山歌兒終了,籃子里的枸杞果也滿了,姑娘們一轉身,樹叢外面的空地上就鋪滿了一地的殷紅。
曬場上,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光膀綰管,赤著雙腳抬席拉苫,爭先恐后地跟在提著籃子姑娘們的身后,小伙子兩人一組,撐著方篩,姑娘們近身將籃子里的枸杞像水一樣往篩網上一潑,撒上一把雪白的小蘇打,篩子上的枸杞子在漫山遍野的“花兒”中就翻起了紅色的浪,陽光射在小伙子瓷實的肌膚上,泛著瓷一樣的釉光,照耀得姑娘們一雙雙毛茸茸的大眼睛水汪汪,直看得小伙子們紅著臉膛,任憑枸杞子在篩子上翻波浪。姑娘們唱著歌兒鉆進了樹叢里,小伙子們把篩上的枸杞子往竹席上一潑,站在烈日下的空地上,喊著花兒等待姑娘們提著滿籃子的枸杞子來到他們的身旁,火紅的場面,火紅的枸杞子,火熱的花兒在火辣辣的烈日下,映紅了黃河岸邊的黃土地。
瑪瑙般的枸杞子鑲嵌在翡翠一樣的綠葉間,翠綠掩映著殷紅,殷紅點綴著翠綠,和諧交融,枸杞就是大自然賦予這片黃土地的靈物,綠色代表著根系在土壤中的吉祥,殷紅代表著果實在大地上的如意,在此刻,殷紅的枸杞子和翠綠的枝葉,就是黃土地上自然天成的圖騰,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向根膜拜、感恩大地的信仰。
夏日的黃河在烈日下靜靜流淌,黃河水流經寧夏大地,就融入了寧夏花兒的旋律,它帶著寧夏枸杞的甘洌和清爽,載著寧夏勞動人民的深情厚意,流向遠方。在遠方,有一段美談,講述著寧夏枸杞,寧夏花兒以及寧夏采枸杞的姑娘……
甘 草
沒有人知道,這些甘草是經過了怎樣的傳播途徑才將根扎進了寧夏南部山區的土壤中。生長在荒坡野地里的甘草,夾裹在野草叢中,像所有的野草一樣在大地上從容不迫地生長;生長在莊稼地里的甘草,和灰條、冰草、苦苦菜、豬秧秧、苦子蔓、古莠子一樣,都是田間的雜草,都免不了在生長最旺盛的時候被鏟除莖葉,供食草動物在夏、秋兩季食用。
夏、秋兩季,是食草動物在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它們體肥膘壯,富足的表情里閃爍著牲畜們以草為食的愉悅和榮耀。這些牲畜是幸運的,甘草、灰條、冰草、苦苦菜、豬秧秧、苦子蔓、古莠子都是上好的藥草,它們可以隨意挑選適合自己口味的藥草食用,所有的草食性動物享受著一年中最高的禮遇。
滿山遍野,凡是可供扎根的土壤,都有甘草生長。
甘草生長在莊稼地里,是雜草,生長在荒坡野地里,是野草,只有比黃土地還黃,比黃河水更黃,像黃金一般的根系才能證明它是一味上好的藥草。
在夏、秋兩季,甘草濃綠的枝葉,或者是紫紅色的花朵,或者是毛茸茸的莢果,都是甘草深扎在土壤之中的根系留在大地上的表情。多年生的干草,總是在從容不迫的生長中,將根系在土壤中所感受到的溫暖掛在臉上,甘草覺得溫暖了,野生的草也就感受到了溫暖,田地里的莊稼也就溫暖了。
大地給予了植物溫暖的表情,它卻收獲了遍地的芬芳;植物讓大地收獲了遍地的芬芳,卻讓根系在土壤里獲得了新一輪的粗壯,大地上的事情,就是這般奇妙,沒有無端的付出,也沒有無端的收獲。
甘草宿根于土壤進行輪回生長的方式,讓它的根系在季節的交替中繼承了種子以發芽和傳承種族繁衍為己任的夢想。留宿在土壤中的根系,為了完成種族繁衍的夢想,它們在為甘草植株提供水分和養分的同時,必須完成體內養分的貯備,甘草貯備于根系的養分,讓根系具備了性平味甘的風骨,干草根系的這一特質原本只為種族的繁衍而形成的,但是這一特質一旦形成,就由不得甘草了。甘草只能扎根土壤,只能在大地上生長,為種族的繁衍生息而鞠躬盡瘁,因為它是植物。
大地上其他的物種,未必扎根在土壤中,或者根本就沒有根,它們卻具備獵取植物器官的行為或者是思想,它們是動物或者是人。
動物或者是人遭遇不滿的時候,要么主動反擊,要么發出自己特有的聲息以示不滿,而植物卻不能。
植物卻有植物的靈性,甘草自然不可例外。雖然甘草無法選擇自己要扎根的土壤,但是只要將根扎進了土壤里,就一定要把根系扎到土壤深處,將土壤給予根系的溫暖傳遞給它的莖葉、花以及果實。盡管無法阻止獵取者的行為,但是它生性內斂的品質,注定絕不會讓獵食者輕易得到甘草的根系,大地上,本沒有無端的給予,要獲取,就必須付出。
只要獵取者的欲望不要無度地膨脹,甘草就能以茁壯的根系在大地上健康地生長,只要大地上有可供甘草扎根的土壤,甘草絕不會放棄與萬物和諧共處的機會。
發 菜
我出生在有發菜生長的山里,發菜生長在我故鄉的荒山野地里,它們生長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仿佛是直接從土壤中鉆出來的黑褐色的毛發,貼在地面上生長,是大地的胸膛上一簇簇濃密的的毛發。生長發菜的地方,就像是誰在頭發烏黑的腦殼上撒了一把枯敗的草葉,給人一種蕭索荒敗得感覺。
發菜是低等植物,所以它顯得簡單,細若發絲,卻沒有發根,是植物,卻沒有根系,也沒有葉片,像是散落在地上的毛發,緊貼著地面,摻雜在枯葉敗草中,固守著大地鮮為人知的秘密。
在我過去的生活中,采擷發菜,是我的生活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采擷發菜、地軟與挖野菜、野草曾經是補貼家用的主要方式。沒有人熱衷于這樣的勞動,人人卻爭先恐后的從事著這樣的勞作,每當初春或者是深秋時節,滿山遍野盡是忙碌的身影,人群過處,大地體無完膚。偌大山野里,耗時費力地采擷到自己的籃子里的發菜和野菜、野草并不多,貧瘠的土地上,那些為生存而奔走的身影,是山野里最初的探寶人。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一群貧困的孩子,趴在草地上,搶奪著大地上稀疏的發菜,這是年幼時我記憶最深的一幅失色的圖畫。
發菜因為不隨意生長,不茂密地生長,所以顯得珍貴。要采擷發菜,必須耗時費力。初春的大地,余寒未盡,因為缺少草綠花紅,初春的大地是一年中失色最為嚴重的時候,失色的草葉,泛著地皮一樣的白,深褐色的發菜,稀疏地散落在草葉間,我趴在荒草地上的時候,視線里盡是帶著寒氣的白色,唯有偶爾看到的一絲黑色的發菜,才能讓人感到一絲欣慰。就這樣趴在草地上,匍匐向前,一直到暮色漸濃,渾身僵直,才從草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和干草葉,捏著一撮發菜回家去。就這樣日復一日,一撮撮發菜積累起來,每一根發菜,都要經過在身體貼著地面匍匐向前的撿拾過程。每一天,所有采擷發菜的人都和我一樣趴在草地上,仔細、認真的撿拾發菜,而事實證明,這樣努力的勞作,并沒有使得貧困的生活發生好轉。在我們趴在草地上撿拾那些細碎的發菜的時候,時間從我們的雙手里悄然而過,每日撿拾的那一撮發菜,遠遠不及我們在每日里體內所消耗的油鹽醬醋。靠撿拾發菜而改變生活現狀的夢想,迫于生活中的油鹽醬醋而破滅。
沒有人刻意去阻撓采擷發菜的勞作,這種勞作是在不經意間消失的。這種勞作的消失,源于生存現狀的變化,沒有人再為了生存而去攪擾發菜的生長,當油鹽醬醋不再是人們生活的全部時,發菜就暫時從人的手底下獲得了自由。
發菜暫時從我們的手底下獲得了自由,我們的生活便從失色而寒冷的初春里走出來。發菜遠離村莊而生于荒山野地,本來就是為了不受到攪擾,也是不去攪擾人們的生活,而在那個物質生活極度匱乏的年代,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和發菜一樣,彼此遭受著傷害,遭受著折磨與熬煎。
發菜在大地上所遭遇的劫數,不僅僅只是這些。也曾有人夢想著靠摟發菜而發財,可是發菜畢竟是稀有物種,發菜的生長速度根本跟不上人膨脹的發財欲望。發菜就是發菜,它只具備人體所需要的營養價值和藥用價值,它的價值無關發財。它固守大地的秘密,就是固守自然與人類的和平約定,就是造福人類。
地 軟
地軟就像是突然從土地里冒出來的精靈,沒有根系,沒有枝葉,沒有花朵,沒有種子,只有滿是皺褶的軀體,氣候干旱的時候,緊縮成團,緊貼在草木稀疏的地面上,就像是被隨手撒在地面上的一把干茶葉,隱于野草的葉片底下,必須附下身去仔細的搜尋才能看到,生怕被誰看到似的;每當落雨,經過雨水的浸泡,自己卻舒展開來了,就像是在大地上悄然盛開的一種奇特的花,褐綠色的花朵,在濕漉漉的大地上顯得分外水靈,將野草葉間的空隙擠滿。
在干旱、鈣化的土地上,地軟是大地的衣裳,緊緊地貼著地面,始終保持著植物對大地本能的親近感。
地軟是低級的藻類植物,它們有著自己獨特的繁殖方式。根系、枝葉、花朵以及種子都是高級植物一生中必須具備的營養器官和生殖器官,但是地軟根本不需要這些,地軟只需要讓軀體始終與大地緊緊地貼在一起就夠了。
貼著地面生長的地軟,肩負著種族繁衍生息的使命,在大地上一點一點地汲取水分和養分,小心翼翼地生長、繁殖,他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生長并繁殖,因為大自然在安排它們出生的同時,還特意安排了隨時將它們收回去的嘴巴。
大地上的萬物,皆是過客,這是大自然統領萬物的潛規則,與物種的簡單或者復雜無關,與物種的低級或者高級無關。
每當雨季,地軟就容易生蟲,這些軟體的蟲子鉆進地軟的皺褶里,心安理得地將地軟居為己有,這個時候,蟲子總是占了上風的,它們躺在地軟的皺褶里竊喜,而人類只能敬而遠之。地軟畢竟不是人類的主食,沒有必要和這些為了生計而奔命的小昆蟲較勁,僅此一念,人的形象就與動物從本質上區分開來了。
聰明的人,會選擇在冬天或者是春雪初融的時節,趁小昆蟲們蟄伏,盡情地去采收,然后盡情地享用地軟的美味。
地軟緊貼著地面生長,貼著地面繁衍的方式,讓一切以地軟為食物的生命發現,采收或者是采食地軟的那一刻,生命與根貼得最近,并向萬物闡釋著來自原始生物本真的生活理念:貼著地面,是活著的最佳狀態。
蕎 麥
“三片瓦,蓋座廟,里面供著一個白老道。”
這是一個謎語,說的就是西海固那方土地上正在生長著的蕎麥。
一直以來,這個謎語和蕎麥都深深地烙在西海固人民的心上。雖然只是人們在茶余飯后即興創作的一個謎語,卻形象地概括了蕎麥籽粒的形態特征。不能小看這個小小的謎語,只要稍加斟酌,就不難從中體會到西海固這方土地上文化的豐富和厚重。
西海固是一個回漢民族聚居的地方,漢族和回族人民在心里都有自己的信仰。在漢族聚居的每一個村莊里,都有一個村莊的廟宇,而回族人民的村莊里大都有他們自己的清真寺。
十年九旱的西海固,信仰是這方土地上人們心中的精神支柱。他們的信仰,讓人們在心里對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寸土地上生長著的糧食作物都存有感恩。
有時候,干旱會從開春一直持續到夏天。日頭,就像發了瘋似的,曬死了小麥的幼苗,蒸干了豌豆的幼莢,春天播到田地里的所有夏糧的種子都旱死在了土壤里。人們在絕望之后,復又把希望落在秋收的糧食上,立夏之后的一場雨,會讓這里的人們心情歡欣無比。雨后的山坡上,溝底下,平地里,園子中,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趁著墑情播種蕎麥和土豆,雨后的蕎麥和土豆的種子,在這方土地上向來都是落土生根。
天氣漸漸轉涼,蕎麥在人們充滿希望的雙眼里一天天長大,紅枝綠葉粉嘟嘟的花,出落得就像是村里人家等待出嫁的大姑娘,真是人見人愛。
所有人的心在蕎麥花兒的香甜里甘甜著,臉上的笑容撫平了他們額頭上的皺紋。山坡上,花叢里,溝底下,園子旁邊,體肥膘壯的毛驢,騷情地追趕著,忘情地嬉戲著,驚飛了前來采集花蜜的蜂蝶,整個村莊在這個時候變得活起來了。
秋天的第一場霜凍,讓繁碩的蕎麥枝頭殷實了起來,人們站在田埂上看上一眼,心里就踏實了。
再不用為自己和娃娃們的肚子而擔心冬天的寒冷了。
冬天說來就來了,在自家的鍋灶里煮上一鍋蕎麥面疙瘩,或者是馓上一鍋蕎麥面的攪團,心里就像是在這寒冷的冬天安一個火爐一樣溫暖,美美地吃上一頓蕎麥面疙瘩,或者是蕎麥面攪團,心里就感到無比的幸福。
冬閑時節,村里的人依然在忙碌著,快一年沒見著親家的面了,心里都挺想念的。坐在親家用驢糞燒的暖暖的熱炕上,看著親家從熱氣騰騰的開水鍋里搭起白嫩細長的蕎麥面饸饹,自產的胡麻油爆炒土豆做成臊子,用自己釀造的陳醋熗一鍋酸湯,再撒上一把細碎的小蔥碎末,酸湯澆在面上,臊子蓬在饸饹上,雙手端上來,一年來所有的艱辛和苦楚全都沒有了,心里美得只想吃了一碗還想再吃一碗。
吃一碗蕎麥面饸饹,再看這句謎語:
“三片瓦,蓋座廟,里面供著個白老道。”
蕎麥養人,蕎麥面饸饹滋潤人的心靈。
美美地吃上一頓饸饹面,從親家的大門里走出來,心里美得實在忍不住,就索性撂一嗓子秦腔,莊稼人一年的辛酸,在南灣里久久回蕩,西山頂上,牧歸的“花兒”悠揚在村莊和諧的夜色。在外面貪玩一天的娃娃們,唱著歌兒回家了。
【責任編輯 阿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