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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在一張并不大的中國地圖上,我以拇指和中指張開的距離為半徑,以拇指戳著四川成都作為圓心,畫了一個圓圈。圓圈之外的地方,是我謀職的首選。這個想法,不久經(jīng)江蘇啟東教育部門派來的考官面試后,變成現(xiàn)實。跟我一同批前往的,還有來自本校不同系科的十四個同學(xué)。
在母校吃完最后的晚餐,其中七個同學(xué)相約8月2號到重慶朝天門碼頭集中上船,一同前往。我們的行程大致是:從散落在四川各處的老家出發(fā),趕到朝天門,從朝天門乘六天六夜輪船,到達(dá)上海十六鋪碼頭,再由十六鋪碼頭乘一夜輪船,抵達(dá)跟上海一江之隔的江蘇啟東。跑個單邊,一周時間不一定夠用,的確足夠遠(yuǎn)的。在離故鄉(xiāng)足夠遠(yuǎn)的地方,人能獲得從文化到精神的互補(bǔ)性的滋養(yǎng)。而且,這么遠(yuǎn)的路程,足夠制造無數(shù)預(yù)想不到的浪漫。可惜那時候,我們毫無例外都還不具備浪漫的條件。輪船上的饅頭一元錢一個,四個才有我一個拳頭大;稀飯一元錢一碗,米粒兒不會超過三位數(shù)。在平均工資只有四百塊的年代,老天爺?shù)耐樾姆峙洳贿^來,我們只能吃方便面。是泡著吃還是干吃,是燜到七分熟還是燜到十三分,是加蒜瓣還是加四川泡菜,全憑自己高興。可是,無論怎么挖空心思搞花樣,輪船才過武漢,一幫人見到方便面就想吐。
輪船開出夔門,我對大家說:“我們從此就是外鄉(xiāng)人了!”七個人都望著船尾,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來的方向,嚎啕大哭。夔門是三峽上兩座夾岸對峙的高山,形似兩扇門。那時是四川與湖北的分界線,1998年之后,是重慶與湖北的分界線。
一路上,“啟東”兩個字,既像我們的幸福,又像我們的痛,跟早晨草尖上的露水那樣,誰都不愿碰,怕一碰就掉下來,碎得無法收拾。當(dāng)“啟東”還是一個跟我們毫不相關(guān)的名詞的時候,怎么想象它、揣測它,都不為過。一旦成為我們即將落腳生息的地方,感情就復(fù)雜得多、深厚得多了。我們希望它是個讓我們在向別人介紹時感到體面的地方。可“啟東”到底是什么樣一個地方,我們一行七人誰都說不清楚。那時候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離開母校前,一幫人費了好大勁兒,才從圖書館一本書里找到一句話,說啟東行政上隸屬南通市,南通市是第一批獲批的沿海開放城市之一;啟東位于長江之尾,是華東地區(qū)最早見到日出的地方。這就夠了,足夠讓人展開豐富的想象,產(chǎn)生無數(shù)令人神往的懸念。
沒有真正看到啟東之前,在路上,誰都不敢給家人寫信——說什么好呢?可是,誰都想寫。出門之前,我在老家堂屋墻壁上一張老得發(fā)黃的地圖上,好不容易找到啟東,跟上海一江之隔。心想:這一毫米不到的距離,是不是跟安寧河兩岸的渡口那樣,只要有條渡船,就能撐過來撐過去呢?
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下船,個個面帶菜色,這是服用六天六夜方便面的結(jié)果。賈老師打電話給啟東教育局,說我們到十六鋪碼頭了,是不是可以派車來接我們?得到的回答是,將來啟東跟上海之間架起大橋,這事好辦;現(xiàn)在只能從十六鋪碼頭買票,乘晚上十點發(fā)出的客船,明早7點到達(dá)啟東港。賈老師擱下公用電話,跳黃浦江的心都有:“NND,咋那么遠(yuǎn)啊!”看來,以為啟東與上海之間可以靠渡船撐過來撐過去的,不止我一個呢。
十六鋪碼頭與外灘相連。我們第一次看到老電影里的洋房,第一次看見電視上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就在浦江對岸,第一次看見悠閑的中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第一次因為一泡口痰被罰款五十元,第一次因為背著若干大包又萎靡不振地斜靠在外灘欄桿上被手臂上套了紅袖章的人當(dāng)盲流不斷驅(qū)趕,第一次用夾生的普通話向上海人問路被一句一年后才搞懂意思的“儂學(xué)格阿拉弗懂”(你說的我不懂)給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除了這些“第一次”,就是外灘的建筑太美了,站在隨便哪一個點上拍照,都能趕過精心設(shè)計的影樓;在外灘上閑逛的人衣著體面,舉止文明;外灘如此繁華熱鬧,車水馬龍;外灘不愧為國際大都市,到處都是友善的外國旅客。這使我們想象有著一個港口跟上海相通的啟東,那啟東港多半不會比外灘差到哪里去。如果真是這樣,這既是我們的幸福——因為我們將生活在這么美的地方,說出去自己感覺理直氣壯,聽的人也覺得體面;也是我們的悲哀——想想我們這群西部的放牛哥、背柴妹,一個月四百塊錢不到的工資,在如此繁華的地方,怎么過日子啊?剛才牟老師去稱香蕉干,問價的時候,人家說十塊錢一兩,她聽成了十塊錢一斤,等稱完包裝好了,才說一百塊錢,不能退。一個月四分之一的工資就這么沒影兒了。爭論沒用,退貨無門,那婦女一口一個“阿拉”,一口一個“小赤佬”,趾高氣揚的架勢,好像上海是他們一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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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東港”三個字寫在一塊豎插的三夾板上,一尺寬,五尺高。三夾板守在這江岸上已經(jīng)有些年月了,呈黑褐色,四邊翻卷。上面那三個字,足以跟只有小學(xué)二三年級文化程度的醉鬼書法相媲美,原本紅色的油漆已經(jīng)暗淡無光,隨時都有跟三夾板的顏色混為一體的危險。
三塊首尾相接的預(yù)制板,就是棧橋。從宜賓以下,長江沿岸沒有哪個水碼頭比這更寒磣。蘭老師嚇得死活不敢走,一個青年船員吊兒郎當(dāng)?shù)卮蛄寺暭怃J的口哨說:“不愿意下船最好,留下來當(dāng)媳婦!”蘭老師才兩眼望天,在周老師的牽引下走過棧橋。幾次險些踩空,翻落到江水里去。
輪船比預(yù)期開快了一個小時,早上6點過就靠港。在四川,這會兒天剛剛亮,而這里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我們本以為有教育局的車子來接,可碼頭上除了兩架破爛的面包車,沒有教育局的車子。賈老師用BP機(jī)發(fā)了幾次請求派車的信息過去,不見回復(fù)。賈老師還要發(fā)。有人說,這會兒只怕人家還沒起床呢。他只好暫時作罷。
我們提著各自的行李,看一幫剛下船的旅客擠車。我們打算等下一班車,在長江上六天六夜都熬過來了,昨天又從黃浦江到啟東熬了一個夜晚,不趕這一個早晨。只見那些跑得快的,上車占據(jù)了座位,跑得慢的,只要能上車,前胸貼后背也不介意。在兩輛破面包車上,人的性別被徹底踩到腳下,擠得車門都快關(guān)不上了,售票員還在往里面塞人。車上男女似乎都在發(fā)表看似沒有受主的咒罵,夾雜著嬰兒的啼哭。突然,車廂里傳出一個婦女殺豬般的尖叫:“別擠到我的胸口,哎呀,衣服都濕了!這是我家孩子的口糧!”啟東方言我們聽不懂,這句話是剛才那打口哨的青年船員翻譯的。這家伙似乎在討好蘭老師,蘭老師小巧玲瓏,在大學(xué)的時候,就被歸入回頭率最高的一類。小伙子對我們說:“你們再不上車就只能靠11號到教育局報到了。”蘭老師對他一點都沒好感,只差要唾他一口,不屑地說:“誰信?”蘭老師聲音不高,但畢竟在大學(xué)就因演講而出名,那嗓子自然有些道行,兩個字猶如靜夜深谷的簫聲,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青年船員臉都?xì)庾狭恕I兑矝]說,回到船上。不久,在碼頭上撿了幾十個乘客的輪船開走了。碼頭上只剩下我們七個人。
我們身后是長江,江邊是四五丈寬的蘆葦蕩,江風(fēng)吹過,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太陽越發(fā)高了。八月的太陽,有咬人的力氣。四個女老師各自撐開傘。每個人都饑腸轆轆,從口袋里翻出剩下的方便面,看了一陣,又放回口袋里去。口渴,嘴巴里像下了火,嘴唇干得卷起一層皮。前面是長江,光能看,不能解渴;昨天在十六鋪碼頭,誰也沒想到要買幾瓶礦泉水。賈老師不折不撓發(fā)信息的干勁,終于把他哥在他臨出門的時候送給他的BP機(jī)搞得一點電都沒有了。我們等待的“下一班”連影子都沒有。到了八點鐘,我們終于確信那青年船員所說的話是真的。一向惡心那青年船員的蘭老師也覺得,那青年不一定是壞人。
這時候遠(yuǎn)處開來一架羊角叉拖拉機(jī)。我說:“要不我們就攔這輛車吧?”就是在這樣水深火熱的情況下,都沒忘記把眼圈畫得藍(lán)幽幽的董老師不愿意,她說:“那車子說不定是人家用來拉豬的!”賈老師說:“管他那么多干啥?只要能把我們載到啟東教育局,拉豬的車子我們都要把它當(dāng)海迪拉克來坐。”
我們怕拖拉機(jī)不理我們,就在路上站成一排。拖拉機(jī)上除了一個駕駛員擺弄羊角叉,還有一個從上到下衣服簇新的小伙子。駕駛員問我們要干什么。我們說我們打車。駕駛員看了小伙子一眼說:“我是替他拉嫁妝的。你們問他愿不愿意。”小伙子不看我們,對駕駛員說:“開車吧,人家在等我們呢。”這下可把我們急壞了。七個人一齊給兩個人說好話,兩人就是不同意。狹路相逢勇者勝,這道理我們都懂,他們不同意,我們就不讓路。多年以后回想起這一幕,我們這從巴山蜀水天府之國來的三男四女,剛剛踏上啟東的地皮,立馬客串了一把劫道的土匪。小伙子見我們鐵了心要乘這輛車,說,要乘可以,兩百塊錢。兩百就兩百吧,這時候他要喊二百五我們都乘。我們把行李搬進(jìn)車廂,女教師蹲在車廂里,男教師跟那小伙子一起扶著車廂最前面的欄桿。拖拉機(jī)拽起來的風(fēng),把我們的頭發(fā)全揉亂了。彼此之間緊張的氣氛漸漸緩和下來。小伙子畢竟是去拖嫁妝的,圖個吉利。車開到半路,當(dāng)小伙子和駕駛員聽說我們是從四川來啟東做教師的人,幾個月前還是大學(xué)生,跟我們說話的口氣就不一樣了,不僅熱情,還反復(fù)對我們說,車錢一分也不要了。小伙子還說:“拖個嫁妝竟遇上你們這批狀元郎,將來我的孩子肯定能識文斷字!”這句并不好笑的話,竟把大家都逗笑了。
到了城邊,拖拉機(jī)停下來。兩個人請我們下車。駕駛員說,他的拖拉機(jī)不能進(jìn)城,讓我們往前走兩條街道,到那里可乘二等車。說完開著拖拉機(jī)走了。我們不知道啥叫二等車。心想說不定就是碼頭上的破面包車吧?面包車新的時候可稱一等車,用到整車到處亂響的時候,自然就是二等車了。我們幾個人這時候都覺得,哪怕破得只剩四個輪子,只要能跑,都比沒車強(qiáng)。
過了兩條街道,馬路上各式各樣的車輛奔跑著,沒有一輛面包車為我們停下來。倒是有十多個推著28圈自行車的中年人圍了上來,問我們上哪里。我們說我們要到教育局。他們表示可以馱我們?nèi)ィ欣罡艘黄鹚悖瑑蓧K錢一個人。我們合算了一下,這相當(dāng)于我們即將可以領(lǐng)到的工資的二十分之一,不是一般的貴。我說我們不乘你們的車,我們要乘“二等車”。說這話的時候,我擺出一副“四個輪子的,怎么說也比你們兩個輪子的牛叉”的架勢。十幾個中年人頓時笑得自行車都推不穩(wěn)當(dāng)。我們七個人被他們笑得像一堆白菜。他們對我們說,他們的自行車,正是傳說中的“二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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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輛二等車一字排開,有電影里敵后武工隊進(jìn)城奇襲的感覺,我們背上背的、肩上挎的、手里提的,不是炸藥包就是手榴彈,相當(dāng)拉風(fēng)。要是每人手頭還有一截可當(dāng)槍來看待的甘蔗的話,那就足夠神氣啦。我把這意思跟賈老師說了,賈老師的氣還沒消完,他說:“要是把甘蔗換成竹竿,我們就是丐幫!正宗的川丐!”把我樂得差點從二等車上滾下來。
過了一條街道,又過了一條街道,我們問車夫:“還有多久?”蹬車的漢子回答說:“快到了。”可是,過了一條街道,又過了一條街道,還是沒有到。終于到了一條梧桐樹覆蓋的街道。梧桐樹上有若干蟬兒在合唱,氣勢恢宏,綿延有序,讓我仿佛一下回到故鄉(xiāng)的山梁上。我很奇怪,在這煙水茫茫的地方,怎么會有這些精靈呢?它們比我故鄉(xiāng)那些生活在干燥土地上的蟬,獲得歌唱的機(jī)會更少。
二等車彎進(jìn)一座小院,門柱上的牌子標(biāo)明,我們要找的教育局到了。下車的時候,我看見教育局前面一棵非常茁壯的梧桐樹枝椏下,一只蟬正從舊殼里往外掙扎,頭,身子,四肢,待全身都出來的時候,它一振翅膀,吱呀吱呀叫著,飛向梧桐樹枝深處,參加到合唱里去了。留在樹干上的蟬蛻,在它飛走那一刻彈動了幾下,很快靜下來,像個隱喻,掛在那里。
教育局朱科長為我們買了一大堆精肉大包。我一口氣吃了六個半。現(xiàn)在想起那包子,都還香。六個半,說出去像吹牛,加一起快三斤了。后來,我做了六年半教師,誰知道這兩個數(shù)字之間,有沒有什么看不見的因緣。
教育局的工作人員對我們說,我們還不能馬上到某個學(xué)校去,要等從四川兩所高校選拔來的三十個教師全部到齊了,才分配,再由各個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來接我們。剛才吃飽了包子,萌生出來的寫信念頭,又滅了:還沒有到具體的學(xué)校,向家人除了報告平安還能報告什么呢?家人更關(guān)心的是我這一生將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
我們住進(jìn)了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住下來的第二天我就鬧肚子,有人建議我去打針,我口袋里還剩五十塊錢,此時,每一分錢都比金子珍貴,不到關(guān)鍵時候,不能拿出來派用場。我找出父親在我臨行前為我準(zhǔn)備的灶心土,調(diào)了半碗水,澄清之后喝下去,過了半天就啥事也沒有了。我不得不佩服父親的先見之明。更佩服灶心土的神奇功效。灶心土是鄉(xiāng)下土灶中間歷經(jīng)煙熏火燎的泥土。父親說,用故鄉(xiāng)的泥土兌他鄉(xiāng)之水,主客相容,專治水土不服。故鄉(xiāng)的灶心土,讓我特別想家——我結(jié)結(jié)實實感覺到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確實夠遙遠(yuǎn)的。從此以后,故鄉(xiāng)的一切,遠(yuǎn)在八千里外。
【責(zé)任編輯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