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開卷有益”這話,我一向有些懷疑。反思平生,讀過的書中真說得上對自家有益的,未必占多大比例,其余則讀不讀兩可,甚至根本就不必讀。早年沒條件也沒能力選擇,白白浪費了太多時間精力;后來挑選余地多了,又總算煉就一副眼光,才知道專揀好的看了。
我小時候趕上“文革”,讀書不易,到手的多是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國小說和翻譯過來的蘇聯小說。相比之下,對后者更感興趣。諸如綏拉菲摩維支的《鐵流》,富爾曼諾夫的《恰巴耶夫》,革拉特科夫的《水泥》,法捷耶夫的《毀滅》和《青年近衛軍》,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馬卡連科的《教育詩》,凱特林斯卡婭的《勇敢》,阿扎耶夫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巴巴耶夫斯基的《金星英雄》和《光明普照大地》,尼古拉耶娃的《收獲》,柯切托夫的《茹爾賓一家》、《葉爾紹夫兄弟》和《州委書記》,等等,都想方設法找來,讀過不止一遍。當時頗為書里描寫的英雄和張揚的理想所鼓舞,自然也就接受體現其中的意識形態了;現在想來,此種意識形態來自嚴酷的現實,反過來又對現實的嚴酷產生作用。舉個例子,蓋達爾在《少年鼓手的命運》中寫道:“只有到了革命的浪潮把一切界限都消滅了,最后一個奸細、最后一個特務和幸福人民的敵人,也跟這界限一起消滅了,那時候一切歌曲才不唱別的,只是單純地響亮地歌唱著人類。”如果讀了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就知道這番話的真正涵義了。離開此點去談“英雄”和“理想”,未免全無心肝;只以內容真實與否或藝術水平高低來評價這些作品,亦為皮毛之見??赡菚r我哪兒想得到這些,反倒很憧憬蓋達爾等人筆下的生活呢。
這批書中,《遠離莫斯科的地方》給我留下印象尤深。精裝厚厚一冊,系父親從朋友處借來,時為七十年代中期。書中“小紅帽”丹尼亞要算是我愛慕的對象,好比別人提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的冬尼亞一樣?!哆h離莫斯科的地方》還回許久,我仍惘然若失,盼望自己什么時候也能擁有一部。等到書店開始賣外國小說了,我一直留心這書重印沒有。一九八一年初我去上海,在四川北路一家書店找到一套五十年代印行的,平裝三冊,品相很好。我一直不買舊書,這回算是破例。第二年新版面世,我又買了一套。另外柯切托夫的幾本書,我也一度以為揭示現實相當深刻。待到發現他其實是相對于五十年代“解凍文學”的一個反動角色,而《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之類也問題多多,則是后來的事了。
大概我這年齡以及上一兩代的人,都有類似的閱讀經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