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手里的“衣帶詔”雖說不是原件,但也絕對不是毫無來歷的謊言,更不是康有為的捏造。清廷盡管一再斥責(zé)康有為在海外招搖撞騙,但從未明確認(rèn)定這份“衣帶詔”為偽造,是贗品。 1898年9月,中國政治大逆轉(zhuǎn),譚嗣同、康廣仁、楊銳等六君子血灑菜市口,康有為、梁啟超等流亡海外,轟轟烈烈的維新運動戛然而止。
在流亡海外那些年,康有為及其追隨者的精神支撐是一份文件,這個文件被康有為稱為“衣帶詔”??涤袨檎f,這是皇上給他的詔書,命令他逃出北京,從長計議,想法勤王?!耙聨гt”是康有為此后十年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憑據(jù),也是海外愛國華僑擁戴康有為的理由。
對于康有為的說辭,清廷并不認(rèn)同,不止一次大罵康有為胡說八道。但是,康有為照樣我行我素。他的解釋是,朝廷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皇上不但沒有說話的自由,而且也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衣帶詔”確實存在
一百年來,康有為等人因“六君子”的犧牲而獲得道義同情,清廷特別是慈禧皇太后成為革命黨、維新派的攻擊對象,百口莫辯。人們往往不太相信光緒帝斥責(zé)康有為的那些諭旨。
這顯然是不合乎歷史真實的。兩宮之間或許有過某些不一致,但兩宮在最后十幾年,絕對沒有康有為所宣揚的那樣不可調(diào)和、不共戴天。至于光緒帝的“瀛臺泣血”,更是一個虛假的悲情故事,否則就無法理解晚清最后十幾年的政治變革。
不過,也必須承認(rèn),康有為手里的“衣帶詔”雖說不是原件,但也絕對不是毫無來歷的謊言,更不是康有為的捏造,這份文件確實淵源有自。清廷盡管一再斥責(zé)康有為在海外招搖撞騙,但從未明確認(rèn)定這份“衣帶詔”是贗品。
“衣帶詔”確有其事,這一點光緒帝是清楚的。只是這個“衣帶詔”究竟是通過什么渠道到了康有為手里,由于相關(guān)人員都不在了,光緒帝也弄不清楚了。這是百余年來聚訟紛紜的一個重要原因。
兩宮沖突
光緒帝確實頒發(fā)過一個密詔,只是這個密詔并不是直接頒給康有為的,而是賜給軍機章京楊銳的。楊銳在1898年秋天被殺,他將這份密詔交家人保存,等條件成熟時交給朝廷,爭取平反。但對光緒帝為什么要賜給楊銳這份密詔,許多人不清楚。
如果從頭說起,光緒帝主導(dǎo)的1898年新政,雖說引起了許多官場震蕩,但大體還在可控范圍,并沒有引起政治危機。只是隨著新政的深入,光緒帝越來越認(rèn)同創(chuàng)設(shè)一個新政治機構(gòu),以負(fù)專責(zé)。
1898年9月13日,光緒帝決心于內(nèi)廷設(shè)置懋勤殿,選聘東西洋各國政治專家,共議制度,統(tǒng)籌全局。這一天,光緒帝特派內(nèi)侍持《歷朝圣訓(xùn)》等圖書送給譚嗣同,命譚查考雍正、乾隆、嘉慶三朝設(shè)置懋勤殿故事并擬一上諭,以便其持此與慈禧皇太后討論。
重設(shè)懋勤殿以議新政,在光緒帝是出于對大清王朝前途的真誠考慮,但在另外一些人看來,則未必不包含有其他目的。譚嗣同對新政懷有至誠之心,但守舊勢力之龐大,使他對新政前途越來越灰心。為了沖決守舊勢力之束縛,他利用與光緒帝近距離接觸的特殊條件,“日言議政院”,成為四位新進軍機章京中最“亟亟欲舉新政”者。
代擬諭旨是軍機章京的職責(zé),但此次代擬對譚嗣同來說卻引起了極大的震撼。他由此感到,兩宮關(guān)系可能確如康有為所認(rèn)知的那樣并不諧調(diào),皇上的權(quán)力并不像過去所感覺的那樣至高無上,大權(quán)可能依然掌握在皇太后手里,光緒帝不過是一個政治傀儡而已,“今而知皇上之真無權(quán)矣”。退朝后,譚嗣同將這種感覺告訴了康有為等人,并透露了代擬諭旨之事。
譚嗣同的感覺并沒有影響康有為的情緒。與譚嗣同相反,康有為覺得既然皇上已下令代擬上諭,向皇太后提出,可見光緒帝已下定決心,帝后之間的最終攤牌即將到來。于是康有為在當(dāng)天以御史宋伯魯?shù)拿x,擬《請選通才以備顧問折》,推薦黃遵憲、梁啟超二人為顧問。
康有為代宋伯魯擬就推薦奏折后,仍不放心,于是日(9月13日)午后,面有喜色地找到王照與徐致靖,信誓旦旦地聲稱譚嗣同已請皇上開懋勤殿,用顧問官十人,業(yè)已商定,但須由外廷推薦,并將此十人名單出示,要求王照、徐致靖二人立即擬折。
不得已,王照、徐致靖放下手頭事情,參照康有為的名單,分別繕寫了兩份推薦折。王照推薦了康廣仁、徐致靖、宋伯魯?shù)攘耍恍熘戮竿扑]了康有為等四人。是日夜,這兩份奏折分別呈遞清廷。
王照、徐致靖的兩份奏折雖然遞上去了,但由此卻也暴露了康有為的私心。這樣明目張膽地要求別人保薦自己,傳出去不免引起各方猜疑。軍機章京楊銳對康有為的做法不以為然,預(yù)感康有為此舉勢必引起激烈反彈,于大局極不利。
康有為欲于既有體制外另行成立議政中心的目的,被政治大佬看得一清二楚,這些大佬出于自身利益及王朝利益考量,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這一計劃得逞。這些反對意見肯定影響了光緒帝,所以當(dāng)光緒帝第二天前往頤和園時,只是將王照、徐致靖兩份保薦奏折交軍機處“記名”,作了一個簡單登記。
從皇帝方面說,9月14日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他按計劃在乾清宮召見北洋水師學(xué)堂總辦嚴(yán)復(fù)后,至頤和園樂壽堂向慈禧太后請安。
這一天,對皇太后來說卻不同尋常,因為幾天來被革職的禮部尚書懷塔布夫婦利用與總管內(nèi)務(wù)府太監(jiān)李蓮英的特殊關(guān)系,不停地向皇太后哭訴。那些被懷塔布收買的大小太監(jiān),也在皇太后面前肆意詆毀新政改革。
懷塔布,葉赫那拉氏,滿洲正藍(lán)旗人,1896年調(diào)任禮部尚書,老資格滿洲政治家,當(dāng)新政開始時,懷塔布幾次故意刁難,出面反對。1898年9月4日,光緒帝借禮部主管無故扣壓王照上書為由,將懷塔布等禮部六堂官一并革職。被革職后,懷塔布第二天就趕赴天津,向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當(dāng)時的滿洲貴族掌門人榮祿哭訴。
懷塔布等人的哭訴,引起了皇太后的不安。當(dāng)她見到皇兒,稍事寒暄后,就開始討論這些事情。皇太后承認(rèn),懷塔布之類滿洲貴族政客確為“老謬昏庸之大臣”,但出于政治考量,她勸告皇帝在人事處理上不可操之過急,不要將此輩老臣輕易罷黜,不要將那些年輕漢臣提拔到高層,更不能改變大清既成體制,由這些所謂“通達(dá)英勇之人”去議政。
皇太后擔(dān)心,如果一味在人事上進行變動,那么極有可能失去滿洲貴族的信任。果如此,滿洲貴族所組成的“寡頭政治集團”,就不可能繼續(xù)支持現(xiàn)有的皇權(quán)中心。
對于皇太后的指責(zé)與勸誡,光緒帝有些能接受,有些不免有解釋與辯白。但他的解釋與辯白,不僅不能說服皇太后,反而激起皇太后的憤怒。這正好驗證了幾天來懷塔布等人在她面前的那些離間之辭。于是皇太后毫不客氣地批評光緒帝:“小子為左右熒惑,使祖宗之法自汝壞之,如祖宗何?”
皇太后的憤怒,勾起了光緒帝的滿腹委屈,他邊哭邊說:“時事至此,敵驕民困,不可不更張以救,祖宗在亦必自變法。臣寧變祖宗之法,不忍棄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為天下后人笑,而負(fù)祖宗及太后之付托也?!?/p>
密詔誕生記
9月14日兩宮的言語沖突,僅在政策層面,并未影響母子感情。光緒帝雖然當(dāng)面辯解、頂撞,但回到寓所就有所反省。他雖然對皇太后的誤解感到委屈,但他依然認(rèn)為皇太后是大清的靠山,是王朝政治的最后把握者,他期待有人能從中斡旋,期待皇太后在明了真相后的諒解。他設(shè)想請滿洲貴族最有權(quán)勢的重臣出面協(xié)調(diào),向皇太后解釋他之所以如此不顧后果推動新政的苦衷。
可惜的是,這時恭親王奕已去世,慶親王奕劻已與皇太后疏遠(yuǎn),端王載漪等王公大臣對新政多有不同看法,指望他們進行解釋,只會越描越黑。
至上的皇帝成了孤家寡人。無奈之下,他只好求助頗通世故人情的楊銳,希望楊銳能為他出個主意。
光緒帝之所以看重楊銳,主要是因為楊銳在新任軍機章京中最為持重與穩(wěn)健,而且具有張之洞的背景,是張之洞的重要親信之一。而張之洞是皇太后最信賴、倚重的漢臣。
楊銳與皇帝見面的細(xì)節(jié),已不可能復(fù)原了,時間應(yīng)在兩宮言語沖突后第二天。當(dāng)皇帝將自己的意思說出來后,卻遭到楊銳的斷然拒絕。楊銳告訴皇帝:“此陛下家事,當(dāng)與大臣謀之。臣人微言輕,徒取罪戾,無益也。”
楊銳的拒絕,主要是基于對體制的恐懼。清廷舊例,嚴(yán)格禁止官員議論、介入皇族內(nèi)部糾紛,特別是漢臣更無權(quán)干預(yù)皇族事務(wù)。
或許是為了克服楊銳這一恐懼心理,光緒帝特別向楊銳下了一道密詔,以便楊銳將來不幸因此獲罪時能得到解脫。這應(yīng)該是光緒帝9月15日密詔的背景與原因,否則他們既然當(dāng)面談過,何須密詔?
這份密詔在當(dāng)時并不為人所知。政變后,康有為、梁啟超等轉(zhuǎn)述這份密詔時文字之所以有出入,并非有意竄改,而是都沒有看到過這份密詔原件,只是聽楊銳轉(zhuǎn)述使然。原文如次:
近來仰窺皇太后圣意,不愿將法盡變,并不欲將此輩老謬昏庸之大臣罷黜,而登用英勇通達(dá)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雖經(jīng)朕累次降旨整飭,而并且有隨時幾諫之事,但圣意堅定,終恐無濟于事。即如十九日朱諭,皇太后已以為過重,故不得不徐圖之,此近來之實在為難情形也。朕亦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輩所誤。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則朕之權(quán)力,實有未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漸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英勇通達(dá)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zhuǎn)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圣意?爾等與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由軍機大臣代遞,候朕熟思審處,再行辦理。朕實不勝緊急翹盼之至。特諭。
明發(fā)諭旨
楊銳沒有意識到9月14日帝后沖突有多嚴(yán)重,更沒有預(yù)見到這份密詔會在后來的政治發(fā)展中起到重要作用。所以,當(dāng)他與皇帝當(dāng)面檢討新政得失時,他似乎也覺得皇太后的某些指責(zé)有道理,光緒帝過于聽信康有為的過激主意而采取的一系列重大舉措,諸如罷黜大臣、提升新銳等,已超出官場承受極限。針對皇上的問題,楊銳作了三點建議:
一、重建皇權(quán)中心權(quán)威,由皇太后鄭重其事地舉行一次授權(quán)儀式,親挈天下以授皇上;皇上應(yīng)確認(rèn)皇太后的至上地位,同意皇太后擁有政治決策最終否決權(quán),應(yīng)宜遇事將順,行不去處,不宜固執(zhí)己意。
二、對所有改革方案通盤考慮,宜有先后,宜有次第,不能再如過去那樣,新政詔書聯(lián)翩而下,臣民目不暇接,雖獲得一些輿論表面支持,而實際效果極差。
三、在新政推行期間,進退大臣不宜太驟,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糾紛與反彈。
楊銳相信,光緒帝如能在這三個方面有所改善,兩宮關(guān)系不難協(xié)調(diào),新政困難不難化解。
鑒于光緒帝一系列失誤的主要原因都是因為偏聽偏信了康有為的激進主義,楊銳建議光緒帝一定要盡快與康有為切割,脫離關(guān)系,不要因康有為一人而貽誤王朝前途。楊銳的原話是:“康不得去,禍不得息?!?/p>
康有為的激進主張深刻影響了新政以來的一系列決策,他急于介入政治高層的野心幾乎沒有任何掩飾,這在高層已引起相當(dāng)震動。相信這些議論也會傳到皇太后耳朵里,皇太后當(dāng)面勸誡皇帝,不要急于提拔那些未經(jīng)考驗的年輕漢臣,實是專門針對康有為等人的。許多傳聞表明,皇太后確認(rèn)康有為“毒化了”皇帝的思想,挑撥兩宮,紊亂朝政,非君謗上,建議皇帝對康有為采取決斷措施。
這一系列外在影響,已使光緒帝對康有為有所警覺,此次一經(jīng)楊銳點破,更促使光緒帝猛醒。光緒帝在與楊銳談話第二天,即9月16日,依然駐蹕頤和園,相信他在與皇太后相處中,肯定會談到這些問題。
康有為推動新政有功,他的一些活動引起高層反感,也引起光緒帝疑慮,但畢竟此時沒有抓住康有為什么把柄。為了平息高層的不安,經(jīng)兩天鄭重考慮及協(xié)商,光緒帝于9月17日“明降諭旨”:
諭。工部主事康有為,前命其督辦官報局,此時聞尚未出京,實堪詫異。朕深念時艱,思得通達(dá)時務(wù)之人與商治法??涤袨樗厝罩v求,是以召見一次,令其督辦官報,誠以報館為開民智之本,職任不為不重。現(xiàn)籌有的款,著康有為迅速前往上海,毋得遷延觀望。
這份明詔給康有為留足了面子??上У氖牵@份明詔在不同的讀者那里卻引起不同的解讀??涤袨槎嗄旰笠廊灰詾檫@份明諭表明政變已發(fā)生或即將發(fā)生:
明詔敦促我出京,于是國人駭悚,知禍作矣。以向例非大事不明降諭旨,有要事由軍機大臣面?zhèn)髦I旨而已。至逗留促行一事,非將帥統(tǒng)分逼撓,無明降諭旨之理,況吾為微官,報亦小事,何值得明發(fā)上諭?既嚴(yán)責(zé)詫異,便當(dāng)革職,何得謂欲得通達(dá)時務(wù)之人與商治法,聞康有為素日講求,反與獎?wù)Z耶?又,上召見臣工,無煩自明,乃聲明召見一次,亦從來未有之事,故國人皆曉然。
康有為的疑惑是有道理的,這些理由也都成立,但他不知道決策內(nèi)幕。即便他知道皇太后對他的反感以及光緒帝對他的愛護,他的偏見也促使他不能正視這一反常的“明降諭旨”,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
林旭口傳諭旨
讓康有為迅速離開北京,是楊銳9月15日提出的建議。在張之洞影響下,楊銳早就對康有為的政治激進主義表示反感,對光緒帝偏聽偏信、將禮部六堂官集體革職覺得太過。
基于這些考量,楊銳在與光緒帝討論了相關(guān)問題后,于當(dāng)日(9月15日)黃昏時分急邀林旭到自己寓所交換看法。林旭與康有為關(guān)系最接近,與楊銳關(guān)系也不錯,且為同僚。
作為老大哥,楊銳對林旭過于聽信康有為偏激主張?zhí)岢雠u,責(zé)林甚切??梢韵嘈牛诮粨Q看法的過程中,楊銳將光緒帝給他的密詔交給林旭過目,以加深信任,引起林旭的重視,勸告康有為不要如此激烈。
對于楊銳的批評,林旭表示接受。按照計劃,林旭將于9月17日謁見皇帝。楊銳勸告林旭最好與康有為保持距離。這是楊銳急于找到林旭通報情況的原因。
林旭獲得楊銳相關(guān)通報當(dāng)天(9月15日),已沒有時間再向康有為通報。他們討論的結(jié)果是,問題雖然很嚴(yán)重,但并不是沒有辦法轉(zhuǎn)危為安。他們的一致看法是,只要康有為迅速離開北京,大局就將好轉(zhuǎn)。
9月17日上午,光緒帝召見林旭。有關(guān)這次召見的詳細(xì)情形已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君臣二人集中討論了康有為問題,基本思路也沒有超出楊銳的那些主張。這也是皇上當(dāng)天明發(fā)御旨的背景。
明降諭旨畢竟只是官樣文章,光緒帝與林旭都意識到,憑此還不足以促使康有為迅速出京,因為委派康有為督辦官報的諭旨,早在7月26日就已下達(dá),可康有為就是有辦法借故繼續(xù)留在京師。為促使康有為出京,他們自然想到讓林旭面勸康有為。由此推斷,光緒帝并無成文密詔交給林旭,即便從保護林旭的角度,也不再需要密詔了。
林旭當(dāng)天曾去找過康有為。康有為不在寓所,林旭也就沒有等待,只是留有一個字條,稱“來而不遇”,囑明日勿出,有要事相告。由此細(xì)節(jié)可反證,林旭手中沒有成文諭旨,否則他當(dāng)天必須找到康有為宣旨。由此還可證明,光緒帝及林旭雖然覺得康有為必須迅速出京,但也沒有急迫到必須立即執(zhí)行。
京城各種謠言滿天飛,康有為或許預(yù)感正出現(xiàn)某種危機,但對這兩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如光緒帝的密詔,及林旭與光緒帝的談話等,他肯定不知道。否則他不會外出不歸,而會在寓所等消息。
據(jù)康有為說,那天晚上他在宋伯魯家喝酒,同席還有李端棻、徐致靖,唱昆曲極樂,而聲帶變徵,曲終哀動,談事變之急,相與憂嘆。由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只能發(fā)發(fā)感慨,并沒有什么具體舉動。
至深夜,康有為返回寓所,看到敦促他迅速出京的那份明諭,又看到林旭留的字條。由于字條沒有說具體事情,康有為也沒有介意,遂于醉醺中入睡。
第二天(9月18日,八月初三日)一大早,林旭如約前來拜見。他向康有為轉(zhuǎn)述了光緒帝大致意思,勸說康有為遵旨盡快離京。
對于林旭的勸說,康有為半信半疑。在這種情況下,林旭向他通報了自己昨天面見皇上的情形,并口述皇帝御旨如下:
朕今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外出,不可延遲。汝一片忠愛熱腸,朕所深悉。其愛惜身體,善自調(diào)攝,將來更效馳驅(qū),朕有厚望焉。特諭。
從用詞與語氣看,這份御旨不是成文,更像口諭。這段文字在引用者那里出現(xiàn)不少差異,即便康有為自己,在后來的歷次引用中,也有不同。凡此,不能說是康有為偽造。如果真要偽造,康有為勢必會在各個版本中保持一致。這是起碼常識。
康有為“恭錄”
林旭畢竟是昨天與光緒帝見過面的直接當(dāng)事人??涤袨橛X得這件事太不同尋常了,光緒帝既然明降諭旨,何以又讓林旭面?zhèn)骺谥I?朝廷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難道皇帝已被皇太后所控制?
康有為不敢繼續(xù)猜下去。他一面草擬密折謝恩,一面默誦林旭轉(zhuǎn)達(dá)的圣諭,發(fā)誓不惜代價救皇上。康有為謝恩折由林旭持還復(fù)命,康有為也明白表示將在第二天啟程赴上海。
然而,送走林旭后,康有為卻差人招來譚嗣同、梁啟超、徐仁鏡、徐仁錄及其弟康廣仁等,一起商量應(yīng)對之策。
康有為憑記憶向他們轉(zhuǎn)述了林旭帶來的消息。由于康有為始終抱怨清廷存在一個守舊派,因此他的分析無疑會夸大危機,以為新政已在守舊勢力反撲下徹底失敗,光緒帝可能已被干掉。
在康有為煽惑下,這些門徒?jīng)Q心不惜犧牲救皇上,并由此將慈禧皇太后設(shè)想為真正的敵人。討論的結(jié)果是盡快準(zhǔn)備武力解決問題。
隨后,康有為和他的追隨者在北京大肆活動。9月18日夜,譚嗣同受命游說袁世凱,希望新任兵部侍郎袁世凱出于道義捕殺榮祿,發(fā)兵頤和園,劫持皇太后,拯救皇上。
譚嗣同夜訪袁世凱,康有為等人早已料到成功與失敗兩種可能性,所以當(dāng)譚嗣同前往袁世凱住所時,康有為已做好最壞準(zhǔn)備。這天晚上,他在南海會館“盡卻客”,收拾行裝,一旦有不好的消息,即離京出走。
袁世凱當(dāng)然沒有答應(yīng)譚嗣同的要求,由此康有為覺得事情或許已敗露,因為袁世凱畢竟是體制內(nèi)高官,他不愿入伙,就意味著反叛。一股莫名的恐慌,籠罩在康有為心頭。19日,康有為在京城行色匆匆拜會了容閎、李提摩太、伊藤博文等人后,接受門徒及朋友的忠告,同意留下梁啟超、康廣仁等人在京城“謀救”皇上,他個人攜仆人李唐于9月20日天未明時凄涼出走。
有驚無險。康有為搶先一步逃出了北京,沖過了天津。9月24日凌晨抵達(dá)上海。還未登岸,英國人濮蘭德登船迎接。此后幾天,康有為開始向這些外國人訴說北京故事,順帶說出了這份密詔,也就是這份“衣帶詔”。
按康有為理解,林旭轉(zhuǎn)達(dá)的圣諭是皇上專門給他的。這在別人或許以為康有為是在捏造在臆想,因為康有為畢竟沒有皇上的手諭原件。但在康有為看來,口諭就是圣諭,與書面御旨享有同樣價值。實事求是地說,康有為在“衣帶詔”問題上沒有說謊造假,他確實是那樣認(rèn)識那樣理解的。更重要的是,康有為此后十年這樣說時,并沒有遇到清廷的正面反對或指責(zé),這在很大程度上默認(rèn)了“衣帶詔”的存在。
口諭是不成文的,康有為過錄時,難免有文字上的差異。這些差異,反對者以為是康有為作假的證據(jù)。其實仔細(xì)想想,這正說明康有為誠實的一面,因為如果他存心作假,就一定會將各個版本統(tǒng)一起來。
不過,百余年來研究者有一個猜測是對的,那就是光緒帝根本沒有密詔交給康有為。康有為這份密詔的源頭,就是光緒帝賜給楊銳的,也就是楊銳兒子楊慶昶1908年提交給清廷的那份文件。
這是對的。只是過往研究對康有為道義上的非難有點過頭??涤袨榭隙]有看過這份文件的原件,他所憑借的就是林旭的“口傳圣諭”。而林旭或許從楊銳那兒看到過原件,或許也沒有看見,但他確實從楊銳那里知道有這份文件,或許也從光緒帝那兒知道這回事。他為了履行光緒帝的囑托,為了應(yīng)對楊銳的批評,總之,為了讓康有為盡快離開北京,實現(xiàn)楊銳“康不得去,禍不得息”的計劃,林旭肯定在康有為面前稍有夸張,其口傳的圣諭雖說有根據(jù),但在文字上卻極端簡略,只剩下讓康有為離開北京這一主題。
(選自《各界》201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