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費里

一

達爾費里從咖啡館里出來，幾乎站不住了。侍者吵罵著在后邊推他，顧客們用嘲笑的叫喊聲把他送了出來。這個被趕走的人一面咒罵，一面向人行道的邊上走去。他覺得全身困倦，就背靠著墻壁慢慢地倒在地上，打起盹來。

大半夜過去了。達爾費里像個不成形的肉塊，縮成一團。一陣早晨的冷風(fēng)吹在他的臉上，他渾身顫抖了一下，困難地睜開眼睛。

在侍者把他趕到了街上以后，他就在咖啡館附近度過了殘夜。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

他犯了什么罪，以致人們這樣地凌辱他呢？這一瞬間，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芳達姬亞的形象。昨天晚上他碰到的事情，秘密就在芳達姬亞身上。

芳達姬亞是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姑娘。幾個月以前他在咖啡館里遇到了她。她在咖啡館里徘徊，想找些剩菜殘飯，有時也干點什么活兒。當(dāng)黑夜到來，葡萄酒在人們的腦子里開始起作用的時候，顧客們便請小姑娘跳結(jié)婚舞。喝醉酒的人十分興奮，叫喊著，高聲地笑著，放肆地跟小姑娘開玩笑。然后他們把不值錢的禮物扔給小姑娘。小姑娘便貪婪地拾起這些東西，回到自己的角落。

是的，就是因為芳達姬亞。他們不要他干預(yù)這個小姑娘的命運并成為她的保護人，他這樣做也違反小姑娘的意志和愿望，但他卻認為自己是她擺脫咖啡館里那些放蕩的顧客的保護人。當(dāng)他看到小姑娘在桌子之間跳結(jié)婚舞的時候，他全身就抽搐起來，眼睛里充滿了憤怒的光。雖然小姑娘還是一個孩子，蒼白而消瘦，但是她仍然用她的舞蹈使這群醉漢興奮。他們的手向不到十歲的小姑娘伸去，嘴里還哼唧著粗野的小調(diào)。

這一切都使達爾費里感到痛苦，但是他有什么辦法呢？冷漠和悲哀占據(jù)了他。他躲在咖啡館的角落里，身體衰弱無力，緊閉著的嘴唇吐著泡沫。直到那一夜到來之前，總是這樣的……

二

當(dāng)他在人行道上迎著展開在遼闊的天邊的霞光時，那些圖景在達爾費里的腦子里閃了過去。他站起來，拖著他那麻木了的雙腿，不愿再去想咖啡館和顧客的那些事情，然而芳達姬亞的形象卻不斷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芳達姬亞知道達爾費里對她的友情，可是她卻竭力不理會他的庇護，因為這種庇護會使她失去人們給予她的恩惠，而這些恩惠就是她的生活來源。她的姑母，或者自稱是她的姑母的那個女人，在黎明的時候就在等她，以便拿走她能夠弄到的一切東西。如果生活來源失掉了，她怎么辦呢？如果空著手回到姑母那兒，她對姑母說什么呢？

達爾費里找到了小姑娘對他表示冷淡的充分理由。她對他的同情和感激也瞞不了他，他知道她的內(nèi)心深處希望他成為她的保護人。

他從餐桌上拾掇了剩菜殘飯，回到了僻靜的胡同里寂寞的角落。他記起那一個夜晚。他同小姑娘一起坐下，把自己的食物分放在舊報紙上，給她挑選了最好的肉片、魚和別的菜。小姑娘興致淋漓吃得很香，而他卻關(guān)心地注視著她的面孔。他忘記了吃飯，他把他的想象轉(zhuǎn)移到遙遠的過去。他用手撫摸著小姑娘的頭，低聲地說：“莎金娜，你幸福嗎？”

她看了看他，他稱呼她這個名字使她覺得奇怪。達爾費里帶著呆呆的眼神繼續(xù)講著，他的聲音里有一種熱乎乎的柔情：“也許你還想吃點什么吧，莎金娜？”

小姑娘抓住他的手搖了搖，笑著說：“你忘了我的名字吧？我不是莎金娜！難道你不知道我叫芳達姬亞嗎？”

他從幻想里清醒過來，擦了擦眼睛，緊按著額頭，他的臉上起了皺紋。

三

十年前，達爾費里有自己的房屋，像現(xiàn)在一樣，盤著腿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在他的面前鋪著一塊放著精美食物的大手巾，一個九歲的小姑娘坐在他的面前。他給她一小塊好吃的東西，溫柔地看著她說：“莎金娜，你幸福嗎？”

十年前，達爾費里有另一個名字。他叫曼蘇·愛芬吉·阿里·阿達爾。他在宗教基金部里任職。他有房屋、妻子和名叫莎金娜的女兒。他的妻子沒有死以前，他的生活是安靜而幸福的。他精神上的一切喜悅總是與妻子密切相關(guān)的。但是最大的悲哀侵襲他。他的壞朋友勸他用酒來消除精神上的痛苦，最后狂飲成為他的嗜好。致命的嗜好很快地摧殘了他，他借了許多債，他的舒適而堅固的房屋換成了低矮簡陋的小房子。

可是，雖然他精神頹喪和事業(yè)敗壞，但他對女兒仍然體貼入微。雖然在大多數(shù)的場合，他不得不把她留給鄰居們照管。有一次小姑娘患瘧疾，不得不躺在床上。達爾費里整天守在她身邊，在這個期間他的確一滴酒也沒有喝過。

一個晚上，他在女兒房間里，把醫(yī)生指定的壓定布敷在她的頭上。他突然覺得難以忍受地口渴。他決定出去一會兒。他穿好大衣。女兒把灼熱的臉向他轉(zhuǎn)過來，用燒得發(fā)紅的眼睛疑問地望著他。他把另一塊在水和醋里浸透的壓定布放在她的發(fā)燙的額頭上，來給她替換干透了的壓定布說：“怎么樣，你好點嗎，莎金娜？我要出去一會兒。”

他聽到她低聲地說：“別走……別丟下我……我害怕！”

“我不走遠……不會把你丟下……放心吧！你該睡覺……睡吧，莎金娜。”

父親的話使小姑娘放心了，她閉上了眼睛。達爾費里極注意地看著她：她的呼吸開始均勻，昏昏欲睡了。這時飲酒的欲望又控制了他。如果他離開一會兒，去喝一點他那么需要的酒，又會怎么樣呢？這只要幾分鐘的時間，然后他回到女兒這里，給她敷壓定布和服藥。

他小心謹慎地環(huán)顧著走出來，到了路上，箭一樣地跑到他渴望的咖啡館里。幾分鐘，幾點鐘過去了，他忘記了一切。

黎明時，他拖著不穩(wěn)定的步子回家看他的女兒。他走到她跟前，發(fā)現(xiàn)她額頭上的壓定布完全涼了，她的額頭也涼了。他高興起來，認為她的病好了，就要恢復(fù)健康了。父親在女兒的床邊坐下，等著她醒來，但是他的女兒從此長眠不醒了。

四

一長串的日子就在咖啡館的幽暗處，在喝酒和對女兒的想念中過去了。并沒有出現(xiàn)新鮮事情。

達爾費里把剩下的食物用舊報紙包好，不時擔(dān)心地望著門口，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錯過了約定時間的遲到的人。他從咖啡館里出來，向那個僻靜的胡同里寂寞的角落走去。他把那個包放在自己面前，開始吃起來，依然帶著擔(dān)心的樣子。

為什么這天晚上芳達姬亞沒有來呢？從他認識她的那個時候起，她沒有一個夜晚不來的。

他拉近紙包，從里面選出最好的食物放在一旁，仿佛像以前小姑娘坐在他的旁邊似的。接著他又把食物包在報紙里擱在身邊，背靠著墻打起盹來。他覺得有一個身體挨近他，他醒了。小姑娘站在他的面前，她顫抖著緊貼住他。“是你？你怎么了？”他驚愕地說。

“沒什么……今天我不愿意在咖啡館里跳舞。我想休息一下。”

“如果你愿意，誰能禁止你休息呢？”

“咖啡館的顧客們要我跳舞，”她用顫抖的聲音嘟囔著。

“別害怕……誰也不敢強迫你跳舞！”他有把握地說。隨后他讓小姑娘坐在他的膝蓋上，打開包，開始款待她。

“這是你的一份，我給你保存著呢。”

小姑娘慢慢地抬起眼睛望著他，低聲地說：“我不想吃。”

“為什么？”

“我不餓。”

“吃過晚飯嗎？”

“從昨天起我什么也沒有吃……我想喝水……我口干。”

“咱們到咖啡館去，我給你喝水。”

“不！不！我不去。”

她緊緊地貼近他，他覺得她的臉頰在燙他，于是把手按在她的額頭上問：“你沒有害病吧？”

“不知道，”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我不愿意跳舞。顧客們一定要我跳，我拒絕了就跑到你這兒來。”

達爾費里抱住她，拍拍她的肩，溫和地說：“放心吧……放心吧……你不要去跳舞。”他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說，“你需要在床上躺一下。”

“我白天睡覺來著，可是姑母把我叫醒了，她強迫我去，免得失去夜間賺的錢……我口渴得難受……我想喝水。”

“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給你弄水。”

“你別走……別丟下我……我害怕！”

這些話在他的腦子里響著，使他的全身顫抖起來，仿佛蜜蜂叮了他的腦袋，這一瞬間，遙遠的過去的一幅幅圖景在他眼前閃過去了。早就忘記了的回憶又在腦海里復(fù)活了。

五

壓定布……水……熱度……小藥瓶……被熱病燒得發(fā)紅的小臉蛋……因時間過去而變得微弱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別丟下我……我害怕！”

當(dāng)他完全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達爾費里突然覺得，好像他手里有什么東西被人奪走，并且聽到向他呼救的聲音。他清醒過來，看見咖啡館的侍者粗暴地拖走了小姑娘。他憤怒得喘不上氣來，他想抬起他那倒在人行道上的虛胖的身體。小姑娘的哭聲和招呼他的聲音，繼續(xù)在他的耳邊響著：“不要把我丟下！”

他看見她的身影隱沒在咖啡館大門后邊。達爾費里的憤怒到了極點。他站起來，向著咖啡館的門撲去。顧客們看見了達爾費里突然瘋狂地撲到小姑娘跟前，挾住她的胳肢窩，沖向咖啡館門口。

顧客們目瞪口呆。達爾費里還沒有走到門口，一個身高力大的人從酒醉中清醒了，他叫喊著向達爾費里猛撲過去：“無恥的達爾費里，你膽敢拐走小姑娘嗎？”

達爾費里迅速地把一張椅子向那人擲過去。那人想避開椅子，但是絆了一腳，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了。醉了的顧客們分成了兩個陣營：一部分人撲向達爾費里，另一部分人保護他。激烈的爭吵轉(zhuǎn)變?yōu)闅颉Ｗ詈螅_爾費里從格斗中沖出來，挾著小姑娘的腰，向胡同里奔跑，以便使小姑娘躲開追趕的人。他像鳥一樣，在街上飛跑著。真奇怪，他的兩腿竟經(jīng)得住這樣的飛奔。

達爾費里跑過了咖啡館所在的那條街，他相信被他救出來的小姑娘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便放慢了腳步。然后他把她的頭擱在自己的肩頭上，覺得她的脖子很燙，臉頰像火燒一樣，他問：“你覺得怎么樣？好一點嗎？”

“我覺得熱……我想喝水！”她用微弱的聲音說。

“我馬上給你喝水……安靜些。”

他加快了腳步。他的思想很亂。小姑娘需要喝水，需要壓定布和藥，需要病中照顧她的人。不久，他的腦子里開始有了一種明確的思想，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他應(yīng)該達到的目的，并且找到了達到這個目的的方法。達爾費里記得，不久以前他遇到了一個朋友。當(dāng)他還沒有像現(xiàn)在那樣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鄙視的動物，而是和別人一樣的時候，他們的會面是很親切的。他在街上偶然遇到這個朋友，想悄悄地溜過去，但是朋友看見了他，朝他走過來。他們談著話，朋友向他提議，他可以在自己的企業(yè)里給他安排一個工作。達爾費里答應(yīng)了，但是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話，又過著那種只有在咖啡館里痛飲剩酒的時候才感到快活的、屈辱的流浪生活。

小姑娘的孱弱的身體在他的手里動了一下，他在自己的脖頸上感到了她的灼熱的呼吸。一股新的力量在督促他，他的腳步加快了。

他必須照顧這個病了的小姑娘。他應(yīng)該給她治好病，從致命的瘧疾中把她救出來。不，他不能讓他的女兒莎金娜又一次地犧牲。

他要為了她而工作。他要為了她而活著。他要給她創(chuàng)造幸福的生活。

達爾費里用手抱著小姑娘，溫柔地讓她緊貼在他的胸上，堅決地向著他的忠實的朋友家里走去。

摘自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愛的教育：大倉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