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油鹽飯

那一年，我哥考上省城的大學，全村的廣播喇叭一天到晚嗡嗡地傳著。

全村老老少少圍在我們家門口和窗戶臺上，圍得水泄不通。他們擠著攀著看我哥，像是自家喜事兒一樣咧著嘴笑，又像看從沒見過的生物。我哥端端兒地坐在八仙桌前，以我從未見過的、與往日大相徑庭的、大學生的文雅咀嚼著眼前的這碗飯：白胖白胖的大白米飯，油淋淋的，顆顆亮晶晶，還發一點微黃，肯定是加了什么好作料。我在炕上坐著看，口水一吞一吞的咽。我媽就給他炒了獨一碗，晌午前炒的時候還把我叫近灶臺旁聽她夸我哥，叫我連帶那些話并著紅高粱飯一起下肚抵作中飯。不知這時又怎地了肚子咕嚕嚕叫。

忽然門口有了一豎光線，抬眼看村人們讓了一條窄道出來，聽人們話音兒，我二大伯來了。二大伯是村兒的風云人物，不甚來往，前些年蓋了磚窯掙了錢，更是趾高氣揚地，不過聽我奶說，我二大伯啥都不惜，就惜孩子。

他進來站在八仙桌前，整整襯衫領子，出腔便是廣播里村書記的聲兒調兒。我那時候木木的看立在前面的這闊佬兒，并聽不清他對著我哥我爸我媽講了些什么，只見著最后從兜里抽出一張嶄嶄新新的兩塊，給站在門口的鄉親們展了展，上前摸了摸我哥的頭，將錢放在八仙桌上便走了。

接著后來我哥就挺著胸昂首闊步地走了，村人目送罷我哥就散了，我媽就去洗碗了，我爸就被邀走和慣常的伯伯們抽旱煙去了。

我那時腦子里不停的盤旋著，就是我哥走時的樣貌，他的樣子比解放軍路過村里別著大紅花的笑臉還驕傲自豪。

以后，我不止一次的在晚上躺在床上，練習怎么吃那碗可口的飯顯得書生氣十足，練習怎么與母親道一番感激之言，練習怎么向全村老小鞠躬道謝，練習怎么與不善言辭的父親擁抱而別，練習怎么在臨行時哭得悲傷又好看……很多個白天起來偷照一眼我娘的嫁妝鏡，看見自己核桃似的雙眼，便有無限欣喜之感：也許我昨兒晚上哭得好看嘞？

在學校里，走進校門看見貼在光榮榜上的我哥，我都精神萬分，他可是我的榜樣，甚至于我們全村的榜樣。總之在我哥上城的小半年里，同學們看著我就如同見了我哥，上來摸摸我頭，拍拍我肩，捏捏我手，能沾喜氣似的沖我笑。每每這樣，就想到村頭那座鄉親集資蓋的、逢事便拜的觀世音菩薩廟，想想真是榮幸死了，便在學校里走路也昂首闊步的。想想哥，確實也是挺值得驕傲，他進了城，給我在村里長了無限自信，昏得我每天都如仙女般騰云駕霧地飄著。

也忘記了是哪個放假日，似乎剛考完試沒幾天，我邊蹦邊跳哼著小曲兒往家去。還沒進門，瞄見我爹一向冰涼冷漠的臉耷拉到了膝蓋上，更陰森了，甚至帶著點可怕，我便收了歌聲，灰灰的朝自己屋里奔。

“給我站住！”一聲嚴厲的喝罵。嚇得我后背直冒冷汗，可沒有辦法，我便遲疑地僵僵地轉過身面向爹。“來我屋里！”我懦懦地跟在我爹身后無意識地走著。我爹“當——”一聲坐在木板凳上，在桌角“哐哐”磕了幾下煙槍。“作業本拿出來我看！還有書！”頓時松了口氣，我還以為是什么呢，這對我來說真的是極簡單，畢竟我的成績也很不錯，而且這回考試也還行，就若無其事的翻開書包遞上了書本給他。他先是翻我的作業，估計看見都是紅雙圈，也沒說什么，顯然我沒做錯什么。我吁了口氣，放松地朝屋外張望。

“嘭！”書不偏不倚砸在我背著他的腦袋上，雖然不很疼但是無緣由的受致絕非能坦然接受的。話說回來，不過我還真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被他發現了去，壓抑了無限怒氣心虛的抬起眉來。當時的這種感情恐怕別人不會有，我以后的人生中也不會再有。而這時上演的，比意料之外更在外。

我爹使勁撕開我的書，一頁頁地撕扯，又一半半地撕扯那一頁頁。在我幾乎大腦空白無法做出反應的一霎，書已經撕得枝葉飄零。我一個箭步射在他面前，可是我從小沒敢碰過他，心里咆哮著我的課本！我的課本！卻根本不敢也不能上前奪下我的書。只能跺腳，急得發不出聲，只張嘴卻沒音。

終于，他撕完了一整本課本，我才回過神。接著只能聽見我在里間的嚎啕。第二天的眼睛并不如之前練習哭時紅腫的厲害。想來人的年紀小，有時是好事。好在娘憑借一碗奢侈的油鹽飯和我的幾點眼淚勸了我。她說爹只是聽班主任說我上課有時愛往窗外瞭，別耽擱了課堂筆記，可他覺得被班主任這樣一說下不來臺，又光看了我的書上一片空白不知道我的筆記全在筆記本上，以為我沒有用心上學，沖動一時才撕了我的書。我便一炷香的功夫止住了眼淚。而年紀小，有時又是壞事，那一晚冷靜下來后，我是覺得自己冷靜下來了，可是對“爹”這個字眼，從那一刻起，怨到骨子里去。

他在我進學堂前幾度猶豫，甚至差點放棄了人皆口夸的我，只因我是閨女；他從不過問我的學業，我稍稍不如哥的成績他卻嘆息后悔當初給我交學費，連連搖頭，因為我是閨女；他常讓我下地干活，覺得我成不了氣候，就算成了氣候將來長大也是潑給別人的水，因為我是閨女。

我曾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村頭那座菩薩廟里撿來的棄嬰。罷了。權當我是他親閨女，他那晚的表現我也會銘刻于心，既然他從不關注我，我發誓自此不理睬這個“父親”，如果非等我出了成績成了氣候給他瞧，那么，走著瞧。

后來上了大學總疑自己怎么那么心強，以至于下了決定當晚的夢里便咬破了嘴唇，幾年后還有疤的印記。想想緣由許是娘的那碗油鹽飯，吃進肚里，填滿心里。

幸而那年我高一，只需苦苦熬兩年。我拼命學習，拼命不理那叫“爹”的人。

兩年的艱苦、辛苦、痛苦，的確，在20歲這年，我所有的“練習”都得到了最成功的釋放。

我與長輩鞠躬回禮，與朋友們互訴衷腸，與母親徹夜長談——可惟獨沒有哭，那練習了不知多少夜晚的眼淚，竟怎么也不愿流下來。該是我兩年來心里的苦，是多少眼淚都不足以彌補的，所以就藏了起來。

離家那天，母親想像哥哥離家那天一樣給我炒一碗油鹽飯。沒有大白米，沒有豬油，只有結了硬塊的幾小塊鹽巴，廚房里凄涼的慘狀令人心寒。確實自哥走后，家里為了供他上學，每況愈下。娘看了眼“我的父親”，他轉過身搖搖頭。一時間所有的這個家庭的幻想和希望都像櫥柜里的瓷碗，摔得稀碎，碎片又狠狠地扎在心頭，我真真兒地感覺到了一陣陣血流的疼痛。我奔進里間拿起行李奪門而出，母親沒有攔住。

坐在搖晃顛簸的大巴，捏了捏褲兜中已經被我握的濕軟了的三塊錢，是大伯昨天來給的，和兩年前的動作神情一模一樣。是的，我要憑這三塊開始自己在陌生城市的生活，我不怕。怨懟憤恨早已撐足了我的前行。

坐上轉乘大巴的時候，我微笑了一路。的確，我的兜里已經少了一塊錢。七毛給了售票員，還有那三毛，是在轉車站旁的小飯館花出去的。我要了一碗油淋淋又咸味十足的大白米飯做的油鹽飯。可親的老板娘瞧我是進城求學的大學生，還特地放了幾粒炸干的蔥花拌進飯里。我不在家吃那一碗飯，我給了自己一碗飯，這三毛花的我是滿足快樂的。雖然這種滿足快樂虛軟，但是畢竟它姓滿足。我當然要微笑。然而這餐飯很濃烈，又如同我的怨。

那些年大學的辛苦，你可能從自己、從別人身上都不曾見過。或許你能理解，你卻永遠無法體會。你只要想見：我五年沒寫過家信，沒托人捎過話，甚至在這兒都沒有認識人。我只回了一次家，還是在大學畢業的時候。回去，單只一個目的：把這些年娘寄來的總共三百二十六塊錢學費生活費拍在桌子上，扭頭便走。

我顧不及看更為凄慘的房室，顧不及看荒涼滿目的院落，顧不及看愁容滿面的母親——在院門口碰見抱著一瓶油的“我的父親”，他站定，我也站定，我不知道他看我什么，我只是掠過他錯愕的臉盯著他的油瓶。看罷的一瞬，我甩門走人。

五年，五年，我天天喝飄著半根腐朽菜葉子的寡淡的青菜湯，食又硬又干又涼的發著酸的紅飯，住散發著無限糞臭味的地下二層抽水室的夾層。我白天上學，夜晚替飯館洗碗，為歌舞廳端酒，給旅店擦地。做活都到次日太陽出來的時候，休息兩個小時，就又出現在課桌上。我每個星期睡的覺，都不如同學一天睡的覺多。邊掙錢邊攢錢誠然困難而痛苦，可我總會在絕望的時候給自己一個動力——毎掙出四十塊，請自己吃一碗久違的油鹽飯作犒賞。上大學五年，我吃了七頓。每一頓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終于上完了學，還完了錢。欠娘和“我的父親”所有的錢。

回到城里的不久，得知了哥在一家外企當文秘，當時是誘人眼球的熱門工作。貌似，他勝了我。可事哪就能那么簡單，我的辛苦哪就能輕易認輸。為別人工作，再高再大，也是兵。為自己奔波，再苦再難，都是王。

饑餓、寒冷、困乏在前二十多年里一直無時不刻地困擾著我，我不難想象生活比我艱苦的人，但我無可想象內心比我孤寒的人。而當我每次吃飽了肚子，內心總會明媚一些。那一碗油鹽飯似乎變成了生命的支撐，同時也為了某一天曾對自己諾下的誓言，我決定開一家飯館。總有一天，它將成為我真正的事業。

在一個小街的胡同里，我用口袋里僅有的錢支了一個月的房租。掛牌子時候，這些年學來的知識一齊涌上“芳菲”、“沁香”等等優雅又通俗的名字改了又改，終究還是抵不過內心早已擬好的。當時你若路過這里，定會瞧見大紅色的牌匾上漆著“尤顏飯莊”。也許別人不懂這意義，但我想，你一定懂。

我猜我娘和“我的父親”一定想不到我做了什么工作，他們也一定不知道我身處何方。

我做的每一碗客人的飯食中傾入怨的宣泄，它們就如我的石子我的水泥，幫我鋪開與“我的父親”對決勝利的道路。

十年后。我開了這些店面，每一間都賓客滿盈當然現在也不再用我插手掌勺，每天晚上，我只要坐在沙發里聽經理們的報告：

“尤顏飯莊一分店今日總賬XXXX元”

“尤顏飯莊二分店今日總賬XXXX元”

“尤顏飯莊三分店今日總賬XXXX元”……

生活的火熱熔鑄著勝利，我決定，我要回家走一趟。還是一路顛簸，還是一路微笑。不再幼稚地像小時候一樣幻想。現在，我改為練習怎么自然而勝利的笑，微笑。練習怎么心如止水。進門之前，我確信我練習好了。

“吱——”門推開。

望著院里干巴巴的飲水槽，望著正屋古窗上細細長長的裂紋。往昔回憶似連珠串被強暴地拽開，簌落落散了一地。心里自然漲了硬氣，他們沒有了我的存在，當真越來越不好了。不過——這硬氣很是酸澀。

隱隱中瞭得見一雙纏滿血絲的麻黃深陷的眼睛。陌生，又熟悉得很。那……那不是母親，我的娘么？腿也不知何時挪到了偏房門口。她。五十多歲了吧，卻老的像娘娘，瘦得只剩下框子，在城市里幾乎絕了跡的衣裳孤伶伶掛在她身上。

酸澀的氣漸漸稀松膨脹，擠得眼眶承不下咸咸的液體。而我不能，我還沒見到“我的父親”。心里決意告訴自己止住，忍得太陽穴轉了筋，太陽穴，那會兒定是青筋暴起了。

“娘……你……”莫名地，聲音顫的都要撼動全身。兩行同樣麻黃的淚從她眼眶里滾落，凄慘的不忍目睹，我們家究竟落入了哪步田地？我現在回來用自己的成功接濟他們是不是正對時機？一種無以言溢的勝利又回來。

眼見著娘扶著門，又扶著墻，踏進正屋。哦？是要見我那敗了仗的“父親”么？捏了捏包里的幾厚沓人民紙幣，給自己點面對那陰森冷漠的勇氣。深暗的屋子里，母親往更深的里間邁過去。

的……的……的確，我見到了“我的父親”，他此時不站著，也不坐著，也沒躺著。我的什么微笑？我的什么心如止水？我的什么勝利？我的什么勇氣？可他，卻一動不動，以黑白的姿態嵌進土墻里。

“撲通”不自覺而自覺地跪下，這時候面對父親的臉我仍然怯怯，意料之外沒有準備，低頭的霎間，我竟流了淚。當時想，也許，這是對于作為一個給我生命之人我應盡的義務。

而母親終于開了口，那聲音，我幾乎快辨不出。“你爹，去了十年……”

十年？我最后一次離家至今——剛好十年。“為什么沒有告訴我？”我驚愕于“我的父親”走的年長，似乎竟忘了流眼淚。

“他不讓，他說對你有愧，說對你究竟是愧了一輩子……”這些年的委屈又不知從哪兒奔流而來，我怎么壓抑？怎么心如止水？我嚎啕。

“娘告訴你，一些事你爹不叫我說，可你爹這輩子……算對得住你了……啊……”我驚，我駭，我太想知道有關于“我的父親”的事，太想知道娘這句話里的“你”到底有幾許意味。

我跪在母親腳前。“你……十年前……回家，在村頭時候你爹就守著你……回來，他……跟人借了錢，他那硬骨子人……跟人借了錢啊，想給你吃上一碗油鹽飯……他去買了瓶油……”

母親嗚咽的聲音越來越大，近乎哭出來。我，出門前的，那時的爹，究竟是抱著一瓶油的爹，為我抱著一瓶油的爹啊，他，究竟是我爹啊，可……他怎樣又去了？他怎樣又去的和那瓶油有了關系？朦朧之中確乎講述著我的爹，而這故事，又像是在聽別人家的，陌生的故事，遠遠近近的拉扯著我，我的心冷得像堅冰，又冷的流出血來。

“你……還記不記得，你徑直走了……啥也沒說啥也沒做，你就徑直走了。他著急去‘送’你……”

“爹……送……送我？”木木的，只盯得娘左膝上一塊灰漆漆的補丁，是洗的，亦或是磨的，都發白。那塊補丁，這時卻隱隱的顫抖著。

“他用買油剩的錢上了你后頭那輛車，想去城里送送你，不，是想遠遠兒的瞧瞧你，看你平安不平安……看你過得中不中……之后，之后……”我搖撼著母親的腿，竟撼出她無邊的淚水。

“娘……”

“沒錢坐車回家了，你爹就走著往回來，先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天晌午，在山大拐……”

我想我恍然了，而我不敢確定，不愿確定——“有……車……撞……了……？”說這話時，我眼睛已經發瓷了，一字兒一字兒從嘴里蹦。

娘沒答話。

娘搖搖頭。

娘點點頭。

“嗚——”娘硬生生跪下撲在我的懷中，“祈紅，你咋上學就不回來看看你爹，看看我呀……”

空氣在這一瞬降了一百度，冷得我打了幾多個寒顫。我的嘴不停的抖，抖得口水眼淚一齊直灌進脖子里。抱著我的母親，她的身形竟這樣的小，這樣的瘦，這樣的佝僂。

“祈紅啊……你爹，你上大學，每年你生日，都在桌上置一碗油鹽飯，他想補償你啊……可他還沒來得及做第六碗，就走了啊……就走了啊……”

油鹽飯——我生日——

我總以為我的辛苦爹和娘理解不了，而爹和娘的辛苦，由現在而看我更無法理解，竟再也沒有機會理解了……別的心緒此時道來，與十年前強大的事實相比，軟弱無力。我徑直地跑到爹買油的小賣部，它還在，買來油和鹽，在家的破的爛的舊的灶臺前炒了滿滿十五碗油鹽飯，敬上爹的墳頭。滿滿十五碗。

這最后，我沒有贏，爹也沒有輸。

他欠我一本書，一碗油鹽飯，一個童年。

我欠他一顆赤子心，一輩子的孝。

后記：

某天，飯店里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走遍全城尋一碗油鹽飯。我從樓上的休息室請來等我陪她去看我哥的娘，讓娘掌回勺，醇醇地炒上一碗。而我，則坐在男人的對面，聽他講述，屬于他的，一碗油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