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從唐五代起到清朝的知名詞人網羅殆盡,或褒或貶,然而對李清照及其詞作竟未置一辭。本文試圖從李清照詞不符合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始盛終衰”的文體演變論觀點、李清照的詞學理論與王國維所推崇的詞體自然美的美感特質并不契合以及李清照在理論與實際創作中錯位這三個方面來探究其中的緣由。
關鍵詞:王國維;《人間詞話》;李清照
《人間詞話》論詞,始從唐的李白,終至清的納蘭容若,凡詞名家,或褒或貶,總有涉及。唯有李清照,王國維對她既無微詞又無諛詞,甚至連暗示也沒有,這確實是有些怪異。巧的是,李清照在其詠桂花詞中寫道:“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這竟戲劇性地成為她在王國維筆下的命運。一代國學大師對“壓倒須眉”的宋代著名詞人李清照及其詞作竟未置一辭,這未免讓人有遺珠之憾。
據筆者了解,學界對這個問題的研究是較為貧乏的。著作上,衛琪在他的《人間詞話典評》上稍有提及。論文上,僅有朱雯靜的《一緘書札藏何事——探究王國維〈人間詞話〉不提及李清照的原因》以及徐安琪的《李清照<詞論>與王國維<人間詞話>之比較研究》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初步的探究。其中不乏公允,但也有一些觀點大有商榷之處。平心而論,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深婉靈秀、豐神綽約的《漱玉詞》保持絕對的緘默,確有其偏頗之處。但是如果我們能認識到王氏之苦心,便不難發現其中深刻合理的成分。
1 李清照詞不符合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始盛終衰”的文體演變論觀點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初刊稿”第五四條中說“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可以說,文體一旦形成“習慣”、“習套”,其生命力就日益枯竭了。在“未刊稿”第二條中寫道“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在“未刊稿”第四二條中又寫道“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也。南宋后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而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在《人間詞話》的其他部分,王國維還說過“北宋風流,渡江遂絕”;“唐五代北宋之詞,可謂生香真色”之類的話。以上所舉均是王國維詞體“始盛終衰”觀念的體現,他認為詞以唐五代北宋為高,南宋詞人則在下坡路上走,越寫越糟糕,完全不能與北宋詞爭輝。南宋以降,詞的整體創作更是每況愈下。所以,王國維“始盛終衰”的文學史觀,蘊含著革新精神,體現出了其對創造力,對擺脫依傍、自我創新的精神的召喚。他在《宋元戲曲考·序》中亦提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文、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寄焉者也。”顯而易見,“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觀點與他文體演變的“始盛終衰”文學史觀相一致,對于詞史,他十分推崇唐末五代北宋詞,貶斥南宋詞,唯獨辛棄疾除外。其“境界說”中的第三境便是出自于辛詞。王國維將辛棄疾《青玉案·元夕》詞中“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為作大事業、大學問之“第三境”,追求那種漸修后頗有轉折的頓悟之境界。換言之,在王國維不大看好的南宋詞人中,辛棄疾已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視。
另外,縱觀王國維的實際創作,他留下的一百余首詞,小令占絕大多數。“小令宜師北宋,慢詞宜師南宋”(朱彝尊《魚計莊詞序》),這是歷代詞家的共同認識。那么,王國維論詞偏好北宋,是很自然的。而李清照雖然處于兩宋交替過度時期,可歷來的文學史家卻將她劃歸于南宋。如四川大學出版社朱光寶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教程》,由知識產權出版社出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的《中國文學史》等等。究其原因,是因為李清照南渡后的詞作更勝于前,這和李后主被俘后詞作的悲切有些類似,如同美玉歷經滄桑而更顯其光潤。而她在南宋時期所寫詞作比北宋時期的作品更有藝術成就,就剛好是王國維一直認為的北宋詞勝于南宋詞的一個反例。這或許是王國維有意無意的“忽視”易安詞的原因。
2 李清照的詞學理論與王國維所推崇的詞體自然美的美感特質并不契合
為了確立詞體在文學史上獨特的地位和價值,學者們作出了不同的努力。蘇軾的“詞自是一家”的理論主張把詞堂堂正正地引入文學中心的殿堂,使詞從“小道”上升為一種與詩具有同等地位的抒情文體。陳師道、李之儀等人則立足于風格、遣詞的標準,指責蘇軾“以詩為詞”“要非本色”,不屬“當行家語”。真正從音律的角度批評蘇軾“以詩為詞”的是李清照。她的《詞論》受到陳師道“本色”理論、李之儀“自有一種風格”理論的啟發,創詞“別是一家”之說,旨在確立詞體有別于詩的獨特個性,這自覺或不自覺地契合了曹丕“文本同而末異”的觀點。但是與陳師道、李之儀詞論的重風格、重遣詞不同,李清照在《詞論》中提出的評詞基準是“協音律”。李清照論詞對音律極為重視。他批評東坡詞為“句讀不葺之詩”,認為“別是一家”的詞,在協音律方面,要嚴于詩。她指出:“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而且要嚴守四聲,協韻“可歌”。除此之外,她也十分重視詞的語言、手法和藝術風貌等藝術手法的運用。
在這些理論上,筆者比較推崇的是李之儀的詞“自有一種風格”。盡管他的理論沒有李清照有系統,但他清楚地概括出詞體的一種美感特質:“諦味研究,字字皆有據,而其妙見于卒章,語盡而意不盡,意盡而情不盡,意盡而情不盡,豈平平可得仿佛哉”(《跋吳思道小詞》)。從我們講到的自然美中之韻味來看,李之儀對這種美感的感受是相當敏銳的,所謂“意盡而情不盡”正是這種韻味的典型特色。顯然,他的理論與王國維論詞的偏重于詞的抒情性特征有某些共通之處。眾所周知,王國維通過借鑒叔本華的哲學推動了詞體美感的研究。對于自然美的認識,王國維指出“詞以境界為上”,他極力推崇自然的詞學風格。他在《宋元戲曲考·元劇之文章》中說:“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所謂自然即“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一言以蔽之自然即真、情真、景真,有清新天然之美,而無矯揉造作之態。故王國維于詞獨鐘于富有“生香真色”自然之美的唐、五代、北宋詞。可以說,王國維論詞的更偏重于詞的抒情性特征,對于詞的音律技法等則關注較少。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論》中說“兩宋詞各有盛衰,北宋盛于文士,而衰于樂工。南宋盛于樂工,而衰于文士”,既然上文已說道王國維推崇北宋詞而貶斥南宋詞,那么周濟的評論也正道出了王國維與李清照在論詞的“藝”與“技”上的偏擅。
3 李清照在理論與實際創作上的錯位,使王國維很難把他納入自己所著力構建的具有現代學術意義的詞學批評格局之中來
歷來,一個詞人的詞學觀都是其對歷代詞人以及自身創作實踐的總結。李清照的詞學理論盡管與王國維所推崇的詞體自然美的美感特質并不契合,但其實際創作恰恰卻把握了詞體的美感特質。下面筆者通過與詩體的對比,試圖從全然不同的表情方式中看到詞體的美感特質。以下兩首分別是詩詞中表情的名篇: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如夢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一篇《錦瑟》解人難”,李商隱的這首詩是公認的與詞體最為接近的代表作,比如繆鉞在其《詩詞散論》中說:“義山雖未嘗作詞,然其詩實與詞有意脈相通之處。蓋詞之所以異于詩者,非僅表面之體裁不同,而尤在內質及作法之殊異。詞之特質,在于取資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義山之詩,已有極近于詞者。”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能夠感到,在兩者之間還是有特質上的區別的。如果我們不受各種“鄭箋”的影響,《錦瑟》便可以看作是對類似閑愁的抒寫。然而,李商隱從不用輕薄的語言去輕描淡寫自己的哀愁,也很少用寒磣的詞匯讓自己的詩歌衣衫襤褸。他會精心選擇那些與所要表達的情感相通或相似的最為美麗的物象進行塑造,使之成為自己情感的替代物或者“虛擬物”。因而,在《錦瑟》這首詩里,李商隱為了描摹那種追之憶之而不得的惘然之情,使用了莊周夢蝶、望帝化娟、滄海明珠、藍田暖玉的比喻,的確貌得那種迷離惝恍般的愁緒,只是未免過于著力且晦澀了。李清照則不然,她只是通過簡單的場景、對話,就將那種傷春、惜春,慨嘆青春易逝的愁緒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雖然沒有對之有任何著力的描摹,但已經讓人悠然心醉了。從這個對比中,我們看到詩體離感情較遠,在追求自然美的同時便會突出對感情自身特質的描摹,這樣一來,感情本身成為客觀對象,李商隱的詩也就顯得近于詞體了。而詞體因為要避免流于“淫詞”,所以盡量避免離感情太近,從而以局外的態度予以觀照。從這個對比中,我們看到詞體將感情作為自然美的對象之時的那一份自在與平易,所謂“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盡管說這是馮旭對秦觀和晏幾道的評價,同樣也反應在李清照的詞上,何況清代大儒沈曾植說她“氣度極類少游”(《菌閣瑣談》)。
綜前所述,對于《人間詞話》為何不提李清照這一問題,我們或許可以作出一種比較合理的解答:由于李清照在南宋時期所寫詞作比北宋時期的作品更有藝術成就,這并不符合王國維《人間詞話》中“始盛終衰”的文體演變論觀點;李清照的詞學理論與王國維所推崇的詞體自然美的美感特質并不契合,《詞論》以“協音律”為基準,論詞偏重于藝術形式,而《人間詞話》以“境界”為上,倡導自然情真的詞體美感,更重視詞的內在情感與意境;李清照在理論與實際創作中錯位,使王國維很難把他納入自己所著力構建的具有現代學術意義的詞學批評格局之中來,因此在《人間詞話》中對李清照只字不提。盡管如此,當我們站在詞學發展史的高度推繹他們的詞論時,他們的詞學思想并沒有構成二律背反,而是一種傳承與互補關系,不同程度的推動著詞學思想的發展。《人間詞話》的這種王氏讀詞法,雖然或有值得商榷處,就如本文所用力探討的對李清照及其詞作未置一辭的問題,但由于立足于一種高屋建瓴之哲理層次的感悟高度,因而同其《紅樓夢評論》一樣,形成了一個不斷啟示后人感悟文學、賞評文學的榜樣。
參考文獻:
[1] 黃霖,鄔國平,周興陸.人間詞話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
[2] 衛琪.人間詞話典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吳曉霞(1989—),女,福建人,廣西師范學院1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