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頭鷹在頭上逡巡了一夜,凄涼地笑著。我感覺不好,非常不好!
一夜沒睡,眼皮總跳,心煩意亂的。甩著苦瓜臉的半拉月亮剛剛溜走,空氣中水汽厚重得仿佛一團棉絮,軟塌塌包裹著我,我張大鼻孔也喘不過氣來。主人來到我的圈舍,端來一篩子草料,香噴噴的。草料里混雜了比平日多得多的豆餅渣,焦黃兒的顏色,看著就香,可一點食欲也沒有。主人拍拍我的臉:“你這驢,舍不得吃?吃吧,今兒管夠!”邊說邊用那把斷了齒的梳子,在我身上刮來刮去,還貓下腰來,用抹布揩凈我蹄上的泥土,我渾身癢癢。他想干什么呢?不知道。絕沒有好事,他們都有著一肚子壞水,很能偽裝。用一塊破布把自己包裹起來,就看不見他們骯臟的內里了。但我能聞到破布里散發出來的夜尿臊氣。
“三蹦子”“嘣嘣”叫著,由遠及近,突然喉嚨哽住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幾口,在門口歇了腳。進來個滿臉橫肉的人。那種叫“人”的動物為什么都長得這個熊樣?驢卵子似的腦袋頂著一撮稀疏的雜毛,比茶壺多配了一個把手;綠豆大的小眼睛滴溜溜轉出兇光,兩條前腿總揚著,蹄子分成五股,叉子似的,向內彎曲著,時刻準備往自己懷里摟東西。那人離我越來越近,我渾身戰栗,五股悚然。仰頭哀嚎了一聲,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天空一片慘白,星星都嚇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滿身的血光,我聞到了同類血的腥味!
那人前后左右狠狠瞪了我幾眼,摸了摸我的屁股,從懷了摸出一打紅紅綠綠的紙片子。不知道那是什么,干什么用的。硬硬的,散發著怪味,肯定不是好吃的東西。人最喜歡它,見了它就不要命了。主人的臉菊花般盛開了,蹄子蘸著腥臭的吐沫,一遍一遍地點,紙上的活物塞得滿嘴都是。一邊抹著嘴巴,生怕嘴里的穢物掉出來,一邊把紙片子揣進胸膛,按了按。把我從欄上解下來,繩頭兒遞到那人手里。我硬掙了一下,沒有用。軟噠噠的細繩似有彈性,你硬它就硬,你軟它就軟,沒有一點辦法。不光我沒辦法,我的祖祖輩輩都沒能掙脫它。我算什么?一匹弱小溫順的小青驢,兩歲,見了女驢女馬才知道臉紅的年齡。
我被拴在了“三蹦子”后斗外角上,只有尺把長活動的余地。“三蹦子”狂吼著飛跑起來,忘記了我是個活物,或者從來沒有拿我當過活物,牽著我像拎著一塊肉,我被拽得磕磕絆絆。前腿撞在車廂上,踉踉蹌蹌踩不著步點。車廂里刀子、油布、案板、起勁跳舞,張牙舞爪面露殺機,像是歡迎我的到來。小雞子在車前“嘎嘎”地叫著飛跑,好似沖出跑道的飛機。一陣陣的樹葉子夾塵挾土追著看熱鬧,卯足力氣追著,追著,終于沒勁兒了,停下來。又來一陣樹葉前赴后繼地追。忽然躥出了幾只豺狗,緊隨我狂吠,吠得天昏地暗,不知是憎恨那人,還是想救下我。
我恨這種叫“人”的魔鬼。為什么叫“人”呢?應該叫魔鬼更貼切。他們無休止地役使我們,殺掉我們,喝血啖肉,把生殖器割下來,稱為“驢三件”,壯補他們的性欲。還把皮剝下來,整張的,刮得精薄直至透明,刻成他們的影子耍來耍去;零碎的,胡亂熬成阿膠,滋補女人枯萎的黃臉。他們不配叫“人”,沒有一點人性。對我這樣行將就死的驢,也沒有半點慈憫之心。“三蹦子”噴出的黑煙模糊了我的眼睛,灌入我粗大的鼻孔,嗆得我出不來氣兒。面前是一片漆黑的死海,我萬念俱灰,靈魂已提前進入地獄。認命吧,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求速死,讓肉體早離苦海。我不跑了,跑不動了,倒下來。
我跌進了萬丈深淵。天一下子轉到了腳底下,我的屁股蹭在地上,冒起火星子,不覺疼。忽然,“嘎嘣”一聲,繩子繃斷了,我被震下路基。四蹄亂刨,騰躍起來。三蹦子繼續咆哮著,我扭頭扎進了一個陌生的胡同。
世事難料,只求速死的時候,卻奇跡般獲得了自由。想活下去,又是多么的不易啊。我沒命狂奔,成了一只過街老鼠,陷入了人的汪洋大海。那種叫“人”的動物,不論男女老幼,見到我的蹤影,就想法兒圍追堵截,我一直疲于奔命,逃進了深山。山和樹被刺骨的北風扒去了一層老皮,露出光禿禿的軀體。我啃食殘存的干裂樹皮,把草根從凍土里踢出來吃掉,渴了舔一口雪。白天躲避著叫“人”的動物,夜里蜷縮在溝底背風處,冷啊,睡不著……
為什么淪落到如此地步,人類為什么這般兇殘?從前,我們的家族也曾經輝煌。我們性格溫順,食量小,不愛生病。在我們眼里。無論大人小孩,都那么高大。幫他們拉車,拉磨打場,馱東西。還有過很多榮耀呢!太爺曾頭戴紅花,身披彩綢,把漂亮的女人從山外馱來,女人的小腳歡快地捶打著太爺的肚腹。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太爺挺胸抬頭,英雄般接受人們的歡迎。人類還給我們介紹對象,不光介紹我們的同類,還把高大英俊的馬兒介紹給我們,讓我們生出健壯魁梧的后代。后來,人越來越多,制造出“突突”冒黑煙的東西,取代了我們,從此就徹底忘記了曾經的友情。是啊,雖然恨他們,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比我們強大,做事從來不像我們這樣犟,還有一套圓滑的理論: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用不著干活兒了,為什么還要對我們好呢?吃得腸飽肚圓之后,誰會對盤中的殘羹有情義呢?
還是死了省心,怎么死呢?我倒希望被老虎或者狼吃掉,比被人肢解不知要強多少倍!我的先祖曾被老虎吃掉過,那時民風淳樸,好事者把我的先祖運到黔地。當時人們不知道我們的能力和用途,把它閑置山下。那時的人多么可愛啊,即便沒有用途也沒想到要吃掉。結果被老虎吃掉了。滿山的老虎,現在怎么一只也沒有了呢?或許被人類捕光了,或許是老虎羨慕人類,投胎變成了人。老虎是兇殘的,那么多惡人、貪婪者、饕餮客不是它們轉世的么?
想著想著,太陽畏縮著凍得通紅的臉,極不情愿地挪出來。
春天從柳枝上冒出來,麥苗換上青翠的新衣,伸胳膊撂腿地鉆出地面。那可是最可口的食物,我不忍心吃它。我知道,夏至時節它們會結出飽滿的籽粒。現在吃它太浪費了,我的父祖輩沒少在土地上下功夫。畢竟滿世界都來鬧春了,我的食物多起來。整天奔跑練就了我強壯的筋骨,渾身上下涌動著陣陣春潮,一拱一拱的,撞得我下體隱隱膨脹發癢。入夜,幽怨的月光灑下來,給寂寞的夜披上了一層飄渺的銀紗,夜成了空靈輕緲的鬼魂。植物搖頭晃腦,嘎吱嘎吱伸著脖子;田鼠吱吱磕著,為夜的寂寞伴奏;枯井瞪著獨眼,琢磨著天空;一只坐井的蛙在巴掌大的天空里找尋著月亮,找不到,憤憤地“鬼嘎”了一聲,更增添了夜的寂寞凄涼。這個年齡的小伙兒,寂寞毋寧死去。寂寞像一張大幕扯不開撞不透。我多想引吭“嗯昂”一段,我不敢。順風飄過來一陣鼓樂管弦,在夜幕的掩護下尋蹤覓跡,我溜下山去。
這是個霓虹閃爍的地方,人們在淺吟低唱狂吼。他們的嗓子遠沒有我們洪亮,曲調里充滿著“性”的氣息。男男女女摟在一起,男人掏出紅紅綠綠的紙片,女人接過來,塞進了胸前的“捂眼”,就作嬌羞慵懶狀,面條般堆在了男人的胯間。我真不明白,先祖拉磨時戴的“捂眼”,是人們為了提防偷食,來遮蔽我們眼睛的,為什么如今都戴到了女人心口上,是男人為了蒙蔽女人的心眼兒么?我們發情時的男歡女愛,多么暢意無私純真!而到了人這里,就需要紅紅綠綠的紙片來交換。我更不明白,吃肉的豺狼猛獸,一年也不過發情一兩次;吃草的我們,情事也有時有節;而人類,長著個丑陋短小的物件,體量照我們差得多,卻不分地域場合,沒時沒晌,還總想吃我們的“三件”補啊補。看來吃肉吃草都不行,還是吃五谷雜糧的最厲害啊!
人啊,真是不可理喻!
我在山間閑逛,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莊稼,揀食樹葉和野草。“咴咴”的女驢聲令我渾身震顫。循聲望去,一匹小青驢拴在雙輪車上,在前面山坡空地上招呼我,滿眼的渴望。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確定附近沒有人影,直撲過去。
我的前蹄搭在女驢的胯上。
我聽到“嘎嘎”的笑聲嘈雜聲。
“大補啊,天上龍肉,地下驢肉!”
“驢也中美人計啊!”
我的下體一下子松軟下來,后腿好像被繩子套住了。身后冒出了很多人,一個孩子偽裝得嚴嚴實實,連眼睛上都蒙著兩塊玻璃片子,緊緊拽住我的尾巴。我用盡全身力氣,沉重的身子騰起在半空,極度緊張地扭曲一下,拉斷了緊張的弓弦。蹄子往后猛力一蹬,箭一般竄出去。
我聽到一聲劇烈的慘叫,散落的玻璃碴子濺了他們滿身滿臉!
我沒招你們惹你們,為什么總和我過不去?我善良厚道,沒糟踐過你們一顆糧食,你們為什么還要害我?我要改變我的習性,改變我的性格,你們不是總在說“性格決定命運么”!
我肆無忌憚地糟蹋莊稼,揀最好的東西吃。我狂捋剛灌漿的麥穗,瘋啃剛長粒的玉米棒子,咬碎地里的西瓜,還不忘吃完踢踏一會兒,弄得一片狼藉。夜里我潛入人家,啃噬菜園的果實,偷吃架上的雞蛋。踢碎看家狗的腦殼,賴狗看見我連氣都不敢吭一聲。我的身體發育得肥碩健壯,油光水滑,儼然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一個風流倜儻的小伙!
那天,我在林間溜達,聽見人聲,悄悄靠過去。兩個賊眉鼠眼的人,他們正在交換兩只小皮箱。打開一只皮箱,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嶄新的紙片——人最喜歡的那種!這些紙片子有那么大魔力,到底是什么東西?我被好奇心驅使著,猛沖過去,一腳踢翻了箱子。兩個人驚嚇的癱倒在地。我迅速叼起厚厚的一打,飛跑而去。一口氣跑出了二三十里。
我終于停下來。身體一點不覺得累,只是唇舌有些麻木。這是什么東西呢?干巴巴像木柴,油乎乎的味道——驕陽下馬路的味道,膩膩歪歪,臭烘烘,什么好東西!我仰起頭,瀟灑地甩了甩,伴隨著一聲“呸”,紙片子雪片樣遮蔽了天空。
我被神化了!當地人都說,這里出了個神驢,能給人送錢,送很多錢。原來那東西叫“錢”!我當然了不起了,人們那么喜歡“錢”,能為他們送來“錢”!不就成了救世主么!我開始招搖過市,當著人面恣意“嗯昂”一陣。人們遠遠望著我,看得見他們滿眼驚懼與尊敬。他們竟然把青菜和雞蛋放在門口,任我挑揀,我毫不客氣!
秋天壓彎了果樹的腰。夜里一道閃電撕裂了天空,雨水從撕裂的口子瓢潑下來,蕩滌得我如臨風玉樹。我站在暴風雨中,頂天立地,儼然大地的精靈。我的情欲又一次沸騰起來。我已經不是一般的驢了,我是神驢。再不能風餐露宿,再不能單身孤獨,不能終老山林。
我要進城!
城里的“三蹦子”都長了四條腿,個個瞪著大眼珠子,比我跑得還快。我聞到了“性”的味道,循味兒找去。
來到一個輝煌的大院,這里聚著大群女驢女馬,個個撅著尾巴,“性”福的氣息盈滿庭院。一匹漂亮英俊的女馬向我發出了熱烈的邀請。我認定她是我的心上“馬”,急沖上去。胸中的塊壘發泄殆盡!亡命幾近一年,終于完成了我的成年儀式。
我難抑興奮朝天狂叫,躺在地上云遮霧罩地打滾。人們圍觀我,羨慕、驚奇、贊嘆。
“這是哪來的野驢,真給力!”
“值老錢了,咱配種站還沒有這么好的種驢!”
“這‘小子’闊了,這下兒妻妾成群了!”
“可不是,趕上咱老板了!”
“比他強,老板的情婦不才十幾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