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個詩國,不僅詩歌多,而且詩人眾,更加詩史長,至今已有三四千年之久。詩一出現,就是唱的;詩后繼之以詞,詞后繼之以曲,都與音樂有緣。在我國詩史上,詩同音樂結合,又同音樂分離;兩種傾向,同時存在。魯迅先生說過:“詩歌雖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也究以后一種為好”(《致竇隱夫信》)。古人創作詩歌,大都為著能唱,因而填詞照譜、制曲按律。
詞,起于隋,興于唐,盛于宋;元后雖然有曲,卻不廢詞,堪稱歷代不衰。據不完全統計,現在收集到的詞譜至少有2566個,又體4186個。可以斷信,所有詞譜、又體都是詞人創造的,經過實踐檢驗,被人認可,流傳開來。宋代詞人姜夔精通樂律,不僅是“格律派”(又稱“婉約派”)著名詩人,工詩,善詞,能文,尤擅于詞。姜夔上書論述雅樂,而且喜歡自制詞譜,是個名副其實的“作曲家”。在他的詞集中至今留有他自注工尺旁譜的詞多達17首,成了后人研究宋詞音樂的寶貴資料。他的自度詞《暗香》前有小序,說明作詞經過:“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日《暗香》、《疏影》。”姜夔與范成大是忘年之交。范成大仕途通達,官至參知政事;詩壇馳名,得與尤袤、陸游、楊萬里并稱“中興四大詩人”。晚號“石湖居士”,其時已有60多歲高齡;而姜夔不過30多歲,純屬晚生后輩,在范家別墅賞雪觀梅,逗留了一個月。范成大給他紙筆,向他“索句”,并且要求創制“新聲”;姜夔自然不便拒絕,何況他又善于自制新詞,遂有這兩首新詞產生——詞牌源自“梅妻鶴子”的詩人林和靖《山園小梅》中的兩句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范成大十分贊賞,“把玩不已”,并讓身邊歌女學習演唱,“音節諧婉”。這表明兩詞完全合乎音樂要求。小序的字里行間透露出姜夔的自鳴得意。
事實證明,《暗香》、《疏影》兩詞的確精彩,廣獲好評。一些名人詞家不僅給予高度評價,而且照譜填詞。如張炎依《暗香》詠落花,更名《紅情》;依《疏影》詠荷花,更名《綠意》。周密填有《疏影》詞,題為《梅影》,“從調名到題材都是追步姜夔的”。彭元遜依《疏影》填詞,更名《解佩環》;蔣敦復依此調詠梅,更名《綠影》;章樹福依此調做送春詞,更名《疏紅》、《暗綠》;王嵩依此調詠柳,更名《疏柳》。吳文英不僅依調填詞《暗香》,而且將兩調合為一詞《暗香疏影》,即以《暗香》上片為前闋,以《疏影》下片為后闋——既是依調填詞,又是一種詞牌創新,因為吳文英也通曉音律,同樣能夠自度“新聲”……
姜夔告別范成大,乘舟返回吳興。船過虹橋,他特地賦詩《過垂虹》:“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姜夔的《暗香》、《疏影》之所以流傳至今,重要原因之一,恐怕就是他的“自作新詞韻最嬌”。一代又一代的詞人堅持不懈地探索創新,自制新的詞牌,才使詞譜不斷充實豐富。沒有眾多詞人創制詞牌,后世何來詞譜可供填寫?!
中華詩詞發展到現在,確有復興之勢、繁榮之狀,令人欣欣而喜。海內外的詩人詞家,齊心合力,俱逞奇才,發揮各自的獨創精神,在詩體上,或創自由詞,或作自度曲,或制散曲套數,或寫新古體詩,幾成新的流派。詩壇泰斗臧克家生前說過:“今日的舊體詩壇有三派:一是典雅派(即嚴格遵守固有格律,多用典故的);二是改革派(即情感需要時,對固有格律可以稍有突破的。這是你我所向往的,也是我所實踐的);三是新古詩派(不主張遵守固有格律與平仄的)。誰是誰非,應由群眾讀者來評說,由時間去考驗。”(《給孫軼青同志的一封信》)詩人輩出,佳作涌現,流派紛呈,是詩詞興旺發達的顯著標志。我們們理應表示歡迎,合當給予支持。
香港著名詩人蔡麗雙博士,有志于傳承優秀文化,致力于創作中華詩詞,現已出版《芙蓉軒詩詞》、《愛蓮吟草》、《古韻新聲》、《澄懷觀道》、《靜照忘求》、《馳騁古今》、《縱橫乾坤》、《劍龍鳴籟》、《蘭蕙清音》、《織錦年華》、《亮麗彩虹》、《人間錦繡春》和《詩境芳菲》等十三部詩詞專集。如今又有《清麗雙臻詞集》輯成,即將問世。這部詞集的最大獨創之處,就在于正像宋代詞家姜夔、吳文英等輩一樣,自度新詞,但又不同于現今一般的自由詞、自度曲,而是創制新的詞牌,標注平仄格律,屬于“典雅”一派。為了驗證詞牌的實用性,詩人躬身實踐,自作新詞二百多首,反復檢驗,幾經修定,證明這個詞譜音調諧婉,情韻俱佳,是“可讀、可誦、可唱”(蔡麗雙《詞追清麗望雙臻——自序<清麗雙臻詞集>》)、因而可行的。
有人曾說,詞牌已有很多,足夠今人填寫,不必再制新譜。此說無不道理,然而有欠全面。如果說,自制詞牌、曲調,應當嚴格要求,不宜粗制濫造,這是對的;但若說,今人根本不能再創新譜,那就未免偏頗、絕對。時移世易,事過境遷。現代社會一切同古相比,都在變化。作為現實生活反映的詩詞、包括格律,適當加以變化,亦屬自然之理。比如語言聲韻,今古差異甚大;生活節奏,快慢也有不同;新生事物,更是層出不窮……與之相應,詩人創制新詞新譜,當在情理之中。蔡麗雙博士著作等身,有著豐富的創作經驗;而且,國學基礎深厚,文字功夫老到。她既寫格律嚴謹的中華詩詞,又寫譜曲能唱的現代歌詞——她的許多歌詞早被譜曲傳唱,深受廣大群眾歡迎。這充分說明,蔡博士比較熟悉聲樂音律,具備自制詞譜的有利條件。宋代吳文英論詞說過:“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則知所以為難。”(沈義父《樂府指迷》轉引)求協,求雅,忌露,忌怪,當是自度新譜、創作新詞的基本要求,是有一定道理的。蔡博士創制的“清麗雙臻”計有70字:上片為“五七七七五五”,下片為“三三七七七七”。例如《清麗雙臻·山村如畫》:
一路嬌妍燥,
山村如畫漲詩囊。
應是蒼山銜日月,
無垠沃土衍華章。
處處展英姿,
園田舒錦芳。
追歲序,
品滄桑。
茹苦人生騰麗彩,
盛開紅紫與金黃。
情景交融欣大雅,
深期墨馥春光。
篇幅如同一首當代流行歌曲,句法長短舒卷自如,平仄對仗聲韻嚴格,“音律”諧婉,譜曲可唱。從內容上看,新詞頗富詩情畫意:先寫山村“如畫”似詩——“山銜日月”、“土衍華章”;后寫“人生”雖苦卻甜——飽經“滄桑”、終“騰麗彩”,因而備享幸福歡欣。作品歌頌了新農村、新生活、新氣象。詩人遣詞造句、下字用語甚為講究。“山村如畫漲詩囊”,令人想起唐代李賀騎驢外出覓詩、得句書投囊中的典故;“漲”字表明山村“嬌妍燦”美而催生靈感:詩興逼人無處躲,佳句聯翩入詩囊。“無垠沃土衍華章”,“華章”一詞化實為虛:既指“沃土”所產,又指衍生詩畫。“茹苦人生騰麗彩,盛開紅紫與金黃。”含辛“茹苦”,飽受艱難,是說人生總要經歷曲折;踏平坎坷,終成大道,這樣“人生”不失光彩,恰如山村到處“盛開”的鮮花與“金黃”的碩果。“紅紫與金黃”屬于借代修辭格,以顏色代指花果,比直說更有詩味,繪形繪色,耐人品讀。
再如《清麗雙臻·游鼓山》:
山色芳春秀,
彎彎石徑彩云纏。
輕濺涓涓泉似玉,
摩崖石刻遐傳傳。
勝跡蘊人文,
尋幽心亦然。
存古韻,
見新天。
鐘乳妍垂溶洞里,
神工鬼斧造奇妍。
步履鏗鏘尋美境,
歡怡自得恰如仙。
上闋詠山,下闋賦洞,層次分明;同時寫游,亦即寫人,情景交融。“山色芳春秀,彎彎石徑彩云纏。”起筆繪“山色”,逢春更秀美;石徑入云端,足見山之高——這種寫法與繪畫同一道理:“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宋·郭熙、郭思《林泉高致詩人深得繪畫襯托之妙法,以“彩云纏”其腰來寫鼓山之高峻。而且,“山無云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同上);作品如實而又生動地加以描繪:彩云飄飄,玉泉涓涓,石徑彎彎,遂將鼓山之秀媚鮮活置于目前。又有名傳遐邇的“摩崖石刻”,為鼓山增添歷史厚重與人文勝跡,足以吸引游人前來“尋幽”覓勝。下闋轉寫山內溶洞。“存古韻”,承上;“見新天”,啟下——自然轉換視角,游人由山外進入洞里,所見另是一番“奇妍”:“鐘乳妍垂”,“神工鬼斧”。“步履鏗鏘”反而顯出洞內寂靜。身處如此幽美境界,亦如世外桃園,真乃飄飄欲仙矣,怎能不“歡怡自得”呢!詩人注重煉字煉意,語言追求“協”、“雅”,“發意”力避“邪”、“怪”,作品因而含蓄蘊藉、余韻悠然。
嘗鼎兩臠,而知一鑊之味。從這兩例可見詩人創制新詞絕非輕而易舉,而是費盡腦汁心血,既要適宜朗誦演唱,又要富于詩情畫意,還要反映民眾心聲、表達詩人憂樂,即詩人所謂“憂樂盈懷開境界,心頭長響布衣聲”(《清麗雙臻·自序<清麗雙臻詞集>》),的確付出了艱辛的創造與不懈的探索。現有不少詩人詞家已經或者正在嘗試按照此譜填寫新詞。
自創新詞牌,且出新詞集,這在大陸尚無先例,可謂首屈一指;求諸海外,似未聞見,至今不得而知。以同一詞牌詞作,出版作品全集,此前有過一部,即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詩人張福有主編并帶頭填寫、組織詞人創作的《紀遼東》(2011.4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計選來自兩個國家和22個省市區的232位作者的1815首詞。——那是最古老的、也就是源自隋代隋煬帝楊廣(公元569-618)創制的我國第一個詞牌《紀遼東》。《清麗雙臻》大概可以說是最年輕的、也就是出現最晚的一個詞牌。兩者前后距離將近1500年了。兩相對照,不僅能夠使人喜,而且還可啟人思。姜夔說:“度曲見志”(《翠樓吟》小序,見《全宋集》第三冊)。我們從蔡博士的“度曲”中,亦可“見”出其“志”:為宏揚優秀的中華傳統文化,生命不息,探索不止。此其志不在小,讓人欽佩!我相信,她的執著追求,必將得到華夏兒女、尤其是華文詩人詞家的贊賞與支持!
2012年11月11日至22日于北京
2012年12月15日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