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醒來,宿望窗孔,天剛蒙蒙發亮,色澤異常模糊,太陽還打著懶盹,擱在床頭柜上的手機便驟然發出狂熱的聲響,在寧靜清晨的空氣里煩躁不安地顫抖,也不知是誰這么早就神經質地打來電話。我倚靠在床頭上定睛一瞧,這家伙竟然是我的親密好友我稱之為胡子老弟打來的,也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燈兒哐了?
說句實在話,依稀記得打從去年秋天以來,自我感覺脖頸下這副身子骨似乎越來越不夠扎實,越來越難當床第之重任——每每感到深邃浪漫的夜色降臨,心中便冒出一絲恐懼,還隱約夾雜著某種酸澀而凄苦的味道,更是難以名狀,真怕丟人現眼似的,逾來逾懼怕面對濃墨夜色下的無形淫威朝我逼來。
我時常偷偷在想,是否是自己平時酒喝得太多過密的原因,損傷了強壯身體里的什么東東,弄得賴在床上完成翻云覆雨的欲事,也覺得漸漸力不從心——不到五十的大男人,說說這該叫什么事呀?人家都需要排譴,輪到我卻需要逃避,時常悔得我腸子都快要青了,還要找個瞎黑的地縫縮起頭來緊閉雙眼活受罪地往死里鉆,真他媽地無地自容,把男人的自尊毀滅得一干二凈,卻無可奈何。于是,昨晚我便硬著頭皮自作主張地擇廳分鋪而寢了,以免難堪。對于我的異常舉動,當時妻子并沒有理睬我。她,依然著迷似地收看著她的電視節目,一聲不吭,好像在這個家里除了她自己,我這個自詡為大老爺們的男人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
胡子大名叫衛伏之,他在縣某文宣部門做一個小小的股長,日常也撰寫少量宣傳報道的文章,同時還愛好搞一點短小精悍的豆腐塊似的散文隨筆,時不時發表在本地的報刊或網絡上,在本地多多少少也算是小有名氣。因此,胡子就順理成章地做了一名市作家協會的正式會員。我跟他哥衛伏祥是中學同學,在后來的歲月里,通過他哥我認識了他,也許是我與胡子的性情相近,多少又都喜歡鬧酒,而他哥是滴酒不沾,于是,也記不清從啥時候開始,我跟老同學的弟弟衛伏之反而成為了長期以來的好朋友,關系融洽得好比一對難分難舍的玫瑰戀人。由于保持著如此的關系,我便時常喚他為胡子老弟,這并非是他常年累月疏于刮他那上唇一彎濃密的胡髭,而完全是屬于喜歡他那大名里的“伏之”二字令人發噱的緣故罷了一一隨便叫他一聲,很自然而然讓人聽成叫的是“衛胡子”,倘若與他不大熟悉的人,十有九個都會這么認為。
此時,他在電話那頭拖曳著要緊不忙悶啞的聲調告訴我:
“戀哥,不好意思嘍,打攪你了,你看雞還沒打鳴,我這個鴨客就先叫了……”
我知道胡子最喜歡跟我挑譏皮子話聊,我倆相互間早已習慣成自然,不過這么逑早打電話似乎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當然,我也故作嗲聲奶氣地說,“你說,沒得事,我嗎早醒了噢,啊啊,啊,你隨便說——”
“是這樣的,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在電話里咳了兩聲嗽猶如閑聊似的繼續絮叨起來,“據說,洪映政馬上要被提為副科級干部,但你曉得的那還是要經過組織程序的,我估計可能就在這幾天對他進行民主推薦,所以——在這里還請戀哥多多支持、關照一下喲?”
“哦,是這樣,那當然要支持一下的,嘿嘿……說心里話,我還是比較看重他的……”我話未應完,大眼睛妻子芳芳套著一件睡衣神不知鬼不覺地推開房門,愣眉鼓眼地拿著驚異的目光盯著我。因為,我一年四季很少有在早晨六點過些接打電話的情形出現,她自然就感到疑惑和蹊蹺。我說,“他的能力不錯,工作也是勤勤懇懇的,這我相信,就兩個字——支持!”
平時在單位里,不大愛湊熱鬧話茬子也不多的洪映政,單從他科里的工作方面而論確實沒得說,根據我以前的觀察與判斷,我猜想他屬于那種埋頭干實事,不會纏攪關系,更不諳跑路子的那種性情的人,合群的時候更是稀少得可憐,于是一個有才能的科班生出身熬到快接近四十歲的人了,這才終有了提拔晉升的機會,但作為另一個科室負責人的我,心里還是暗暗為他抱憾,畢竟洪映政相當尊重我,當然我知道他跟衛伏之的老婆娘家人有一層沾親帶故的關系在里面,我當然應該關照和支持。
胡子拖著啰嗦的口氣問我,“你還沒下床?”
“剛要下床。”我說。
“喂,還是莫要在床頭上像騷蛇一樣蠕動多了嘛,我親愛的戀子哥,謹防傷身子——”胡子總不忘無事找事地拿我開涮,戲謔我。
我笑嗬嗬道:“嘿嘿,哪有的事?好了,不說了,親……哦拜拜了!”說完,我便動作迅速地掛了機,抬頭瞟了一眼肩依在門廳默不作聲的妻子。
接著,我又對她若無其事故作正經地說,“也真是的,這么早非要打電話,上班打不可以嗎?”
終于,她那雙大眼睛忽地一眨,從門廳上歉起身來,像不認得我似的繼續緊盯著我蒼白的臉說:
“噫,我的戀哥哥,又會是哪位小二、小三子清早給你打熱電,那么迫不及待的?還要人家親你,親什么,那么柔蜜蜜的,味道長得很哩……真還以為我聽逑不出來嗦,拿我當二百五?”
妻子竟然無端地數落起我來,她像無意中逮住了一只偷腥的貓顯得那樣憤怒又快活,瞬間可以把我呆頭呆腦地醫治得里外不是個人。
“你說些啥喲,怎么又非要扯到小二、小三上頭去了,我這不是在跟胡子說事兒嗎?”我急忙爭辯。她伸出一條細長白皙的大腿牢牢地踩在了我床腳邊的醬色絨棉拖鞋上,那壓住拖鞋的腳掌便來回擺動、輾碾,神秘地發出吧唧吧唧的呻喚,活像遭受萬般凌辱時發出痛苦扎掙的聲響;也不知是她十分蔑視這雙質地不錯的拖鞋,還是想采用一種別出新裁的花樣警告我:暫時不要下床噢——還是怎么的?準確地講,我不大明白她究竟何意。斜覷窗外晦冥的天,漸漸從沉寂的睡夢中復蘇著明亮的氣色。時光正在悄無聲息地掀開新的一頁。
“胡子,”她說,“我想怕是哪位妹子喲,聽你那打電話的口氣……多肉麻,還胡弄我!”
“唉呀,你不是聽見的,我分明是在談工作上的事嗎,你真是無中生有,煩也不煩嘛?”
不煩啦,我不煩,她故作鎮靜地盯著我說,“我看是有的人要煩——搞他媽半天,難怪些要一個人獨自溜到這間空屋來睡,煩我了嗎,張念,我親愛的戀哥哥,戀大炮?”
我真是醒早了,胡子你打什么電話嘛,這么早?我忽然想。面對她近似于無休無止的糾纏和毫無道理的教訓,我很想朝她大發一番雷霆,以消除胸中的忿懣,但轉念一想,時候并不早了,便和風細雨地說:“呃芳芳,其實很簡單嘛,你若不信,你翻開來電仔細看看,不就曉得電話是誰打的了?也真是——”
“我才不看你那些私密臭電話,莫把人說白了!”
我無言以對,顯得無可奈地苦笑著搖起了頭,因為,我想我需要抓緊時間下床穿衣、梳頭、洗漱,吃早飯,帶上鑰匙……做好新一天上班的必要準備;假如再呆在寢室里神經麻木地磨磨蹭蹭,還真怕是要遲到了。俗話說得好:不怕你起得早,就怕你在路上耽擱了!
我滿懷一腔郁悒而恚忿的心情吃過早飯,在匆匆忙忙搭乘共交車的途中,大腦里早已充斥著毫無頭緒的亂麻,一片盲翳似的迷幻籠罩在眼前,從車上乘客喁喁細語聲中找著一個緊挨車廂尾部的空位坐定下來,我才稍稍梳理了一下先前變得煩悶不安的思緒,逐漸讓自己平靜一些。
然而,總還是覺得有什么異樣的東東在自己體內不安地翻騰、發醇,頓時讓我又一次陷入迷惘之阱,竟不知如何是好——哦,也許妻子的話尖刻雷人,非常不中聽,回頭一想,卻不無道理矣。我真還得細細掂量一番,所謂的“無則加勉”嘛,又為何不可?只是,有些生活中謂之的“底線”,能讓人不踩踏、不穿越,忍守得住嗎?如此思來想去,我總覺彷徨,心懸吊吊的。也許人在清醒時,不曾逾越“底線”,人要是變得模糊之時呢?那就真不好說了。
靚麗而氣派的公交大巴,緩緩穿行在城市整潔漂亮的街道上,逢見撩眼的紅燈它就絕對清醒地停止住自己的行駛步伐,待綠燈一亮,它便前后左右環顧著不慌不忙地向前駛去,看上去就會聯想到那些年老體弱蹣蹣跚跚行路的老人,那種絕無絲毫浮躁而傲慢的樣子。然而對于活鮮鮮真實的人呢?我就揣想,面對迷亂紛繁的社會生活,像眼前這些每天熟視無睹的城市共交車那樣,盡可能地保持一顆平常之心,不是很好的事么?于是,我將天尚未大亮時妻子對我發泄的憤怒權當著一種苦澀的警示,完全不會是什么見不得人的壞事情吧。
平靜無語的我,轉眼間眺望車窗外緩慢移動的街景,分明預示一天嶄新的生活已經進入正道,清新眩目的朝陽依然如故地升起在東方的地平線上,無微不致地關照著大地,溫暖著我曾經寂寥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