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了

我的家鄉，地處黃海之濱的蘇中平原，東臨大海，南望長江，很少有哪個地方，舞動在江水海浪之間。歷史的淵源，得天獨厚的自然氣候、土壤、“濕地”環境，植入了海安人天賜的養蠶基因。進而隨著時代的變革遷移，百姓的勞動創造，技術的逐漸成熟，終究讓我讀懂了海安——中國最大的優質蠶繭生產基地，成為全國聞名的“繭絲綢之鄉”。

我離開農村雖然多年了，但老家所在的那個村，有著栽桑養蠶的悠久傳統，如今已是全縣赫赫有名的養蠶專業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搞養殖，少則一張紙，多則十幾張紙。從我記事起，養蠶就成為全村每戶的主業，是支撐家庭經濟的主要財源。

對于蠶兒，我從小就喜歡，這與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有關。在幼年，爺爺給我講了一個叫《蠶馬的故事》。講的是在上古時期，有一個父、女兩人和一匹白馬的小家庭。一次，小姑娘的父親外出遠行，一天、一天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回來。姑娘感覺到寂寞，常常想念她的父親。有一天，她開玩笑地向馬棚里的白馬說：馬啊，你若能幫我把父親迎接回來，我就嫁給你做妻子。說過之后，那匹日日廝守的白馬突然掙斷僵繩騰空而去，像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幾天后，父親騎著馬，回到了家。女兒將那天和白馬開玩笑的話講給父親聽，父親聽罷狠狠地把女兒痛斥一頓，表示堅決反對。白馬對此以咆哮抗議。父親為了避免這匹白馬長期作怪，便用埋伏的弓箭把馬射死在馬棚里，把剝下的皮晾曬在院子里。哪知道，青天白日里，突起颶風，馬皮突然從地上跳躍起來，包裹起小姑娘的身軀直升云霄。幾天后，在一棵大樹的枝葉間發現自己的女兒，不過，這時她已身裹馬皮，成為一條蠕蠕而動的蟲一樣的生物，只見她慢慢地搖動著她那馬一樣的頭，不時地從嘴里吐出一條條金光閃閃的組長的絲，把絲纏繞在樹枝上，后來人們就把這吐絲的生物叫做“蠶”，樹稱為“桑”。也許這是個傳奇故事，但細看蠶的頭，猶如馬頭，而做繭的繭殼，的確也像白馬的馬皮。

進而，蠶馬故事的流傳，從老祖宗的老祖宗，到至今留在家鄉的老人，其間相隔幾百年，對蠶的情感卻始終不渝，把蠶視為貴人，是仙子，是寶寶。

鄉居年代，我曾養過蠶。我洞悉蠶在其生命輪回過程中的每一個隱秘細節。蠶的一生必須經歷從卵一幼蟲一蛹一成蟲四個階段，蠶農們俗稱為“桑蠶的生活史”。從春天桑樹枝條冒出芽苞、長出嫩葉開始，到秋后萬木葉落止，都可以養蠶。每年可養殖春、夏、秋以及晚秋四期蠶。春蠶和晚秋蠶從供育到結繭，受氣溫低的影響，養殖需要35天至40天的時間；夏蠶和秋蠶時間較短，大約需要28天至30天。四期中，春繭質量最好，當然價格也最高，其次是秋繭、晚秋繭和夏繭。我之所以熟悉此行，和從小跟著爺爺長大有關。孩提時代，無論爺爺是去蠶房忙著喂蠶，還是去桑田采摘桑葉，總是不忘帶上我，我就是爺爺的影子。

新中國成立前，爺爺的家境一貧如洗，沒有一分土地，那時候有地的和能租得起地大戶人家才能養蠶，而我爺爺只能去別人家當短工。解放后，特別是農業學大寨那個年代，實行的是農業社，蠶都是由集體供養，桑樹也是集體的，最后的繭子也屬集體的。社員們出的是集體工，所得到的報酬是工分。摘桑葉是掙工分，養蠶也是掙工分。

爺爺那時就成了隊里養蠶的骨干和懂技術的土專家。

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農村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土地分給農戶，蠶農的養蠶熱情空前高漲，各顯神通，家家養蠶。我的爺爺也由此重操起舊業。

有個情節，我至今都難以忘懷。那是在剛剛分田到戶的第二年，再過幾天，春蠶就要到家了，在到家之前，必須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幾天來，我爺爺多少有些興奮，因為這是爺爺平生以來，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中將要飼養著屬于自己的蠶，因此，說話的語調高亢、有力，動作敏捷，干活利索，像個小伙子似的。即使一天忙碌下來，已顯得筋疲力盡，但他的心好像已經沉浸在養蠶的喜悅之中。

幾天過后，我爺爺終于從大隊蠶桑員手中領回了預先催青好的蠶種。蠶種放在跟一本書大小的網狀盒子里，被隔成兩半，上下兩面都是紗布，四周是木制框。透過紗布可以看到蠶種就像菜籽粒那么大，黑乎乎的。接過后，我爺爺連忙走進消過毒的蠶室里，輕輕地將蠶種放在事先搭好的蠶具上。大約過了三個小時，蠶紙上的卵開始蠕動，一會兒，黑糊糊的小點點變成了一大片，蠶兒出來了。我爺爺拿出蠶紙后，另一只手迅速用一根雞毛將那一只只小螞蟻大小的蠶刷到竹匾里，整個動作就像接生一樣細致、到位。安頓后，我爺爺從桑田里采摘了一些鮮嫩欲滴的桑葉，把它用刀切成細絲，輕輕地撒在灰黑灰黑的幼蠶身上，她們輕手輕腳、行動遲緩地將自己灰黑灰黑的身體從桑葉絲的夾縫中搬到細細的葉絲上，靜靜地伏在上面吃著，由此蠶兒進入了食桑期。

這期間幼蠶的變化極大，似乎在眨眼之間，小小的身體像雨后春筍破土而出，變得好看。蠶身的顏色由灰黑色漸變為灰綠色了，再長大一點，就變為銀灰色，此時蠶體猶如涂上了一層月光似的，耀眼照人。

蠶是有眠期的。它從幼蠶到上籠結繭，要經過四眠。剛孵化出的小蠶，九天進入一眠，以后的二眠、三眠，每次都間隔七天，時間為一晝夜。四眠又稱大眠，眠期需要兩晝夜。眠中的蠶，不吃不動，頭和胸都要挺得高高的，如生如死地沉睡。每眠一次，蠶將蛻去原來的舊皮，而重新換上猶如一件寬大的衣服一樣，身體變長、長粗。蠶的食量也隨之突然猛增。

養蠶是件苦差事。特別是蠶一旦過三眠以后，食量大，蠶吃葉就兇猛、快捷。剛剛竹匾里還是如綠色海洋般的桑葉，在一陣沙沙聲中，頃刻間化為烏有，只剩下葉莖和桑渣了。進而隨著工作量的加大，我的爺爺會把家里所有的勞動力組織起來，劃分為摘桑采葉組、喂蠶組和提蠶組。提蠶組主要負責把光胴胴的蠶抓到另一個干凈的空匾里鋪勻，然后，再把原來匾里的殘渣以及糞便倒出。桑渣可以喂牛、喂羊，糞便是種莊稼的好肥料。在我們村，蠶農把蠶的糞便俗稱為“蠶沙子”，而不可稱“蠶屎”。屎與死諧音，稱“蠶屎”是件很不吉利的事情。

養蠶最繁忙的時節要數四眠前后。蠶活的陡增，使整個家庭像炸開鍋似的，生活無規律。一日三餐都得輪流吃、分批吃，不巧時飯只能吃一頓或兩頓，水更顧不上喝。到了夜里雖然很困倦，但也只能把蠶喂好后，就地躺一躺，稍微睡一會兒。幾乎所有人整天都在搶時間爭速度，與時間賽跑。當遇到人手緊張時，我們兄弟倆也做個幫幫手，摘摘桑、喂喂蠶、倒倒“沙子”什么的。

在飼養過程中我爺爺還常常告誡我們，養蠶不僅要懂得技術，同時更要注重消毒、防病與救治。特別是，蠶在大眠前后要加倍小心，認真呵護。它是日后能否結成優質優繭的保證。因為之前的該付出的勞動都付出了，只等待收獲、結果。如果出現一條條而又肥胖胖的蠶死在匾里，白茫茫一片，對一個家庭來講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蠶養死了就意味賠錢，如果處理不及時，將會導致顆粒無收，全額賠本。

辛勞之后的收獲總是讓人興奮的。大眠過后幾天，蠶的食欲開始減退，逐漸不再吃桑葉了，身體也有點萎縮，顏色就會變成透明的黃白色，很像是用玉石雕琢的。這樣的蠶就是老蠶了，肚子里裝滿了蠶絲。于是，我的爺爺會把這些馬上要做繭的蠶，一條一條的從匾里揀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事先用麥秸捆扎的蠶籠上。

上籠后的蠶，不會很快安心下來，而是要用半天的時間不停地、慢慢地爬行著，當蠶認為此處最安全時，就不動了。

蠶在做繭時，嘴是最勞碌的，用心、仔細，不停地向外吐著。那搖頭晃腦、來回擺動的吐絲軌跡，猶如舞蹈動作一樣的優美，有節奏感，讓你耐看、耐品，有韻味。最初，它先吐出盡可能少的絲，用絲將做繭的位置固定下來，然后才開始用絲編織成一個薄如輕紗的橢圓形，透過那薄紗能清晰地看到蠶吐絲繁忙的影子，它將吐出的絲，再均勻地一層一層地編織起來。繭越織越厚，蠶便嚴嚴實實地將自己裹在自己所做的繭中。這就是成語“作繭自縛”的由來嗎？但對蠶而言卻是畢生的努力，才能達到的崇高境界！

很多時間，我感動于蠶用生命的絲線織繭而棲，沉沉而睡所帶來的美學意蘊，又一次完成了生命本質的飛躍。一般情況下，上籠結繭的蠶，四天左右絲就吐完了，只有晚秋蠶吐絲的時間稍長，大約要六、七天。在不長時間的等待中，銀白色的繭，里三層、外三層結在蠶籠上。蠶的生命由此又一次沉埋于寂寞之中，其實，它是做一個堅實的夢，蘊蓄著又一次生命的復活。

收獲的喜悅始終印在大家的臉上，那是勞動成果的喜悅，是勝利者的喜悅。一家老小在歡聲笑語聲中，有的負責繭子籠的來回撤換，有的負責繭子的采摘，有的……一只只如同棗子般大小的繭，不停地經過手中傳遞，然后放進筐中。一天的勞作，繭摘完了。此時我爺爺站了起來，環顧一下四周，然后彎下腰來，伸手從筐中抓起幾只繭來，先在眼前看了看，然后在耳邊搖了搖，輕輕地說了一聲“一定能買個好價錢啊！”無意間，我洞察到，爺爺一臉由衷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那樣的開心。漸漸地，他那眼角處慢慢地凝聚起一顆顆小淚滴，快要掉下了！這淚，是高興的淚、喜悅的淚，也是幸福的淚啊！

第二天，九點鐘左右，我爺爺將裝滿繭的幾籮筐和一袋下腳繭搬到用木頭做成的獨輪推車上，為了防止掉下來，用繩子又攏了攏，完畢后，我跟著爺爺、叔叔一起啟程出發了。

六月的天氣，陽光燦爛如綢，微風輕盈的從臉頰上撫過，如同少女的手指在你的臉上撫摸撩撥，暖暖的。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就到了公社繭站。人來人往，精神暢滿。養蠶而得繭的歡樂喜氣，處處可享，一派豐收景象，讓人感懷。

春蠶的飼養總算結束了，過程讓人難忘，結果讓人享受！而我那不知勞累的爺爺又在為下期蠶的到來做準備，一期接著一期，年復一年……

這不由讓我想起了李商隱《無題》中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詩。這句詩，原是詩人李商隱抒寫愛情、別離、相思的千古絕唱。但寫春蠶辛苦作繭，繭成身亡，卻是寫真。它吐絲作繭，無所索取，而成為人們一致贊美的昆蟲。其實，春蠶吐盡絲做成繭，蠶并沒有死，而是在繭中變成了蛹，蛹又變成了蛾，蛾再產下卵，在下一年的春天，卵又生出新的幼蠶來，生死輪回，循環往復……就在這一剎那間，我又讀懂了蠶。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的爺爺也因年歲高而去世。不過讓我感悟最深有這么一段話，他講道：“我這一生，養了六十多年的蠶，總算沒白過。養蠶雖苦，但從中也給我帶來了不盡的樂趣，我有成就感。之所以特愛這行，其意義在于它們一天接著一天，一年接著一年，一代接著一代，在桑葉中編織著自己的夢與真，才讓生命得以絢爛！”

今天，我終于讀懂了！不僅讀懂了海安栽桑養蠶的源頭、技術以及蠶的一生，更重要的也讓我讀懂了他：猶如蠶一樣，從來都不會發泄自己的怨恨，習慣了寂寞與沉默，習慣了勤作與苦干，習慣了愛與奉獻……養蠶是他的事業，一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