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身邊

“我走的時候，你們莫怕，我不會嚇你們，我會保佑你們。”奶奶說這話時，我們正在屋后山坡上那片翠綠的玉米地里鋤草。太陽黃黃地照在頭頂上，奶奶站在一片靠近的樹蔭下，身子撐在鋤桿上歇息。我用力鏟倒一棵刺草，抹一把臉上的汗珠，抬頭望著天，天空很藍、很遠。我想，奶奶是不會離開我們的，永遠不會，就像陽光天天照在我們的身邊。

母親病后，奶奶一直跟我們住。本來她可以去城里伯父家或鄰村姑姑家住的，他們兩家的生活條件都比我們家好。可奶奶不去，她放心不下我們這家人。我家因母親長病，父親又經常陪母親外出醫病，一月下來僅稱35公斤毛谷，全家7口人吃飯，那點口糧夠不上十天半月。奶奶擔心我們這家人的煙火立不起來，生死顧著我們，與我們一道上山挖蕨根、刨箭頭、尋野菜，艱難地度著饑荒。記得有一天早晨，我們餓得快不行了，渾身上下沒一點力氣，一個個仰躺在椅子上，頭歪著，嘴一張一翕的，像被藥翻白了的魚兒。奶奶急了，慌忙到隔壁小二奶奶家去借米，煮了一鍋菜稀飯，我們吃飽了才有點兒力氣動彈，然后慢慢去上學。

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我們就跟隨在奶奶的身邊學種地。春天，過了雨水節，吃了“十五”飯，奶奶就領我們上山去翻地，燒山灰、撿燒土地上的雜草，為下種做準備。季節到了，玉米就得出種，桐子花開時，高粱大豆的種子都要下土。奶奶說春天是一個重要的季節，不能誤，“一年誤了春，十年不得伸”。苗苗出土后，奶奶又教我們如何間苗、鋤草、施肥，這些都要做到點子上，不能馬虎，不然苗苗就長不好，不被雜草夾倒，就被風刮倒，或瘦弱得結不出果來。奶奶又教我們如何觀云識天氣。西南邊有座大山，奶奶說看天氣就看那山，山上霧罩濃濃，就要下雨；山上沒有霧罩，天就放晴。奶奶還告訴我們到遠山上做活，下山不要太晚，哩哩王叫了四遍時，就得收工回家，不然路上就會摸黑，碰到五步蛇，很危險。

做工累了，我們坐在石頭上歇息，聽奶奶天南地北地給我們講故事。有寓言神話故事，也有現實生活故事，《劉關張三結義》、《七姐下凡》、《解放軍攻打牛拉腸》等。但奶奶講得最多的是伯父小時候的故事。一說起伯父，她臉上就露出幸福的笑容。奶奶說伯父小時候很聰明，又能能吃苦，跟隨太公經常出入熱鬧喜慶的地方，唱山歌、上梁歌、鬧新房樣樣都行。奶奶也唱山歌給我們聽，還教我們學唱土家情歌：“高坡起屋不怕風，有心戀郎莫怕窮；只要二人情義好，冷水泡茶慢慢濃。”奶奶一邊教我們種地，一邊教我們做人。她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著說著，奶奶還唱道：“不愛金來不愛銀，只愛勤快和聰明；學得勤快聰明在，黃土也會變成金”“昨夜夢從三國來，看見劉備打草鞋，關公挑擔豆腐賣，張飛殺豬樂開懷，英雄都從苦中來。”奶奶說人是三節草，三窮三富才到老，沒有哪個人一桿子插到底的。在奶奶身邊，我們覺得自己就是一株小苗，是奶奶給我們陽光和雨露。

田土下戶后，我們家從貧困中掙脫了出來。我和二弟在家種田，家境逐漸寬裕起來。不覺間奶奶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年歲大了，難以抵抗風寒的侵襲。奶奶淋了一場生雨，就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病情越來越重！城里的伯父幾次打電話來催把奶奶送進城去治療，可奶奶就是不去。后來父親和姑姑強行把奶奶送進了城。這是奶奶惟一離開我們的一段時日。

第二年一開春，奶奶又回到了我們的身邊。奶奶說她的病一好，就想回來。可伯父要她多住些時日。她就跟伯父發氣，不說話、不起床、不吃飯。伯父沒法，只好叫車把她送回來。奶奶回來后，先到莊稼地里轉轉，看到地里的麥苗青青的在陽光下茁壯生長，奶奶笑了。奶奶依然天天陪我們出工，還給我們講她在城里住院期間的感受。她說，伯父伯母對她真好，她想吃什么，伯父總是想法給她買來；她想穿什么，伯母就買上好的布料，找技術好的縫紉師傅，給她做最合身的衣服。這輩子值了，好吃的得吃了，好穿的也都得穿了。奶奶的一生好像已經圓滿，她不再有什么牽掛。但我知道，奶奶的心里還有一份牽掛，那就是我的親事。

后來，我考入鄉農技站工作，家里的事情就全靠二弟一人承擔。再后來，二弟先成了家，并有了兒子，可我還是光棍一條。奶奶就四處托人為我說親，都沒說成。后經人介紹，我認識了一個代課老師，奶奶聽說她人聰明心地善良，高興極了。她忙向介紹人說好話，要他一定多費心、多盡力，把這門親事說成。

那年正月初一，我去岳母家拜年。奶奶把我叫到跟前，再三囑咐我到那邊要注意言行。直到我走遠了，奶奶還站在村口張望。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與奶奶的最后一別。第二天，我在岳母家剛吃過早飯，寨上的大伯伯就來了，叫我回去，說奶奶去世了。我當時并不信奶奶會忽然離開我們。待我回到家時，看到靈堂里擺著一口黑色的靈柩，我才相信與我們相依為命的奶奶真的走了。回想起奶奶與我們朝夕相處的日子，我不禁悲慟萬分，淚如雨下……

而今，奶奶離開我們已經十多年了。照奶奶教給我們做人的道理，我的人生之路走得既踏踏實實，又和和諧諧，心里坦蕩蕩的，對生活充滿憧憬和熱愛。我兩次夢見奶奶，都是奶奶在幫我：一次是我回家犁田，褲腳被水樁劃破了，奶奶讓我換換，她給我縫一縫；再就是我的右頸部出現腫塊后，久治不愈。我夢見我睡在屋后菜園里的棗樹下，快要奄奄一息了，奶奶走來，把我扶起來，說不能睡在這里，她說：“我走”你災星脫了。醒后我跟妻說，妻說我的病一定能治好，奶奶在保佑我。是啊！奶奶沒有離開我們，她一直在我們身邊，在護佑著我們。

奶奶在身邊，永遠在我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