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石寨好小,但山水好,水綠山青,女人都長得水靈靈的。王二木匠家的靈兒,更是出脫得像是晨光下的一枝花骨朵兒:俊眉秀眼,唇紅齒白;一笑起來,嘴瓣兒像是恬靜的彎月;一走道兒,蓬松的劉海一顫一顫的;是一個把笑聲和燦爛掛在腮邊的女孩。靈兒只上了初中,爹不讓念,說上高中上大學要花好多錢的,便輟學回了家。但靈兒心靈手巧,會用剪子剪出各種花鳥蟲魚,一片紙在她手里,一會便變成了百合、梅花、或喜鵲、或蝴蝶什么的,連學校里的老師也驚嘆她是個巧人兒。她房里、窗上、墻上,貼滿了各種紙花兒,她每每望著,便止不住抿住嘴笑,小小心里便覺著天下就數這山里頭美。
一日,她忽然覺著胸脯上竟鼓出兩朵蘑菇來,撐得那件粉紅衫兒顫顫的,一出門,寨里人直了眼兒,都說靈兒長成大人了。
從此,來替她提親說媒的沒斷線兒,門前的青石板臺階也給踩矮了。好些后生有事沒事總愛上她家里去。他們來找她爹說活兒,來替她爹做事兒,死皮賴臉地捱著不肯走。
也許是姑娘們大都喜歡后生們看重自己,盡管心里罵他們臉皮厚,可也從未板過臉兒。不過,寨里有一位叫天保的后生卻從未來串過門兒。天保是高中畢業回鄉來的,莫非是他這高中生瞧不起她這初中生么?她感到有些兒委屈,也有些兒惱怒,待后生們走后,自個兒便要發好一會兒呆。
這一日,二姨給她領來一個穿灰色西裝的后生。二姨介紹說是雀兒寨的首富,叫大桂。那大桂出手也真闊綽,提來一大摞子禮物,花花綠綠,十分耀眼。有兩瓶“長壽酒”,是給靈兒爹買的,包裝十分精巧,靈兒爹活了大半輩子也未見過。
靈兒爹是個老實人,驚訝得吐舌頭兒:“這要花好多錢吧?”
“不多,才干把塊哩。”大桂笑道。
靈兒在房里聽著,小鼻子一聳,“哼”了一聲。
靈兒爹忙朝房里喊:“靈兒,快出來給你二姨倒茶呀!”
靈兒只得出來,給二姨和大桂送上茶去。
“靈兒,”爹又喚她:“你坐下,陪你二姨說說話兒。”
她頓時飛紅了臉,一扭身咚咚地跑了。
她跑出寨子,一徑跑去寨前那條溪溝底下。
她跌坐在一塊巖坎上,雙手托著腮幫,瞧著溪水發呆兒。溪水好清,有小魚兒游著,水面便泛起一圈圈的漣漪,于是,山的倒影、樹的倒影,還有她的人影兒便一齊蕩漾起來。一會,魚兒游走了,倒影兒便都停住不動了。水里一個好俊俏的人兒!又有魚游過來,咬那人影兒的臉,她噗地一下笑了,她忽然想跳下溪里去。
于是,她便找著一處蘆葦稠密的溪坳,脫下衣服,留一件貼身的紅胸兜兒,水波兒一蕩,便溜下了水里。迅疾的淡藍色的水,在腳邊汨汨地拍濺著。她舀起一捧水,潑在胸脯上,涼浸浸的水便流遍全身。她格格地笑,一次又一次地往身上潑水,后來干脆投進水的深處。她學會狗爬式,雙腿一陣撲騰,水花四濺,讓陽光一照,像是溪里濺起五彩的珍珠。
有小魚兒叮她,癢酥酥的。她好不愜意,便索性汆入水里去,伸手去追捕受了驚嚇的小魚,追出十來米遠。
待從水里探出頭來,忽然發現水里還有個人影兒,隨著水波兒一晃一晃。
她一驚,便忙蹲下水去,只露出一雙瞪得圓圓的眼睛。她這才瞧見對岸蹲著一個后生模樣的人,背向著她,勾著頭在看什么。
她臉上好一陣臊熱,止不住忿忿地罵:“不要臉的臭小子!”
“我沒……沒看……”聽聲音,是天保。
“別動,不許轉過身子!”
靈兒飛快地鉆進葦叢里。一會穿好衣服走出來,她呆呆地站了半天,忽又“噗哧”一下笑了:“喂,天保,你跑這里來做什么?”
“我……看書哩。”天保不敢亂動,兩眼望著遠處的山。
“在家里不能看嗎?”
“爹不讓嘛。”
“誰叫你老是看書,”靈兒又格格地笑,“爹惱你活該!”
天保什么也沒說,起身便要走。
靈兒忽然跑過去,一下攔住他:“什么寶貝書,讓我看看!”說著,便伸手從他手里奪過書來。
天保急了,忙嚷:“呃呃,別搶,別弄壞了書!”
“哼,我偏要看看。”靈兒挺開心,笑得像叮咚的山泉響。
“好靈姐,”天保急得直搔頭,“別鬧,我是從學校借來的,弄壞了,以后人家不肯借。”
“嘻嘻!書能當到飯嗎?”
“你為什么愛剪紙花花呢?紙花花能當得飯嗎?”
“好,書給你就是。”靈兒真個把書給了他。
“你,你要喜歡看,我看完就給你看。”天保囁嚅道。
“不稀罕!”
“真的,你也該看看書。”
“不怕你爹惱你嗎?”
“以后,我也要寫書。寫出來了,爹也就不會惱了。”
靈兒撇撇嘴,又笑:“嘻嘻!寫書,寫什么呀?”
“寫我們山里,寫我們寨子,我抑止不住自己,是這片屬于我的黑土地,讓我想寫出來。”
“是嗎?”靈兒那有如溪水般明麗的清眸陡地一亮。
“要好好寫一寫。”天保變得高興起來。
“那你寫了沒有?”
“寫了,每天用著緩慢的速度寫著鄉村的人,鄉村的事,還有天空,大地……我的愛,我的氣息也就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迸裂了出來。我從沒想過,我生活著的這個小山寨,對于我,竟是這么讓我愛戀,讓我著迷。”
“我看看行嗎?”
“我寫了一首詩,正要找人看哩。那好,你便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什么讀者,別吊文了。”靈兒止不住又要笑,朝他伸出手:“拿來呀!”
“還是我給你念吧,詩要念出來才有味兒。’他說。
“念吧,我聽著哪!”
他咳嗽一下:“題目是《山溪,說著一個老長的故事》。”
靈兒終究止不住又“噗”地噴笑了:“真有趣,山溪會說故事嗎?”
天保也笑了。笑夠了,便念道:
山溪,說著一個老長的故事,
一個甜蜜蜜的話題。
山里的那些農家漢子,
都愛聽它說的故事,
竹笠兒追著山溪,
鐵鋤兒拽住山溪……
他們也嘮叨起那沒完沒了的故事,
——關于那個甜蜜蜜的秋季。
……
她靜靜地聽著,偷眼望他,啊啊,以前自己怎么會沒好好地注意過他呢?
“我還寫得不好。”他說,紅了一下臉。
“怎么不好?你要怎樣才算好呢?”
“好的詩歌,要從生命里來,要從心靈中來。我們每個人都期盼著收獲,對于我來說,就像在黑土地里播下種子,期盼著它生長,開出美麗的花,結出香甜的果,帶著黑土地味兒的果實……”
倏地,她覺著有一種像竹筍那樣的生機蓬勃的東西,在她小小的心田里萌動。
“天保哥,為什么不上我家來?”她忽然問。
“有什么事嗎?”
“一定要有事才來嗎?來玩也不行嗎?”她瞧他一眼,旋即又格格笑道:“來給我念你寫的詩啊,你的文章啊!”說完,便把頭埋在兩只手心里,飛快地跑了。
剛進寨子,猛地從寨里跑來一人:“靈姑娘,叫我好找啊!”是二姨領來的那個大桂。
“找我做什么?”她沒好氣地瞪他。
大桂說:“靈姑娘,我給你買了一條項鏈兒,你戴上試試。”說著從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挺精巧的小盒子。
靈兒白他一眼:“我可沒要你買。”
“嘿嘿,”大桂笑道,“你瞧,純金的,好看嗎?好看的女子戴上這個就更好看了。”說著便要給她戴上。
靈兒閃躲著。他卻湊過臉來,在她腮上親了一口。“啪!”地一聲,靈兒伸手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兒,扭身便走了。
大桂又氣又惱,兩眼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兒呆立了半晌,只聽見她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山溪說著老長的故事”,心里好生不解。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心下一發狠,便旋身悻悻地往村外走了。
靈兒回到屋里,又拿起一張紙片兒,剪刀斜斜地一剪,怎么?剪出的竟是一個書本兒的圖樣。她呆呆地瞧了半天,忽然又“噗哧”一下笑了,笑得忍不住跌倒地上,笑得直抹眼淚兒,笑得差一點兒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