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忽然想起童年的火車站。漸漸地,我聽不見大家在說什么了,卻恍惚聽見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鐘聲,那是從火車站的鐘樓上傳來的,當當當……小時候,母親經常帶我坐火車到北方和南方看病找醫生,每次都在濟南火車站等車。那時候,火車站的樓房是一座我今天在德國經常見到的樣式,就像一個小教堂。那座樓房很漂亮,紅瓦灰墻,綠色門窗,在一個孩子的眼里,它有點像積木搭起來的房子……我很喜歡濟南火車站的鐘聲,它是那么深情而悠遠。每次離開家,火車開動的時候,那當當的鐘聲總是讓我很傷感,而回家進站時,那鐘聲又讓我感到溫暖和踏實,特別是看到父親在站臺上的身影,我的眼淚就會流下來,這個有鐘聲的城市就是我的家啊……”
這段溢滿感情的話,引自張海迪的一篇歐洲游學筆記《一個記憶中的火車站》。文章中提到的“像積木搭起來的房子”,便是濟南人口中的“老火車站”。可惜的是,它在九零后的童年記憶里已不復存在。他們再也沒有機會親眼目睹那座華麗建筑的昔日尊容。
“老車站就這么日復一日地伴隨著濟南人,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波及濟南,卻也沒能撼動它。它在風雨中挺立了八十多年,可是有一天它轟然倒下,再也站不起來了,它成了一片廢墟,又變成瓦礫和灰土,然后就在空氣中消失了,只有它低沉的鐘聲偶爾還回響在一些人的耳畔……”
昔日的輝煌
在建筑界,凡提到鐵路站點設計,沒有人不知道濟南站。濟南老火車站的鐘樓、行李房建設曾在中國建設史上名噪一時,縱使在德國人的外洋建設史上也能留住一筆。很多人正是認識了火車站,才認識并記住了濟南。
但如今的濟南年輕人,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歷史上曾有兩個濟南站:一個是1904年建成的、屹立至今的膠濟鐵路濟南站;另一個則是1911年建成的津浦鐵路濟南站。它們曾像兩兄弟一樣,共同見證了濟南開埠百年的滄桑歲月。
1904年6月1日,德國人將膠濟鐵路自東向西鋪到濟南,山東省境內第一條鐵路——膠濟鐵路全線通車,直接推進了濟南的開埠進程。那時,濟南人紛紛擁向鐵路沿線,驚奇地看著一列列鋼鐵怪物吞云吐霧,風馳電掣,轟隆隆從遠方駛來再疾馳而去。車頭兩旁站滿了官員和洋人,車廂和車頂上則擠滿了老百姓。封閉了許久的濟南人突然發現,這個“怪物”已經開始影響百姓的生活,它不僅能拉來洋人,還拉來了從未見過的洋貨。而與磚瓦房、四合院風貌迥異的膠濟鐵路濟南站,也以其獨特的日耳曼風格,大大打開了市民的眼界。
四年后,由英、德兩國出借款項建造的津浦鐵路動工。同年,津浦鐵路濟南站開始修建,1912年建成投入使用。這樣,濟南便成了膠濟鐵路和津浦鐵路的交會點,因兩條鐵路的治權所屬不同而有了兩座相距不足一公里的火車站。那時,兩條鐵路互不連通,旅客們坐哪條線的火車,就在哪個車站候車。
雖同為洋人建設,但兩個火車站有著迥異的建筑風貌——膠濟鐵路濟南站坐北朝南,建筑面積2525平方米。它根據使用功能劃分為三個區域:中間偏東為主入口的候車大廳;東部單層較短,為餐廳和貴賓室;西側為兩層,展開較長,用于經營管理、辦公和作為旅館使用。
整個建筑以灰黃色飾面,以灰白色整齊的蘑菇石為墻基,以灰紅色為瓦屋面,色調富有變化,體現出樸實又莊嚴的風格。建筑平面布局經濟、實用。建筑立面輪廓處理粗獷而有力度,構圖嚴謹、穩重。建筑局部處理細致精妙,是一個能較成功地體現出德國古典復興晚期建筑藝術和結構形式相結合的建筑物。
而在它以北約300米處,是由德國建筑大師赫爾曼·菲舍爾歷時四年設計建造的津浦鐵路濟南站。
不同于膠濟鐵路濟南站,這是一組具有濃郁巴洛克風格的哥特式建筑群。它以其建筑表情的豐富,細部勾畫的精美,成為當時亞洲最大的火車站,先后登上清華大學、同濟大學的建筑類教科書,并被戰后西德出版的《遠東旅行》列為“遠東第一站”。六十年代的國產電影《大浪淘沙》也在此取景拍攝。據說,在英國的一所大學里,一位教授在介紹這座老火車站時,足足講了40分鐘。
這座享譽世界的火車站,即使與當時的北京前門老火車站或上海老火車站相比,在外觀上也要略勝一籌——整座建筑由東西兩樓和鐘樓組成。西樓為候車、售票和辦公之用。東樓為輔助用房,原為郵政局,后改為貨運用房。墻體為磚石結構,樓板、樓蓋則為木結構。東樓山墻舒緩的曲形線條連綿起伏,與西樓候車大廳的穹頂和拱窗互為呼應,從整體上散發出一種穩重而流暢的氣息。
立面最引人注目的是東西兩樓之間高高聳起的一座高達32米的圓柱形鐘樓,那是濟南老火車站的構圖中心,堪稱全部設計中的點睛之筆。鐘樓頂部東西南北四面設有大鐘,在夜深人靜時,那悠揚的鐘聲傳得很遠。
多舛的命運
兩座頗具規模、均為歐式風格的車站近距離并存,這在中國大城市中極為罕見。它們不論是群體的組合,還是建筑個體的造型、精美的細部表現,都堪稱20世紀初世界鐵路交通建筑的典范,是近現代中國可與同時代歐洲著名火車站相媲美的建筑精品。
然而,建筑風格更為華麗的津浦鐵路濟南站,讓稍顯樸絀的膠濟鐵路濟南站變得有些黯然失色。為了與津浦鐵路濟南站抗衡,德國的山東鐵路公司于1914年開始興建新的膠濟鐵路濟南站。未曾想,不久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趁機占領了膠濟鐵路。1919年,巴黎和會擅自決定由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勢力范圍。1923年,中國政府收回了膠濟鐵路主權。1937年底,侵華日軍占領濟南,他們將原來的兩座車站進行了改造和擴建,并于1938年將膠濟鐵路濟南站并入津浦鐵路濟南站。自此,這里成為兩大鐵路干線統一使用的大型車站。
1958年,為增加容量,鐵路部門對老火車站進行了部分改造,在西面建起了兩層候車室和三座站臺天橋。1972年,這個火車站迎來了最榮光的時刻:為歡迎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來濟南,車站被裝扮一新,并新建了從站臺直通站前廣場的出口。一時間,城里的男女老少從四面八方涌來,相聚在火車站廣場上載歌載舞,像慶祝節日一樣迎接著遠道而來的貴客。
永遠的殤折
沒想到,這種輝煌并沒有延續太久。1989年,在對濟南老火車站拆留的問題上,高層人士和專家學者們展開了激烈的爭論。1992年3月,方案最終敲定——拆。據當時報載,拆除之前,許多市民扶老攜幼、全家出動來到老火車站,與這座陪伴了他們近百年的建筑合影留念,做最后的告別。
這一年7月1日上午8點5 分,老站鐘樓上精準的機械鐘永遠地停止了轉動。伴隨著濟南人走過八十個春秋的老火車站也就此作古,在塵埃中退出了歷史舞臺。
據說,在這之后不久,電影《大浪淘沙》中的男主角于洋出差到濟南,火車開進濟南站,同行的人請他下車,他向車窗外看了看說:“慌什么,還沒到濟南呢,濟南火車站很漂亮,有一個德國人設計的鐘樓。”當同行的人告訴他這就是濟南站,老車站已拆掉時,他驚訝不已,張大了嘴巴,坐在座位上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段故事是真是假已無從考證。但曾經閱盡濟南百年發展史的濟南老火車站巋然倒在了現代城市化進程中,已經成為濟南人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傷痛。
老火車站曾承載了濟南人太多的記憶和情感——人們忘不了在這里歡樂地迎來,悲傷地送往;更忘不了那天寒地凍的春運,在露天排著蜿蜒的長龍靜靜地候車;那猶如古堡的售票處,那黝黑的鐵柵欄、六道門出站口,更別說那高聳入云的鐘樓……濟南老火車站被拆除了,老濟南人夜里輾轉難眠,因為那響徹八十載的鐘聲已成為絕響。
如今,一座與其他城市火車站別無二致的新火車站在經一路上無精打采地佇立著,而膠濟鐵路濟南站則成為了濟南鐵路分局辦公樓。
偶爾路過那座老舊建筑,還會穿過時光打量她曾經的儀容。站前廣場依舊人聲鼎沸,只有那座建筑,宛如一位落盡鉛華的耄耋老人一般,孤獨、靜默地守望著這座越加現代化、卻也越加陌生的城市。每每在夕陽西下時,暗自回憶著什么。
(感謝濟南市檔案局<館>對本專題的大力支持。除注明外,本專題所有圖片均由濟南市檔案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