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點表演吧（下）

孫=孫原：著名當代藝術家。

方=方力：著名話劇導演，演員，戲劇學院教授。孫感到有必要學習表演，于是向方請教。

（本文的上半部分刊發于2012年7月第26期）

孫：演員會不會有時候有一種很精神分裂的狀態，比如說，在那個角色里長時間出不來，他需要專注于一個角色，或者他一直從一個角色到另一個角色，而自己在生活當中的角色是比較模糊的。方：我覺得有。我演凡姨的時候，就有那個勁，舉手投足里沒有那么女性。那演的時候，我就要練，練她拿筆時候的感覺，練拿扇子的感覺，她那小指頭一勾那種感覺。因為她是那種女人，我就老得練那種感覺。有的演員，那種東西太多了，就會對他有影響。人都是統一體，不信你就試試看，你這樣做，那樣做，老是這樣，時間長了，你身體上的那種感覺一定影響你的心理，是不是？它割裂不了的。

孫：這有沒有什么弊端？

方：沒有弊端吧，我覺得這作為一個演員是應該做的，因為他的整個身心就是創作材料嘛。

孫：也就是說演員就成為一個完全沒有固定形狀，完全可塑性的，如水一般，裝在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樣。

方：對，演員就應該是這樣。

孫：您對本色演員這個說法怎么看，他們不需要那么高的可塑性，不需要出和入。

方：本色演員怎么說？完全用我自己的那種感受，我的思維邏輯，我的好惡來替代角色的好惡，我覺得這個創造就不夠了。本來咱們倆都不一樣的，你的觀點肯定跟我不一樣的，好惡不一樣。不能用我的東西替代角色。我覺得尤其像電影，那么放大，你如果不是用你的技術幾乎變成他，用他的邏輯去生活，以他的方式為人處事，待人接物，掌握他的那套東西，那你就經不起這個鏡頭的考驗了，我相信是。

孫：但這里面有一個問題，比如說我覺得年輕的女孩里，周迅是一個比較好的演員，但我不是要說她，我只是舉個例子。比如說她現在演一個文化素質要高于她自身的人，那么這時候，她可能未必能夠徹底的去了解這個角色，她可能換一個方式去進入，比如剛才我說到的那段文字（安東尼奧尼：不要理解角色，而要成為角色），就是你完全去分析那個角色，你分析完了，你也就不會演了。比如演一個張愛玲、石評梅或者林徽因這樣的女人，作為她自己可能連大學都沒好好念過，那你怎么演？就是說她這時候就不可能去那樣進入這個角色，她需要一種什么技術？但是我又覺得她的表演是非常好的。因為一個演員不可能真的去搞文學或者學寫詩的，她得用另外一個方式去代入這個角色。

方：演員啊，其實在電影里面就是七大元素之一，其實很多都是機器在替她演，畫面在替她演，包括空鏡頭，一座山，她站在那里看山，然后放點音樂，就過去了。如果這個演員，她真的能夠被賦予角色的那種素質，那這個演員真的很了不起。但是因為好的導演，技術手段很多，完全可以彌補的。如果這個導演好的話，好的演員和不好的演員差別不是很大。所以，你看我們國家多少演員，能像美國演員那樣給特寫，我們國家更多的是看故事情節，鏡頭用中景多，特寫的時間不會長的，但國外演員特寫特別多。

孫：剛才說到，演員不能用理論去表演，他甚至于不能用理論去分析自己的表演，他更多的是一種不可量化的，很感性的東西，藝術都是這樣的，你從一個表演里面看不到具體的數據，以及這些數據代表什么意思，它是一個完全綜合的東西。

方：國外拍戲，那些演員他們不會是一個鏡頭過的，如果你可以拉片的話，你可以打開一個鏡頭，比方說看梅里爾的畫面，你選一個鏡頭，一個畫面，來回看，你就看她的那個反應，特別快，你就感覺她特生活，讓外人看就覺得她特別自然。而作為專業來講，你一看就認為她特別準確。他們拍戲不會只拍一條的，那些導演不講膠片比一類的，一般來講都是拍十多條幾十條，每一條她都是要求那么準確的話，她私下里不對這個人物進行理性的分析，就完全憑現場的那種感覺，是做不到的，人物還是要有準確的東西的，比方說你隨便拿一個美國的片子，或者斯特里普的片子，我馬上就能告訴你，你看她的處理，就是靠技巧達到下意識流露，天性的下意識流露，但是人家的技巧就是很嫻熟。

孫：我特別想找一個片子，能具體到我們的話題。

方：你這有《法國中尉的女人》、《走出非洲》嗎？達斯汀·霍夫曼的也行，德尼羅的也行。

孫：找到一個德尼羅的。

——觀影中——（《殺手精英》）80min左右

方：你看他們的演員表演多準確，他們沒有一點廢的表演，沒有不符合這個情景的表現。

孫：但你看這個演員（杰森-斯坦森），他就屬于本色表演，電影里他永遠是硬漢的形象，永遠是皺著眉頭，性格老是這樣，然后堅忍不拔地完成任務。

方：就這個演員哈，那我先不管他是誰，我就是看他每一個畫面，他所呈現的眼神和這一個人物的東西，他所詮釋的這個人物，是不是準確，是不是讓我信。

孫：如果是達斯汀·霍夫曼，除了看角色以外，我很難琢磨這個人本人是怎么樣，他的跨度很大，他在《雨人》里面就那樣，在《畢業生》就那樣，至于本人什么樣，你無法估計。但是像這個演員（杰森·斯坦森），估計生活中就這樣，就這個勁兒，戴墨鏡也這么戴。

方：這也是一種演員，我不是分誰高誰低哈，只是喜歡這個還是那個，作為老師來講，或者作為研究表演的人來說，我從來就不說，他好，他不好，但是我會說：我個人喜歡這種。我當然希望作為演員他實際上是有讓自己快樂的地方的，你讓我演一個凡姨，又讓我演一個農村縣里面劇團的演員，我突然覺得差別挺大，我其實挺快樂的。你明白吧？不斷地創造新的角色，我自己有一種快樂感。我們要拉片，我會把德尼羅所有的片子都拿過來，然后我就看他這個人物是用什么樣的技術處理的，那個人物是用什么樣的技術處理的。他演的好多角色我都拿過來，放在一起對比。

孫：這里面是不是也有天賦的成分？

方：有天賦的，但有的演員沒有那么盡力地去用他的天賦。

孫：這句話很有意味，關于天賦的使用率。

——89min——簡短討論《殺手精英》劇情。

孫：我來如何扮演我自己這樣一個角色。

方：我自己演我自己是吧？

孫：對。但這時候好像就有一個矛盾，顯然是我自己對我自己有一個不同的設定，顯然就要一個劇本，我又覺得這個劇本也能編出來。

方：我其實特別希望的是，你用你藝術家的身份，演一個球星。

孫：我并不想這樣，因為實際上我在想每一個人在內心都有另外一種東西，另外一種身份。比如說，我想獲得一個成功藝術家大腕兒的角色，那么我對我那個身份有另外一個設定，但那個身份也是我，那我如何去演那個身份，而且演的非常飽滿，中間不要出戲，忘記自己的角色。我要在整個過程當中演這個角色，他很成功的話，我也可以不用出戲，一直往下演。就像我剛說的那種演員是不是碰到他喜歡的角色，他就不出來了。如果我在生活中實踐一下，如果他覺得這種人格他更舒服，別人也感覺他這樣看著更光彩，他就這樣了。

方：可以的，他可以自己去設定，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生活有個預期，你都會照著自己心目當中理想的影子，理想的一個形象來規劃、來行為。我覺得這跟演員其實挺像的，演員演戲的時候會有一個形象，可能會給自己勾畫一個形象，包括舉手投足，眼神姿態都有一個預期。其實現實中的人跟演員挺像的，如果你確實一直喜歡他以這種形象方式出現，他慢慢慢慢會成為自己。

孫：所以到最后人是不斷地朝自己的形象邁進。

方：對，但生活里有的人對自己沒有形象的要求，比如你是一個農民，你就不一定會這樣想問題。如果作為一個演員，他就必須要有，因為他是公眾形象。像范冰冰她們，她們肯定會對自己的形象有要求，包括舉手投足，尤其是在人前，公眾前面，攝像機前面的時候，肯定會有要求。

孫：但最后他會帶入到他的生活當中，我覺得他就最后成為你自己。（方：對，最后就習慣了）你像昨天我從女人街打車的時候，碰到兩個女人，有點像雞的那種，打了個黑車，找不開錢，去把錢破開以后，回來拿著錢，就這樣（動作），這兩個手指拿著煙，這夾著50塊錢，然后對著司機說：“帥哥兒，找你的錢。”我覺得她在生活中已經完全形成KTV里的角色，習慣那個角色了。

方：我覺得這是一種下意識的流露，里面有她自己的那種習慣，比方說思考問題的時候，有的人就喜歡皺眉頭，但是這個角色當時就在思考問題，這個表情就被他使用。有的時候有演員自己個人的習慣帶入表演，但是這種習慣和這個角色此時的東西是吻合的。所以我并不苛求演員每時每刻像角色那樣，舉手投足、眼神步態，我覺得他更多的就是下意識流露的東西。

孫：我看到過一個詞，就是演員和角色一起開發他的潛能。這個感覺挺有意思，這等于這個角色也在開發潛能。就是你在設想這個角色所可能表現出來什么樣的東西。

方：對，我覺得這個是這樣的，因為角色他是不存在的，并沒有角色這個人物在你面前，角色更多的是什么？一個一個印出來的鉛字，他有點像木乃伊，是演員給他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他就活了，開始生長肌體，臉色紅潤了，木乃伊旁邊的東西也變成綠洲了，樹啊，草啊，人們開始生活了。那個過程就是演員給他的，角色就是一個一個的鉛字或者骨架，他不存在的，完全是演員去想，這個人物會怎么想，他會感覺到什么，他會認為什么？他會有什么喜怒哀樂，他以什么為喜，他會以什么為哀。這些生命的東西，都是演員給的，所以演員是創造者，所以演員在創作角色當中，因為角色是有規定情境的，規定情境中這個人做什么，就像剛才我說的事實一樣，是劇本給你的。在搶銀行的情境下，角色奮不顧身地救了一個人，結果自己被打傷了，這個是劇本給你的，然而這個角色為什么在那樣一個情境下，他會那么做，他會那么說，這些東西是演員賦予他的。過程都是演員創作的。只不過做的事情，是劇本寫好的，但是做事情之前，他心理的那些活動，是演員去挖掘的。我們這個行動就是為了完成目的。行動和動作是不一樣的，動作就像喝咖啡，行動就是因為我太渴了，我必須喝點水。行動是為了滿足我解渴，動作就是我拿起杯子喝水。行動就是為了滿足目的動作。好，那行動是有過程的，第一個過程是什么？是感覺，我就感覺到我渴了，我才會去拿杯子，拿杯子的時候，我還要看一眼，我還有個思考判斷——行動第二個過程是思考判斷，我要不要喝啊？如果它是特別燙的水，那我就噓著喝，如果它是特別涼的水，我也喝少一點，嘴巴里過一過再下去，這就是有一個思考判斷的過程。然后，做什么決定說什么話，劇本上給寫好了，但是這個過程，是演員自己創作出來的。我看過孫紅雷演的一個《潛伏》，我就告訴學生們去看孫紅雷的《潛伏》哈，大家都去看去，他就是有一個從我真實的感受情境當中的刺激，真聽、真想、真說、真看、真做的，一直到我說話，做出決定，產生態度。這個過程，他真的是很不錯的。你像我們生活里就是這樣的，你肯定是先接受刺激，然后才感覺，我才能夠覺得它是什么，我要干嗎，我要做還是不做，我怎么做，這個過程如果沒有的話，就像很多表演，你說完了我說，我說完了你說，說完就完了。演員創作什么？就是產生臺詞的過程，這就是演員的創作。

孫：有沒有演員的創作能夠帶動整個戲的發展，因為現在有一個因果關系，就是說，劇本決定了行動，決定你的目的，決定了你所有東西，在這個基礎上你的角色也就被固定下來了。有沒有，一個并不太精彩的劇本，因為演員對角色的詮釋而把整個故事帶動的很精彩。

方：有的。第一個，劇本不要太長，演員演的特別好。焦晃這個演員就挺棒的，他老先生是什么樣的呢？那個戲，他本來是男三號，結果被他不斷豐富，琢磨啊，結果后來導演就把他放在男一號了。他對這個角色的挖掘就是比別的演員強，那就沒辦法，把劇本改動了，就看他的戲。我覺得這是有可能的，完全可能。孫：還有一個話題，表演里面最基礎的東西：感到陌生，恐懼緊張，注意力無法集中——集中注意力肯定一個很重要的內部技巧，那么這個東西應該怎么訓練，怎么就能做到集中？比如我確實看到觀眾，看到了周圍的人。你是在現實當中，你確實知道你在被觀看，觀眾有點想笑，你肯定是有反應，這是一種很明確的怯場。如果我假裝沒看見，我就故意進入按照我原來的那個設定表演，那其實就變成一種使勁了。

方：對，因為他不自然，不會像生活中那種自然。

孫：那怎么才能做到這種注意力集中？

方：訓練。從創作素質訓練開始，比方說你坐在那，大家都看著你的時候，你就會緊張，但大家都看著你的時候，我讓你給我算一道題，74+83等于多少？你那時候腦子里面就在那算，那時候你的注意力就在算題上，是不是？那時候你的注意力就不在別人那，是吧？

孫：但是作為戲劇表演，它和電影不一樣，（當然電影也有干擾，周圍有劇組的人也特討厭），在舞臺上，你是對著觀眾說話的。《第十二夜》當中，（陳建斌）他們班那個李梅吧，有一大段臺詞就是直接對著觀眾說，這個時候觀眾實際上都是本校的同學，如果一不小心就變成笑場了，那你還得對著他們，你還得繼續你的狀態。如何才能讓自己不緊張又不出戲？

方：你要記住，你能抓住的就是目的，我對你說的時候，“你聽沒聽見？我告訴你，你聽見了嗎？”一定是挖掘出它的目的來。你比方說我剛才問你74+83，我的目的是讓你算出來，當眾你也得給我算出來！還有，我在表達的時候，我一定要喚起下面聽的人什么東西，我不僅僅在說，我說是為了讓他怎么著？所以我的注意力就在那，他是不是按照我的預期達到的，這還是有目的在里頭，所以臺詞最本質的東西是行動性，表演最本質的東西就是行動性，就是目的。你能不能達到這一個角色的目的。你跟我談話，為什么不緊張？因為你有目的，你想從我這里知道，表演與生活，表演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去挖掘這個目的，對你的幫助會很大。孫：布萊希特除了間離法還有一個詞叫陌生化，這個詞怎么理解？

方：陌生化就是平常我們習慣了的事物和狀態，你把它強調出來了。我們生活里司空見慣了的事情，比如流血了趕緊就捂上，要是把它放大了，其實就很陌生化，好多特寫就是陌生化，那個小蟲子爬的時候，生活里我們不會有太多感覺，但是如果變成一個特寫，蟲子在那邊爬的時候，你看到了每一個細節，聽到那些聲音，那就陌生了。比方說兩個情人見面，好長時間沒見了，他們離婚了，后來又見著面碰到了，倆人其實有很懷念過去的感情，又都沒有新的朋友，再一見面的時候，—下就定格了：互相看，然后過去了，因為誰都不愿意再說什么，誰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一句話，又不能在那老站著。女的可能就低下頭走了，然后這個男的也就走了。生活里可能也就兩秒鐘，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這都四秒了吧，你如果要這樣在馬路上停在那四秒鐘，就已經很別扭了，對不對？熒幕上不一定，熒幕上一定格，一點點推上去，男的這邊淋雨，女的這邊推上去，欲言又止，可能又看一會，她低下頭……得需要十幾秒。這時候時空拉大了，在一個新的時空里觀看，這就是陌生化。

孫：這個陌生化，其實并不是真的陌生化，它實際上是在你熟知的東西里面再發現一些新的內容。

方：對，要挖掘出來。

孫：再挖掘出來新的內容，讓這個東西更立體，讓它又出現新鮮感。我一開始看到這個詞的時候，我認為是一種讓表演里面出現超出于合理性的那部分，就是出現不可理喻的部分，然后我就在想，有沒有這類的表演？我記得貝爾蒙多有這種東西，就是說他在電影里面突然間轉向鏡頭看，笑了—下，這個動作很突然。因為你在演電影，你為什么突然對鏡頭笑，這相當于提示了攝制組的拍攝行為，同時也提示了觀眾的觀看行為。但這個我覺得可能是跟戈達爾的那種方式有關，最后我忘了那個情節了，但我對這一回頭的印象特別深，太突然了，我以為陌生化是這種感覺。

方：這也可以算是陌生化當中的一種吧？因為生活里的這類東西，很少被強調出來，或者說，沒人注意到，直到有人用到它。孫：有一種下意識的東西，會很非理性的出來，就像有時候葛優也出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好像他突然間就出戲了，大家都在演，他就出來了，成為一個念臺詞的，而且挺成心。

方：他吧，老百姓認可他了，你知道吧，因為演員有時候到了大家都認可你了，你就成了怎么演都行的那種。

孫：那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演自己了。（笑，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