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人，大格局

十年前，奧斯卡主持人烏皮·戈德堡在晚會上開玩笑說，因為競選中抹黑的流言泥巴橫飛，獲提名人全成了“黑人”，一語雙關，結果黑人演員雙雙得冠。再后來，奧巴馬在白宮安了家。由此可見，完美的文藝現場也算個風向標，讓無常變化的人文與政治導向有跡可循。

奧斯卡與中國之間的關系，算是怎樣？這里不想再費半點筆墨來贅述幾位“國師”的沖奧之艱辛，就引用《紐約明信片》里的經典名句來概括之：“國人視角中的美國文化有‘清洗’但‘不徹底’”。說到底，這一代的中國人本就不是“徹底革命”或“徹底不革命”的人。對于奧斯卡，除了13億基數中的個別，抱得都是那種“不徹底”的心態。“哇！XX果然拿獎了，我喜歡”、“咦XX居然這么火，那要看看”，簡而言，等閑與好玩的心態視之就沒錯了，愛恨都不上火。

從藝術層面權衡高低那是“較真”，以票房論英雄又不夠“文藝”，“不徹底”的中國心態看奧斯卡，該若何？索性就把奧斯卡提名名單拿來再說說事唄。

2013年，有9部最佳影片入圍，按照“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比翼齊飛的慣例。同時獲得兩項提名的《林肯》、《少年派》、《幸福線》將是最后的角逐者。

奧斯卡提名，佳片有可能被漏掉提名，但9部提名影片，一定能恰好反應出當代電影風尚的幾種典型。《林肯》是中規中距的好萊塢“人性類”電影，雖然行家里會覺得它沒有太多新意，但卻正是教科書式的一板一眼章法俱到，難免也熱淚盈眶了一番。斯皮爾·伯格是好萊塢王牌，生產最正宗好萊塢產品，勤懇承家。奧斯卡有把“小紅花”頒給“三好學生”的習慣。

《少年派》是技術流幻想片，畫面精美，3D純粹，故事不弱。這類片子，弄好了是票房保證，弄不好能把電影公司搞垮。《少年派》一類，意在體現好萊塢的技術之專業，拍好了都會獲奧斯卡提名，但不容易獲獎。《逃離德黑蘭》代表最純正的美式人權探討，《烏云背后的幸福線》類似《盡善盡美》，積極干凈的“美利堅陽光”勵志全人類。《被解放的迪亞哥》顯然達不到《低俗小說》的高度，但是昆汀烙印擺在那里，奧斯卡不虧待他。《悲慘世界》是好萊塢音樂劇的后現代翻新，可以說是“反真實風格”，那種戲劇化的、華彩的、夸張的情節與鏡頭很有噱頭。《南國野獸》的導演澤特林是個29歲的愣頭青，能拍出“特立獨行的野獸”并不奇怪……

總而言，奧斯卡提名，它不會讓某個值得肯定的影片類型落空，同時它也不會讓類型相似的影片一同入選，公平而殘酷。關于最終的獎項歸屬，并非每次都能“李菊福”，就近年來說，2006年的《撞車》實在難以服眾。2008年的《老無所依》聲望也不及《朱諾》十一。

奧斯卡獎沒國人想的那么高，也沒國人想的那么低，它有很多因緣際會的成分，與其注意獲獎影片，不如給予提名影片平均注意。因為每年奧斯卡的提名必定要指出幾條不一樣的方向——過去一年值得肯定的嘗試，就是今后一年應該形成的“光影市場”格局。

博弈，嚴肅地為歷史還魂

——《林肯》

《一夜風流》的導演兼制作人弗蘭克·卡普拉曾說過：“在好萊塢，能夠按照自己想法創作的導演沒有幾個”，因為一部好萊塢的電影必須要在商業和藝術之間互相博弈，在好萊塢，電影首先是為觀眾設計的商品，其次才是藝術家的創作載體。

難能可貴的是，《林肯》的導演，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起就家喻戶曉的斯蒂文·斯皮爾伯格，在商業上的成就以及在美國電影界的地位允許他借力好萊塢，去認認真真地拍一部電影。這個老頑童在好萊塢的商業與藝術之間把玩了40余載之久，如今，他已經可以越過制片人（他就是其中之一）和投資商，開始嚴肅的拍一部屬于自己的藝術電影了。

《林肯》就是一部可以展現斯皮爾伯格迄今為止最高藝術成就的電影，也是繼他1993年《辛德勒名單》后最有藝術價值和歷史意義的作品。而相比于《辛德勒名單》用真摯的情感打動觀眾，《林肯》通過更加嫻熟的電影技巧和克制收斂的敘事方式為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還魂。

沒有虛偽光環的林肯

關于林肯的記錄可謂多如牛毛。在林肯死后，戰爭部長Stanton說的到底是“現在他屬于永世”還是“現在他屬于天使”都足以讓今天的《紐約客》雜志撰寫長文。然而，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他們心目中的林肯幾乎大多是平面的。作為美國最偉大的總統，林肯被大多數人神話，被美國南方人丑化。在外表上，林肯被定型為高大蓄胡。在性格上，林肯成為了解放努力、維護美國統一的圣人。

從這個角度來說，本片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對林肯的刻畫恐怕是最符合林肯本人形象的。Day Lewis在外表上符合林肯的傳統形象，但他演的林肯是根據史實豐富了的林肯。這個林肯外柔內剛，平時輕聲細語，但在關鍵時刻能夠一錘定音。這個林肯最愛講故事，有時甚至會出言粗鄙，一個活的林肯自然有自己的毛病。在奴隸問題上，林肯本人的認知顯然是不符合現代標準的。他至死都不肯承認白人和黑人是平等的。這和我們心目中通過《解放奴隸宣言》解放了黑人的林肯自然是不同的，但卻也是真實的。

美國有諺語稱：“不要問香腸是怎么做的”。如果人們得知香腸原料和制作過程的骯臟細節，那么不論香腸看起來多么美味，人都會沒胃口。本片的偉大之處在于，其盡可能的原汁原味呈現了一個原生態的林肯、一個原生態的19世紀中期的美國，而這不僅沒有人讓人對美國精神幻滅，反而讓其變得更閃亮。

沒有被動妥協的斯皮爾伯格

在影片的制作上，斯皮爾伯格這次顯得非常克制。影片的前半段，你可能幾乎感受不到導演的個人痕跡。斯皮爾伯格收斂起了以往“偽文藝”的個人風格，而將電影完全交給了故事。在《林肯》里，電影有多處激烈的斗爭場面，不過這些場面不是發生在原野的戰場上，而是發生在參議院的辯堂上的。

《林肯》不是一部乏味的教育片，斯皮爾伯格出眾的商業才能并沒有讓《林肯》在娛樂上失敗。他用他嫻熟的敘事技巧冷靜的控制著觀眾的觀影反應。當觀眾在毫無G點的電影畫面中逐漸感到疲倦時，導演用一些機智俏皮的臺詞，小孩子幼稚的行為，還有說客在躲避槍火后不忘跑到對方腳下撿回文件單的段落等來調節影片的氣氛。

或許，這部電影最出色的地方不在于影片對歷史場景的畫面還原，而是在于劇本對人物語言的精準把握。在看過的所有斯氏電影中，從來沒有見過哪部電影可以像《林肯》那樣如此依賴人物的對白講故事。《林肯》在150分鐘里包含了大量的室內戲和人物對白，劇本的用詞非常考究，信息量巨大并切充滿戲劇感。斯皮爾伯格御用的攝影師凱賓斯基和配樂師喬丹也退居后座。除了影片的開頭，電影幾乎沒有出現史詩般的視覺奇觀和過渡煽情的配樂，影片的攝影和配樂都完全融入到了故事當中，點到即止，毫不喧賓奪主。也許以上的這些做法會違背好萊塢電影的商業美學，甚至削弱“魅力電影”的觀賞性，但也正是因為這種一絲不茍的學術精神才可以讓電影變得更有價值，而不僅僅是一個供大眾消費的娛樂商品。

電影是一門大眾藝術。對于觀眾來說，本片的前半部分可能缺乏張力。對于不了解背景的中國觀眾來說可能整個電影都索然無味。但對于相信美國人民的林肯來說，再沒有任何作品能夠比本片更好的體現他的精神、實現他的夙愿的作品了。和林肯一樣，這部影片也會屬于“永世”、“天使”。

探索，情感的醞釀和爆炸

——《烏云背后的幸運線》

與今年其他幾部奧斯卡提名影片相比，《烏云》沒有探討宗教人性，沒有傳記的正統外衣，沒有處女作的粗糲，也不是多年磨礪后的深摯凝練，它從格局到立意都是最小的一個，甚至以精神病的噱頭在講一個普通的飽含親情愛情的家庭故事。然而就故事本身而言導演的呈現已經很精彩了。

影片中Pat和Tiffany都因生活中的變故而精神失常不被外人理解，在相互扶持中治愈了對方，看見了烏云背后的幸福線。這樣的情節讓人想起《盡善盡美》，都是通過暖心的幽默來詮釋生活里的陽光面。盡管《烏云》的意境還是和《盡善盡美》有點差距。記得《盡善盡美》的結尾尼克爾森和海倫在破曉時分牽著手進入了面包店，換到《烏云》變成了男主追女主告白擁吻的“俗套”。

但是，十幾年過去了，除了“浪漫”，電影里還有多少東西在逝去得如此厲害？片中舞蹈比賽后全家的歡呼也有著《陽光小美女》里，全家上臺陪女兒表演一樣令人啼笑皆非又充滿感動的神韻。對于視覺與強落差情緒構成的當代電影，《烏云》就是難等可貴。

與“瘋狂”匹配的方法是“瘋狂”

《烏云背后的幸福線》根據Matthew Quick的同名小說處女作改編。男主人公Pat是一個超級樂觀的高中歷史老師，他似乎總能看到人生的光明面。這部片子的片名就是來自于他的口頭禪“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取“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雖然他因神經疾病在醫院住了四年之后剛剛出院，老婆也跟別人跑了，但是他始終以這句古來的格言為信念。他對和妻子重修舊好充滿信心，因此他搬回原來的住所，并努力把自己打造成妻子期望的形象，但最后還是敗下陣來。

后來帕特遇到了Tiffany，這位年輕的美人生活也很不如意，兩個失意的人在一起艱難地探索人生，日復一日的交集相處下，他們之間的關系也開始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片子一開場 Pat就是出現在精神病院里， 后來慢慢透露出他是“兩極癥”患者，情緒容易失去控制。而他自己認為他的一切所作所為，是他對妻子的愛以及對婚姻的忠貞不渝。他相信Happy Ending，他相信烏云背后總有幸福線。而Tiffany，可以判斷，她的精神紊亂是她丈夫Tommy的死后產生的.。相對Pat對他老婆的念叨叨， Tiff很刻意的不想提到她老公，歇斯底里癥，發作會伴隨記憶的部分遺忘。

有一點很迷惑的是， 我們幾乎可以肯定Pat的動機一直是為了見到他前妻，但Tiffany最開始的動機是什么呢？這一點又影響到之后她為什么跟著Pat跑步，為什么要和他“約會”， 以及為什么要和他練習舞蹈。最源頭，她姐姐、姐夫讓她過來吃飯又是什么目的？想要撮合他們？給他們hook-up的機會？電影本身的設置，還有演員的表演，都很真實，令人溫暖但又深表認同。小平淡、小情緒，這類表演，其實比大場面更加震撼。電影里，幾乎看到身邊的同齡人，甚至自己也經歷過的情形。

與“老套”相對的方法是“性格”

拉塞爾是一個喜劇功底很厚的導演。在他所有的作品里，即便是像《斗士》和《奪金三王》這樣的純爺們片也不乏一些輕松幽默的段子。而在《烏云幸福線》中，拉塞爾這回來了一次情感大爆發，把他熟練的鏡頭和機關槍式的對白完美的結合在了一起，讓電影擁有極高的戲劇性。

并且不同于老套的“約會電影”或是爛俗的R級喜劇，《烏云幸福線》試圖擺脫由好萊塢在上世紀30年代所建立的類型片框架。拉塞爾在影片前段對角色的性格塑造堪稱神來之筆。大段大段的臺詞讓觀眾一邊對角色的性格有豐富的認識，一邊又能很專注的進入到故事當中，基本上不會出戲。另外影片里有許多風格化的鏡頭，這些鏡頭也進一步的加強了電影的戲劇效果，讓觀眾可以發自內心的大笑，而不是單純的做面部表情。

也有美中不足，《烏云幸福線》成也劇本敗也劇本。電影里的每一個局部情節都很出彩，信息量頗大的臺詞也為劇本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但人們不喜歡那些“可以預見”，讓電影走向俗套的“大團圓”結局。這個結局又讓電影回到了好萊塢的俗套框架，讓角色的感情變得有些淺薄和理想化。總的來說，這是一部看后讓人心情舒暢的勵志片/喜劇片/愛情片。并且影片大大超越了小說本身，電影的劇本應該是近兩年，美國頒獎季上的提名常客。

構架，共存的童真與野獸

——《南國野獸》

有的電影就是這樣，導演可能籍籍無名，主演是初登銀幕的陌生面孔，可它就是擊中了不帶任何預設情感的你，像是大冬天半夜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坐到的那個冰冰涼的馬桶圈，一下把你從混沌中猛踹出來，再把你放在無聲黑暗中與自己面面相覷。很巧，《南國野獸》就是這樣的一部電影。 《南國野獸》前五分之一，你不會相信鏡頭里的是美國或者地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而它的確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在路易斯安那州與大陸隔絕的一小小的蠻荒之地，一個被稱作“浴缸”的地方。顧名思義，那是隨便一場暴風雨就可以淹沒的地方，一個地勢低洼的“浴缸”。

即便如此，還有極少的一些人類留守在那里，深居簡出遠離文明，他們是野生的。而且，在這個滿頭卷發，鼓著小肚子的“野生”小女孩Hushpuppy眼里，“‘浴缸’是一個，一個比其他地方節日都多的地方。”

某次真實發生的“末日”

《南國野獸》發生在一個虛構的河口地區，像個孤獨的島嶼。這個郊野之地與世隔絕，連嬉皮士都會迷失方向，找不到加油站，當地人在破敗的門廊下撥弄著班卓琴，這樣音樂讓人費解。電影里的這塊神秘沼澤地叫做“The Bathtub”（浴缸），寓意著“半永久式”的洪水猛獸，它位于大壩底下，危機時刻存在，懸而不決的是他們破壞了自然法則。“浴缸”幾乎從地圖上消失了，實則上是它脫離了聯邦政府的管轄。

一個名叫Wink的酒鬼和自己六歲的女兒Hushpuppy生活在“浴缸”里的棚戶中。她有自己一間小小陋屋，和爸爸的大屋子之間牽一條掛著鈴鐺的繩子。只要聽見爸爸在主屋搖鈴，她就帶著小狗歡快的奔去共享烤雞午餐。可爸爸有很多天沒有搖鈴，他被救助組織監護了起來。重病的爸爸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教會Hushpuppy所有謀生本領。全球變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女孩成為了“浴缸”里最后一只野生小獸。

當卡特里娜颶風肆虐時，水位的上升岌岌可危，更雪上加霜的是當地原本就存在的混亂。

《南國野獸》被歸類于魔幻現實主義題材。整個故事背景都似乎建立在陌生的近未來基礎上：數百萬年前的原牛始祖、可怕的風暴、媽媽的呼喚、遠方的大壩，伴著優美的配樂和漂亮的鏡頭，真實、幻想、神話、現實，各種意向絞做一團。但它的故事背景來源于真實：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前后新奧爾良全城撤離，四十多萬人流離失所。災難讓新奧爾良這個最松散、腐敗、種族隔離、糾紛、散漫無序的城市團結到了一起。某次真實發生的“末日”，以及“末日”后的Hushpuppy，是頑強、原始、粗糲、與生命力的禮贊。

一頭特立獨行的“野獸”

29歲的本恩·澤特林因《南國野獸》已經摘得第65屆戛納電影節金攝影機獎等多項大獎。這部無拘無束、大膽隨性的作品就是一部十足的年輕導演的處女作，這讓他受到限制，卻也成就他。

當手持攝影遇到魔幻現實主義，當粗糙暴虐打破小女孩的童真視角，這部電影以其獨特的氣質和其他美國電影明顯區分開來。和電影海報的唯美、夢幻不同，影片以小女孩Hushpuppy的視角講述了兒童眼中逐漸清晰的殘酷世界。Hushpuppy在現實面前被迫快速成長和成熟起來，嚴酷的生存環境逼迫她過早體驗到生存的艱辛與無奈。在占了畫面近四分之三的龐大野獸面前，小女孩毫不示弱地盯著野獸巨大的雙眼，此時她內心的力量已經能讓它與生活這頭野獸抗衡。從膽小怯懦到能夠直面野獸，她漸漸變成殘酷生活中的一頭小野獸。

獨特的視覺體驗，畫面色調的瑰麗和厚重，導演原創的后搖味十足的配樂和獨立影像特有的瀟灑氣質以及與人物內部節奏相呼應的晃動攝影，讓影片生機勃勃同時又別具一格，盡顯美國南部地區的潮濕、濃烈和混沌。恰如影片的片名，粗糙、肆意、野蠻的它正如越來越精致、討巧的美國電影中的一頭充滿原始生命力的野獸，一頭特立獨行的野獸，一頭沖著安全的主流美國電影低聲咆哮的叛逆的野獸。

因此，“野獸”對于這部影片有四個維度層面的意義：除了畫面中已經出現的巨大野獸外，它還象征著殘酷的生活、逐漸能和生活抗衡的小女孩（小野獸）、同時還象征這部叛逆但并無實際攻擊力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