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字之美

為何一座極盡漢字之美的工廠難以盈利

造字工房創始人丁一記得自己小學只上過一堂美術課。在那堂課上，老師講授了“光、華”兩個字的設計，字斟字酌的美感在他心中泛起迷戀，此后再沒消失。

若干年后，他意識到，這堂課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他第一次領略了漢字之美。

現在，丁一希望通過“造字工房”的工作，喚醒更多人對漢字美的意識。自倉頡造字以來，經數千年字體演化，漢字已成為中華文明的載體，在丁一看來，“每一個字都有靈魂”。由于每個時代都將自己的精神特質嵌入字體當中，因此，漢字有種方寸間變化無窮的美感。

可悲的是，近二十年來，電腦普及，書寫傳統被打字系統取代，而現行字庫中的字體卻從未更新。

在成為一名職業“造字師”之前，丁一做過9年平面設計。其間，他經常感到力有不逮：想讓漢字本身更具表現力，但手頭的字體就只有幾種。丁一意識到，“漢字本身是設計中不可缺少的元素”，而讓漢字像圖片、顏色、版式那樣具有多種選擇是重要的。況且，在2009年之前，中國大陸僅有421款中文字庫，而日本的漢字字庫竟多達2973款，這是一個亟待振興的行業。

從某種程度上說，造字工房是銜接中國字體演變幾近斷裂的傳統。公司創立以來，已設計出十種字庫、成百上千種字形。

但與以往不同，在現在商業環境中，造字工房必須要面對這樣一個難題：如何盈利。

全新造字術

字體設計大體分為兩類：印刷字體設計和標志字體設計。前者簡稱“字庫”，后者被丁一稱為“字形”，類似美術字，多用于Logo標識。2009年1月，他創立了自己的字體設計公司，承接這兩種設計，取名—造字工房。

盡管都是“造字”，但造字形和造字庫，方法原則各有不同。

定制字形設計的對象，多為品牌、公司或產品。了解被設計對象的主旨和用戶定位，是必不可少的功課，丁一將這些稱為“歸屬感”—“當你看到它的時候，會有一種強烈的、來自這個對象本身的價值觀的傳遞。定制設計，需要帶給人這樣的歸屬感。”

多數情況下，需要造型的名稱所能傳達的“歸屬感”是模糊的。丁一會在把握基本理念之后，做盡可能的發散思考，為客戶至少提供三種完全不同方向和感覺的方案。“美是主觀的”他說，有時客戶也難以明確說出自己期望的作品，有時設計師對品牌理念的把握，和客戶需求有差別，“這需要不斷磨合”。

充分與品牌主溝通，做大量案頭工作，提出備選方案，再聚焦修改—即便如此，字形設計還是很難提煉出一個標準化的設計流程。因為捕獲與主旨相關的靈感，有很多零散且難以言說的途徑：“有時聽著客戶在電話里描述，腦子里已經出現一個最適合的東西，也有時，一個月都出不來。”丁一說，看裝修中的師傅刷墻，留下一塊未刷的墻皮，也有獨特的藝術感，能成為靈感之源。

中國數碼雜志CG在介紹好萊塢大片《變形金剛3》（Transformers 3）時，請丁一設計其英文簡寫“TF3”這一Logo。“一開始的時候找不到感覺”，他用標準的黑體做一些修改，去體現變形金剛那種強烈的工業感，一連做了三種方案，“但總覺得缺點什么”。丁一開始思考，這一動畫形象，結合影片中呈現出的效果，如何在文字視覺上彰顯它最本質的東西？“它不可能是一個點，它是很出色的一個面……變形金剛在你眼里有很多面……這是一種，感應。”最終，觸動他內心的“感應”是“變”—“變形的時候，那種碎片化的、蛻變的動感，是化繭為蝶最精彩的部分”。想到這，丁一馬上在原先的設計上增加錯層、斷裂，來凸顯碎片化、機械化的動感，CG主編一眼看中，說“就是它了”。

瞬間獲得靈感，對丁一來說，并非從感性認知到理性總結、再到感性呈現的過程，而是以全部感知觸角去體悟，而后直接以感性方式在字形上呈現相應的美感、歸屬與價值。

但有時，這一靈感轉化的過程也會被阻斷，障礙便是丁一口中的“自我”。

“看一個字形有沒有準確傳遞出它該傳遞的意念，要看設計師有沒有把忘我的那種情感表達出來”，丁一說自己喜歡從表象做深入：深入得有多深，做出來的東西就有多扎實。所謂深入，是對主旨本身深度挖掘后所收獲的情感共鳴。這種共鳴不能僅僅屬于自我，還必須能代表大眾。

丁一接到過一個四字的Logo設計，客戶希望前三個字能通過某種排列，一起組合成第四個字。丁一建議說，無論最后這個字被拼得多么巧妙，都會影響受眾對品牌整體四個字的認知。他認為設計字形有時會陷入這類誤區—展示自己的欲望表達而不考慮受眾。“我說你完全可以放下，更純粹一些。”

像諸多行業設計所追求的那樣，字形設計也追求極致。丁一很看重這種“一拍即合”的效果。類似于蘋果首席設計師Jonathan Ive的表述：“一眼看去就只能是它，不可能有別的方案。”

不過，與別的設計不同，字形設計難有草稿和成品之分。因為在完成整體前，很難讓客戶想象其效果。于是，丁一對極致的追求，要從草稿做起，花大量時間完善細節，因為細節就是整體：能用10個小時，就別用2個小時。

字形設計也有一個要在美感和功能之間拿捏的平衡點。美是不可多得的感官享受，但理性告訴設計師，不能以犧牲實用性為代價。漢字最重要的是傳遞信息和辨識度，不能為了藝術效果省略掉關鍵筆畫，是丁一堅持的平衡術。

這種平衡術，在字庫設計中，被恪守到了極致。

平衡術

與字形設計不同，字庫設計并非三五個漢字的固定組合，而是成千上萬個漢字在各種語境下的自由搭配，要保證這種不可預期的、大范圍的美感協調，在丁一看來，是一種平衡的藝術。

最開始，他會從已有的字形設計中，做一些市場分析，發現有潛力、適合大規模量產的備選字體。似乎有一些關于漢字的美的維度，在某一維度上發揮到極致時，便可因此自成一體。比如，凸顯瘦長和柔和這兩種特性，便誕生了偏向女性化的悅黑字體和悅圓字體，而彰顯力量的尚黑字體，拐角分明，更具男性化氣質和科技時尚感。

確定了形態，再去開發包含大部分偏旁部首的一二百字的字樣，“一小部分字就能看出這種字體是否適合開發成字庫”，丁一介紹道，字樣一經確認，便進入漫長的字庫開發階段—這不失為一場曠日持久的平衡戰。這種平衡，是每個字的個性與所有字的協調統一之間的取舍。

許多字在不同組合下，會在視覺上造成大小差異。日常書寫時，人們會根據文本自動調節每個字的大小，以保證整體和諧。但計算機字庫卻不能，“你在里面設計多大它就多大”，丁一說，某個字不會因為挨著的字不同而自動調節自己的大小。

不僅字的尺寸需要協調，美感設計也是一樣。在挨著某個字時，某偏旁采取某種設計處理會很好看，一旦挨著別的字，這種處理方式就會喪失美感。“以‘時間線’Logo中的‘線’字為例”，丁一舉例說，因為緊挨著“間”字，所以將其中的“纟”設計為直線感，與‘間’字的‘’平行，相得益彰，很美觀。但倘若緊挨著的是“人”，這種直線感的“纟”便無法與“人”中的“ ”相協調——這道理，好比一句英國諺語，“人之美酒，我之毒藥”。

以此窺視整個字庫開發，就是要最大可能地讓所有單個漢字既能保持統一美感格調，又能在彼此自由組合時，產生最大的美感共鳴—可謂既要“各美其美”，還要“美美與共”。“很多時候要否掉，否掉更多的個性，去中和。”丁一說。

尺寸大小、筆畫長短、獨立美感、整體協調等諸多方面的平衡，落在實際設計中，便是一筆一劃的雕琢、忖度、取舍。標準的大小、長短和適當范圍內的尺寸，是理性能夠控制的范圍，但真正賦予每一個字美感的，還是“感性帶來的靈性”。

開發不同字體，所耗費的時間也不一樣。比如，悅黑字體的線條粗細是均等的，不會因為筆畫不同而有所不同；而取自傳統宋體間架結構的俊雅字體，筆畫則粗細不一，設計時要考慮的細節會較多。

所以，即便同事們耗時良久完成了字斟字酌的設計，丁一還是會逐個過目、把關、校正。一套字庫從最初確定設計方案，到最終完成全部校正，少則半年，多則一年。

“字體為什么缺乏，因為這個工作太難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抓，非常枯燥”，丁一說，“這個社會，沒有多少人愿意靜下來做這個，而且不賺錢。”他當年下定決心做這一行時，也曾經歷內心糾結。

抉擇時刻

2001年初到北京時，丁一在搜狐謀得高級設計師的職位，為中國銀行、李寧等品牌做網站設計。兩年后遭遇職業瓶頸：隨著網站品牌的日臻成熟，丁一感到自己的工作缺乏挑戰。對字體設計的癡迷重新燃起。但那時的他并無充足的創業資金。

此后六年間，丁一換過數次工作，平面設計、網站設計，也從朋友那接接私活。每次跳槽的原因大同小異：尋求更高挑戰。這種狀態持續到2008年底—他終于攢夠一筆錢，能讓自己“堅持一年”。

次年初，丁一請了兩名設計師，自己的寓所兼作工作室，造字工房對前兩款字體—俊雅和尚雅—的設計開發，正是三個人在30平米的房間里摸索著進行的。“字體設計這一塊的人才極少”，丁一花費了許多精力在培訓上。那是一段純粹燒錢的創業期：工作室尚無名氣，能帶來盈利的設計項目時有時無，房租、工資、設備等日常開銷，每月侵蝕著并不充盈的儲蓄，入不敷出。

到2009年底，積蓄所剩無幾，丁一不得不辭退了兩位幫手，搬到一處位于雙井的合租房，開始獨自一人完成對兩款字庫共計13732個漢字的逐個把關。

“那時想，去找份工作吧。”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丁一理智地奉勸自己。2010年初，恰逢優米網上線，他認真分析了該網站設計可改進之處，發了一份求職信給對方，卻石沉大海。不得已，3月份，丁一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山東濰坊。“那段點兒背的日子好歹有一件開心事”—“造字工房”注冊成功了。

家人對丁一創業的行當并不了解，但也并未反對。故鄉生活至少衣食無憂，他專心把兩款字庫校正完，俊雅和尚雅于該年8月正式問世。俊雅體一改傳統宋體的間架結構，進行了大膽的創新設計，筆畫更加簡潔、時尚；尚雅體筆鋒設計柔和典雅，個性化十足。

新鮮的字體讓許多品牌、設計師和用戶眼前一亮，俊雅和尚雅一經問世便大受歡迎。此時恰是新浪微博如火如荼的發展期，兩款字體在微博上傳播迅速，購買版權的訂單紛至沓來，其中不乏《外灘畫報》、《周末畫報》、新浪微博和騰訊網等各類媒體，此后還逐漸收到索尼、華為、聯想、東風標致等品牌的訂單。

一炮打響后，陸續有人邀請丁一做字形設計，單筆設計費約為兩三千元。造字工房終于過了生死坎，緩過一口氣，逐步將設計的項目集中在漢字領域，通過字形設計收費，來供養字庫開發，不再涉足平面設計或網站設計。

但在字庫的版權定價問題上，丁一著實糾結了一番：有多少人，愿意花多少錢買好看的字體呢？“也許大家并不知道正版字體是該花錢購買的，我想讓大家逐漸有正版意識”，丁一最終將每套字庫的年版權費定在20000元人民幣，侵權者將按此賠償，而主動購買者則可拿到4999元的優惠價，花20000元便能買到終生使用權。

事實上，這筆收入相較于整套字庫開發所耗費的成本而言，只是杯水車薪。據介紹，一套字庫在半年到一年的開發中，綜合人力、場地、設備等多方面因素，成本在50萬人民幣左右，這意味著每個漢字的設計成本近73元。4999/套/年的定價，至少得賣出100套，才能收回成本。而花20000元買一套正版字，對很多品牌來說“還很不習慣”。可見，字庫市場的消化能力并不匹配，更勿論泛濫盜版的傷害。

比如，去年雙十一上映的熱門電影《失戀33天》中，大量使用了未經造字工房授權的悅黑字體，但索賠過程并不順利。網友調侃“身為盜版受害者的電影制片方，若不懂得維護他者版權，憑什么得到別人同情？”迫于多方壓力，對方最終支付了20000元版權費。丁一說，侵權事件時有發生，通常都是粉絲和網友提供的線索，《失戀33天》也不例外。

疲于維權拉鋸戰，丁一決定在2013年調整版權價格。每套字庫的年版權費維持在4999元不變，5年使用費用將為9999元。與此相對應的是，侵權索賠價格或抬高至50000元。“我還是想引導大家要有版權意識。”他這樣解釋調價的初衷。

造字工房用“以戰養戰”的方式，不斷承接字形設計，同時進行著字庫開發，在2011年底字庫總數達到6款，有4款新字體將在2013年初問世。

隨著公司步入正軌，一些投資人找到丁一，希望加入，但卻被他拒絕：“我不知道一兩千萬用來做什么，雇更多的人，更快的開發？”丁一在內心覺得，字庫不是個純商業的工作，“慢一點，好一點，更重要。”

造字工房決定固守手工作坊的狀態：創始人完全控股，獨立負責所有的字形設計，定調新字庫風格，及最終的逐字校審，雇傭八九個設計師，完成大規模的漢字量產，偶爾聘請兼職的高級設計師，參與最初和最后的環節。

“我的時間總是不夠用，不是在設計字形，就是在定調、把關字庫”，也有人提出，造字工房的多款字體感覺趨同，“我想，作為一個品牌，在最初有統一的風格還是必要的。”但丁一希望日后會有優秀的人加盟，消除過重的個人痕跡。2013年，丁一打算重返北京，設立一間新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