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魄妖心

1借你一汪湖水

月光柔紗般覆蓋著松林中那汪湖水，微風徐徐，湖面漾起層層漣漪。

湖邊坐著一個白衣少年，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他身上也發出光芒來。

他的面容極其俊美，額頭正中一道金線若有似無，顯然是個得了天地之氣的靈物。

少年妖精直直看著那汪湖水，神色間隱有焦灼之氣，似乎在等待什么。

天上星云流轉，月光漸漸有些淡了，夜風卻越發疾起來。

那少年妖精忽然站起來，恨恨咬牙罵道：“該死的風，小爺今天又白等了！”

他懊惱地跺跺腳，化作一道白光消散了。

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漾起一圈漣漪，水波中心一個少女慢慢升了上來，看著少年消失的方向，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少女嬌美的面容上，帶著輕靈嫵媚之氣，正是這湖水之仙——漪裳姑娘。

月光似乎因她的出現又明亮了一些，漪裳捏住一縷月光，于指掌間幻出一把梳子來，止住湖水的波痕，以水為鑒，梳起頭來。

一絲極細微的聲音響起，一枚松針掉落在湖面上。

漪裳心有所動，立刻撤了止波咒，湖面漣漪又起，一個惱怒的說話聲在湖對面一株松樹冠中響起。

“你怎么這么小氣？”一道白影凌空飛來，卻是剛剛化作白光遁走的少年妖精。只聽他凌空中便開口怪責道：“我也不過是借你的湖水照照我變成人形是什么樣子，何必一定不讓我如愿呢？”話落他已落在漪裳身側，氣鼓鼓地看著漪裳。

漪裳微微一笑：“這湖水是我梳妝之境，你一個男子，怎么可以使用？”

“又不是要進你的閨房，能惹你損失什么？”少年妖精怒聲道，“我今天一定要你交出止波咒。”

“你這妖精！那就看看你有多少本事吧！”

她已表明態度，只見少年妖精的一張俊臉由白而紅，心中的怒火已經燒到了靈源二目之中。

他掐了個決，出手了。

少年妖精身形晃動，白衣飄飛，周身發出葉子般的白光，幻成一雙巨大的翅膀，揮動著卷向漪裳。

漪裳卻只淡然看著，待到翅膀扇的風已催動她的長發，才屈起中指輕輕彈了一下。

少年只覺她指尖飛出一股力量，穿透翅膀的銳氣，直接打到自己心尖上，頓時覺得周身無處不痛，一下倒飛出去。

漪裳冷笑一聲：“你這妖精，身為一個男兒體，何必這么執著于看自己的容貌呢？”

“你既勝我，何必還過問這些？”少年啞聲道，“我總有我必看的理由！”

“那你何不往山下城中走一趟？那些人類專會些機巧的東西，有一種銅鏡，可以把人的容貌照得比我這湖水還清，你去取一塊，不是簡單得多？”漪裳看著他那個樣子，不由得緩和了語氣。

少年妖精卻冷哼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山下城中正大興捕妖之道？你不肯借我湖水，還指出一條死路給我走，用心險惡。”

他說完這番話，眼中的委屈已經全部化成了怨恨，語氣也變得冰冷譏誚。漪裳剛剛聽得一愣，他已經白光一閃，消失在夜色之中。

月光下，漪裳嘆息一聲，蹙眉陷入沉思之中。

2人間行

夜。

寂城。

連綿不絕的屋脊，像層層疊疊的漣漪。城中隱隱有依稀鐵光，那是獵妖師散發出來的氣場。

貍瞳摸摸屋頂上的灰塵，往身上一抹，把雪一樣的白衣變得夜一樣的漆黑，縱身躍入城中。

夜風忽然跟了上來，吹得街巷間颯颯地響。一張黃紙飛來，劃過了貍瞳的臉。

貍瞳一把將黃紙抄在手中，就著月光，他看到紙上寫著明日午時官府要舉行斬妖大會，上面列著的將要被斬殺的妖精，竟然有十幾個之多。

貍瞳感到一陣憤怒。

一個生來就禁錮在低下動物體內的靈魂，想修成天生就最受天地寵愛的人形何等艱難？大多數妖精根本不會進入人類世界，卻要受到獵妖師窮盡山川林海的追殺，命運何等不公？

貍瞳咬咬牙，撕碎了那張紙。他忘記了自己冒險來此的初衷，身形展開，在街巷間飛馳起來。

夜色里飄起一場黃色的雪，那是貍瞳撕得粉碎的一張張告示。

當當當，忽然，三聲更聲在夜色里響起，一個爽亮的聲音喊道：“天干物燥，小心……有妖精！”

打更人看到了漫天飛舞的黃色紙屑，也看到了街角處正飛速消失的身影。

黑暗里陡然亮起萬家燈火，不知多少門窗忽然被撞開，多少獵妖師闖進了夜色之中。

又看到了一張告示，但是貍瞳知道自己沒時間去揭了。

他陡然晃動身形向長空掠去，然而幾十條身影已經沖上長空等著他了。

貍瞳慌亂間身形猛墜，又落進城中，迎面正好看到一個小女孩，貍瞳白光一閃，把她擒在了手中。

夜色中已有大堆人飛至近前，貍瞳掠上一間屋脊，把女孩高舉起來：“你們都給我退后，否則我就撕碎這丫頭！”

腳下立刻一片嘩然，嗖嗖嗖連聲響，許多獵妖師飛至屋頂，和他遙相對峙。

一聲冷笑響起，一個高大威猛的銀甲武將當先開口了：“你這小妖，有我在此，你以為能有機會傷害那個小姑娘嗎？”

他的語氣驕橫霸氣，似乎根本不把貍瞳抓著女孩這件事放在眼里。

貍瞳的目光不由得有些惶然，那個銀甲武將已然手持巨弓，把箭搭在了弦上。

“不要！”女孩驚恐喊叫，眼淚落在貍瞳手上。

貍瞳心中一軟，就有那么一瞬失了神。

那銀甲武將看得分明，這個時機他當然不會錯過，滿力拉弓，一箭破風飛來。

兩人所在屋脊相去本就不遠，銀甲武將全力開弓，這一箭攜風雷之威，瞬間便至眼前。

貍瞳一驚，慌忙掐了一個破兵決，以靈力彈開飛箭。而此時四方獵妖師各種法器已齊齊攻來。

貍瞳倉促間已落入下風，只能拔身而起掠向長空，同時把女孩憑空扔了下去。

貍瞳想，這么多獵妖師在此，自己扔下她，那些人自會去救她。而他們救她的時機，就是自己逃生的時機。

但扔下女孩后他才明白，相比抓到自己奪得首功，女孩的性命在這些人眼中毫無分量。女孩已驚叫著墜落，但竟沒有一個獵妖師試圖接住她。

女孩的驚叫鉆進貍瞳的耳朵，他熱血涌動，竟在危難中做出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他陡然折住身形，全力向下墜去，重新抓住了女孩。

幾乎同時，十幾只法器也襲中了他的身體。

女孩只看到抓著自己的這個妖精俊美的臉龐陡然扭曲，身體瞬間萎縮成一只白色的貍貓。

“妖物現形了！”獵妖師們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烈日當頭，廣場人頭攢動，斬妖臺旁巨大的木籠子里，一只只被打回原形的妖精正等待著被斬下千載修行才得到的一顆聚了靈氣的頭顱。

重傷的白色貍貓也在一個籠子里，他無力地伏著，失神的眼睛里有悲傷而絕望、無助而空虛。

官員手里監斬的令牌已扔到塵土里，刑場上響起一陣悲戚的哀鳴聲。籠子里的妖物一只只被拎出來，一刀刀斬下頭顱。

很快，殺戮已經來到了貍貓所在的籠子，貍貓被毫不留情地拎了出來。

修煉千年，他只以人形活了數月。他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人臉了，他也沒有機會找到他心心念念的人了。屠刀已經舉起，貍瞳心灰意冷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鮮血染紅的塵土上忽然漾出一汪清泉，鮮血被洗凈了，那許多妖精的尸體被泉水包容，消失在泉水下。

場中開始騷動，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泉水漾著水花，一個人從泉水里慢慢升了起來。

那是個極美麗的女子，泉水清澈，她卻比泉水還要潔凈百倍。她的凈美蔓延開來，讓整個殺戮場變得安寧靜逸起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著她傻了，似乎時間已經靜止，只有她一個人在時間之外隨意行動。

只見她輕輕招手，一線水柱從她的指尖飛出去，輕輕卷起拎在官兵手里的白色貍貓送回到她的懷中。她抱著它，身形融成清靈的水滴，消散了。

3止波咒

在湖宮中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貍瞳還是一只貍貓，他不懂漪裳為什么會把自己救回來。

漪裳嘆息的聲音，就像是湖水輕輕漾起波瀾。

“你不是知道山下險惡嗎？”

“喵——”貍瞳想譏諷漪裳，但是他只能發出貓叫的聲音。

“你只是一只妖精，人形也不是你的本體，何必執著于看自己一眼呢？”漪裳幽幽說完，走出了湖宮。

貍瞳沒有再叫，他知道自己的心不會改變。

時間一天天過去，漪裳用她的靈力每天給貍瞳治傷，貍瞳恢復得很好了，他可以幻成人形了。

但他忍著沒在漪裳面前變成人形，因為他需要時機，他要偷學到漪裳的止波咒。

終于，貍瞳徹底恢復了。這天漪裳離開之后，他幻成人形，悄悄跟上了漪裳。

漪裳撥開水路，緩緩升上了湖面。

貍瞳快速潛水到遠處，偷偷地在松林間躲藏好。等他趕到漪裳不遠處時，漪裳正對著湖面發呆。

“小貍貓，你為什么一定要看看自己的臉呢？你只要知道自己長得英俊非常不就夠了嗎？”漪裳吹了吹湖水說。

貍瞳心中一動，臉上竟然有些緋紅。

“哎——”漪裳嘆息一聲，“我又豈是那么小氣？只是這湖水除了我自己，確實不能照出任何人的臉。小貍貓，等你傷好了，只希望你不要再糾纏這件事，也好讓我安心。”

她把目光拋向湖水，忽然輕輕唱起歌來。她唱的，竟然是止波咒的心訣。

“小貍貓，你若能聽到我這心訣，就算是上天注定我該借湖水給你。只是你能聽到嗎？”

漪裳的目光幽幽地看著湖水，透過湖水看著自己的湖宮。貍瞳雖然不解，但是也知道，此時漪裳心里想著的必是自己，她已經不經意地在試圖給自己機會學到止波咒。

貍瞳趕緊閉上了眼睛，細細聽著漪裳的歌聲，把那心訣一字字記了下來。

漪裳唱完了，她緩緩站起來，乘著微風飛入夜色之中。

貍瞳趕緊飛至湖邊，閉上眼把那心訣默念了出來。

再睜開眼，湖水果然已紋絲不動，變成了一面冰鏡。

貍瞳心中一陣激動，他趕緊俯下身，終于看到了自己的臉。

水中是一個明媚的少年，那眉那眼，那唇那鼻，無不讓他欣喜。最重要的是，自己看見了這張臉，自己心中所念終于有了著落。他摸著自己的臉，竟然落下淚來。

貍瞳心中有感，一時恍惚，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淚水已滴落在湖水之中。

湖水頓時漾起層層波痕，波痕又密又急，貍瞳本能地感覺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他剛剛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一陣細雨就落了下來。水線之中，漪裳神情驚慌地出現在了湖面上。

“你竟偷學了我的止波咒？”漪裳似乎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臉。”

“你……害我不淺。”

“你……你怎么了？”

漪裳竟似生了大病，站都站不穩了。

“這湖水是不可以照出任何人的臉的，因為……”這句話，漪裳沒有說完。細雨變得密集起來，她喘息著，已經倒在了湖水之中。

貍瞳大驚，飛身掠過去，把漪裳攬在了懷中。

4半天崖

貍瞳攬著漪裳，破水而入，潛入了湖宮。

漪裳已虛弱得不行，臉色白得如清冷的月光。

“你怎么了？難道湖水還有什么禁忌？你為什么不直說？”貍瞳心急如焚。

“這湖水……確實是有禁忌的。”漪裳艱難開口，終于講了湖水的禁忌。

原來漪裳本是海神的女兒，五百年前，海神和半天崖邪神麒骨因事在海上大戰三百天，最終落敗。大海被邪神掀起奪命黑濤，多少水族丟了性命。危難之時，海神的小女兒漪裳找到麒骨，并最終和麒骨達成了契約。麒骨在山林間挖了一汪湖水，讓漪裳守著湖水獨處三千年，以償其父之敗。契約結定之時，麒骨曾言，這湖水只能照出漪裳一個人的臉，否則就一定是她愛慕之人方可借湖照臉。若違反了禁忌，漪裳就會枯竭而亡。

“你為什么不早說？”貍瞳又恨又急。

但漪裳已經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昏迷之中。

看著昏迷的漪裳，貍瞳只急得在湖宮中往復奔行。

終于，貍瞳重新回到了漪裳的床前。他咬咬牙，祭起一道金光咒，化出一個穹形光罩把漪裳罩在其中。然后他又在那光罩之上寫下許多文字，交代一下自己所去，便離開湖宮，化作一道白光飛走了。

貍瞳心中只有一個方向——半天崖！

他雖然是山中小妖，但是也知道半天崖邪神麒骨的名號。麒骨乃是一個大邪神，據傳曾驚天動地，大鬧三界而無敵，后來雖被煙雨宮朱海棠真人制伏，削去大半神力，但是仍然是天底下難得有對手的高人。海神乃天命正神，都能被他打得不得不讓自己的女兒出來受苦，可見他到底是個多么可怕的人物了。

如果說貍瞳沒有恐懼之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恐懼并不能阻擋他的腳步，他絕不能坐看漪裳消亡。

半天崖似乎遠在天邊，貍瞳足足走了三天三夜，精疲力竭之時，才遙遙地在黑云之后看見聳入云天的半天崖。

不用看見麒骨，單看半天崖所散發出來的邪氣與霸氣，貍瞳就知道麒骨只需一片影子就可以讓自己灰飛煙滅了。但是他義無反顧，昂首走進了半天崖的陰云中。

第一天，貍瞳只爬上了一千尺，寒風呼嘯，不停地往下推撞著他的身體。他的白衣已經被撕扯得出現了好幾個豁口，但是貍瞳掛在崖上，絲毫沒有退卻。

第二天，貍瞳又上了五百尺，冰雪橫飛，那一片片雪花直接變成了鋒利的刀片，劃破了貍瞳的臉和手。但是貍瞳看著崖頂，一步不肯停滯。

第三天，貍瞳爬上了最后三百尺。他已在風雷閃電之中，毛發焦灰，衣成襤褸，俊美的臉龐滿是傷痕，他已精疲力竭。

但是，他終于攀上了半天崖，風雷云雨都已在腳下。他站起來，看到一座充滿了威嚴和陰邪之氣的宮殿，它矗立著，強大的氣場，壓得人心頭陣陣膽寒。

“小妖精，你很不錯，竟然可以爬上我的半天崖。你可知三千年來，三界內還不曾有一個神仙或者妖魔敢來到此處呢。”

一個洪鐘般的聲音憑空砸下來，震得貍瞳心頭一顫一顫。他知道，這就是那可怕至極的邪神麒骨的聲音。

他仰起頭，看著那威嚴的宮殿，大聲喊道：“麒骨邪神，求你放棄五百年前和海神的契約，收回漪裳身上的詛咒！她要死了，求你放過她！”

“哈哈哈——”那個宏大的聲音又砸下來，“可笑，你個小小的妖精，竟敢不自量力來提要求，你不怕死嗎？”

“我可以死！只求你收回對漪裳的詛咒！”貍瞳頂著那聲音對自己胸膛一次次猛烈的撞擊，繼續喊道。

“你不怕死？但是你的小命又算得了什么？竟然拿來與我交換條件！哈哈哈——”

“我可以把我的千年元靈交給你，只求你收回詛咒！”貍瞳咬咬牙，他最珍貴的，也就只有自己千年修煉的元靈了，他只有拿出它來，以圖打動麒骨。

“哈哈哈——”麒骨的笑聲充滿了譏誚，“一個小小的千年妖精的元靈對我來說算得了什么？不過，你的元靈對我來說雖一文不值，但是對你來說卻是命之根本。沒了元靈，且不說你小命就要斷送，連你的靈魂都要被打出三界外，永世飄搖在浩茫蒼宇之中無處依憑，你真的肯舍棄嗎？”

那一瞬，貍瞳的身體猛然顫動了一下。他并不是不知道舍棄元靈的后果，但是他自己知道和被人這么清晰地說出來，那種恐懼是完全不一樣的。

但他堅定地抬起頭，堅定地說：“我肯！”

“好！好玩！”麒骨頓了一下，似乎對貍瞳表現出來的決心有些訝異，“我在這半天崖也待了這么久了，從沒有人敢來這里和我玩玩。我就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能打敗三個我眨眼時生出來的化身，我就給你一個獻出你元靈的機會！”

他的話說完，忽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貍瞳瞬間覺得天地一暗，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是他沒有退卻，任由那飛石打在自己身上，他知道這也是麒骨對自己的考驗。

終于，狂風止歇了，飛沙走石緩緩散落，貍瞳重新看請了事物。

他發現，高大的宮殿已經不見了，半天崖也不見了。自己竟然是站在一片黃沙之上，遠處，一個人正迎著自己慢慢走了過來。

5三重考驗

那是一個劍客，他身上黃色的長袍就像是他腳下的黃沙，而他臉上的戾氣，卻如他腰間的寶劍。

“你是麒骨？”

劍客的聲音是黃沙飛在風中的聲音：“我是莽劍。麒骨大人第一次眨眼時生出來的劍客。”

“你就是第一個我要打敗的？”

“是的。”莽劍說。他拔出了自己的劍彈了一下，又變出一把劍，扔給貍瞳。

貍瞳接住那把劍。他沒有用過劍，但是今天他必須要用這把劍打敗眼前這個劍客。

咻！莽劍已經出手。

莽劍就像是一道閃電，飛來的速度，讓貍瞳覺得獵妖師們射的箭慢得小孩子都能抓到。

貍瞳也出劍了，他飛出去，迎上了莽劍的攻擊。

黃沙瞬間鋪天蓋地地飛起來，兩個蛟龍一樣的身影，在沙海里絞合在一起。

爬上半天崖的時候，貍瞳已經幾乎沒有力氣了，現在他的力氣回來了，他知道，這是麒骨要看一場好戲，所以賜給了自己原本的力氣。

但是他發現即使自己力氣恢復得足夠多，依然不可能有打敗莽劍的機會。

莽劍是一個劍客，一個大邪神化出來的邪劍客。他的劍法每一招都帶著死亡的氣息，他的劍光在你周身卷起來的只有兩個字：絕望。

但是貍瞳必須打敗他，因為在莽劍劍鋒激嘯的聲音里，他聽得到漪裳微弱的呻吟。自己如果絕望，漪裳只有死亡。

所以他在莽劍劍鋒的空隙里掙扎著，尋找著機會。他受傷，他飛血，但是三天后，他一劍刺穿了莽劍的喉嚨。

飛卷的黃沙瞬間消散，貍瞳看見自己腳下的黃沙也開始退去。

在黃沙退去的地方，綠草如茵，瞬間生長出來。彩蝶飛舞，鮮花綻放，貍瞳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一片綠野之中。縹緲的音樂不知從何處傳來，自己身上的劍傷在音樂聲中快速愈合。

“你能找到我，就是你勝了。”音樂聲化成一個美妙的話音。

貍瞳知道，第二個考驗已經來了。

這美麗的綠野全部都是一個靈，但是貍瞳卻要在綠野里找出靈的魂魄。

他開始尋找，沒有任何遲疑。

貍瞳看見了一棵巨大的紅果樹，果樹上只有一個紅果，嬌滴滴的讓人立刻有了饑餓的感覺。這是綠野之靈的魂魄嗎？

貍瞳飛上了果樹，摘下了果子。那果子發出一聲冷笑，忽然腐爛了。貍瞳覺得自己的肩膀一陣劇痛，他看見鮮血浸透了衣服，自己的肩膀已經被看不見的力量撕下來一塊皮肉。

自己找錯了。這就是找錯的懲罰嗎？

貍瞳知道，此刻的仙境里，自己面臨的是比莽劍還兇險的殺神。

他忍著疼痛走著，又看見了一朵巨大的花，那艷麗的顏色，讓你在滿天地的鮮花里也不能不看到它。

貍瞳知道，它可能是自己要找的，也可能不是。但是他沒有遲疑，他走過去，摘下了那巨大的花。

巨花冷笑一聲枯萎了，貍瞳的左肩被撕下來一塊皮肉，血染紅了他另一半的身體。

貍瞳的冷汗混合進了自己的血里，但他不能耽擱，漪裳的呻吟聲還在他的腦海里。他繼續走，又看見了一條憑空生長出來的古藤。他斬斷古藤，古藤干枯了，他失去了左腿的皮。

就這樣，貍瞳又看見了五彩的蝴蝶、輕靈的泉水、芳香的仙草、夢幻的彩虹，但是他沒有找到綠野的靈之魂，他已經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那個音樂聲化成的美妙聲音出現了：“你不要找了，你即使能找到我，也會在找到我之前死去。你要救的那個人，也等不到你找到我了。我的綠野無限大，你永遠走不到盡頭。”

貍瞳沒說話，他摘下一片草葉，變成了一把小刀，他撕開自己的衣服，開始一片片切割自己的皮膚。

疼痛摧殘著貍瞳的靈魂，但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最快找到綠野之靈的靈魂的辦法——它用它的靈引誘貍瞳犯錯，每消失一個引誘，貍瞳就要失去一塊皮膚。貍瞳現在要自己切割自己的皮膚，用最快的方式消滅所有的引誘。

他沒有做錯，綠野上的花朵果實開始快速地消失腐爛，綠野上漸漸滿是衰敗之氣。但是貍瞳自己也到了死亡的邊緣。

終于，音樂聲又響了起來，音樂里的聲音開始哭泣了。

“你是我見過最有決心的人，你為了一個女子，這般犧牲自己，如果我可以是她，我會死而無憾。”

隨著這說話的聲音，綠野開始退去，一個美麗的身影消失在綠野盡頭的天邊。

風云驟起，高大威嚴的麒骨大殿重新出現在了貍瞳眼前，風刺骨地吹著他，他身上的皮膚卻快速地恢復了。

一個身材頎長、氣度威嚴的人慢慢地從大殿里走了出來，風云立止，它們都震懾于這個人的威嚴，絲毫不敢造次。

貍瞳站在半天崖的邊緣，他看著那個人，卻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個人的臉上有威嚴、慈愛、譏誚、憐憫、陰毒、怨恨、包容、溫和，在他的臉上你可以看到任何一種感情，但是你看不見他的五官。你只看得到他英俊無比，你卻不知道他長成了什么樣子。

這個人，該是麒骨了嗎？

“我是麒骨大神的管家，我是在大神第三次眨眼時生出來的，所以，我叫終眸。”

那個人這么說。

他還不是麒骨，但是只要自己打敗他，就可以獻出自己的元靈，讓麒骨收回對漪裳的詛咒了。

“你的考驗是什么？”貍瞳問。

“絕。”終眸只說了一個字。

貍瞳不懂。

終眸說：“我的絕，就是我此生此世都不見我最愛的人——我的兒子。我只要你放下你最執著的那件事，永生永世放棄你的心愿，你就算是勝我了。”

終眸給出的考驗，似乎是最簡單的。他不用貍瞳爭斗，不用貍瞳受傷，他只要貍瞳放棄，他就給貍瞳勝利。但卻唯有終眸這個考驗，讓貍瞳猛然僵住了。他開始劇烈地顫抖，眼神里流露出巨大的悲傷和恐懼。

貍瞳自從成為了妖精，他就一心只求看一看自己的容顏，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一步步走到半天崖受這么多磨難。而他之所以要看看自己的臉，卻是因為他有一個大大的心愿，那心愿，就是他永生永世最珍重的一個愿望。此刻，卻唯有放棄那個心愿，他才能救漪裳。用自己這樣徹底的絕望，來交換漪裳一個活下去的希望。貍瞳猶豫了，他實在無法接受這么強大的考驗。

6以愛為名

遠在萬里外，山林間的湖水里，漪裳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雖然已虛弱得像草尖上的一滴露水，但是她還沒有死。

漪裳睜開眼，她看到了保護著自己的靈力罩，也看到了貍瞳留下來的字。

“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之所以一定要看看我的臉，是因為我要找到我的爸爸媽媽。從我成為妖精那天起，他們就消失在了天地的懲罰里。我知道，我的臉和爸爸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我只有看到自己的臉，才能認出他們。原諒我，我不能做你喜愛的人，但是我會去求麒骨解除你的詛咒。等我回來。”

這個小小的貍貓，原來只是為了找到自己的父母。漪裳晶瑩的淚落下來，她已經被麒骨發配到此五百年，她知道思念父母是什么樣的滋味。貍瞳生來就沒有父母，他的執念，漪裳懂得。

貍瞳顫抖著，終眸放棄了他的兒子，他的考驗就是要自己放棄自己的父母。終眸總算見過自己的兒子，可是自己從得了靈體那天就一心只想見見自己的父母，為此，自己才傷害了漪裳，也才走到了半天崖。如果此時自己放棄了，那么自己所受的這些苦難，還有什么意義？

“你做不到嗎？”終眸冷笑一聲。他那包含著所有情緒的臉上，冷酷的眸子看著貍瞳。他看到了貍瞳滴落在地面上的淚水，他冷笑著，享受著摧殘人希望的快樂。

“我、答、應！”他沒想到貍瞳竟然堅定地這么說。

“不行！”一個聲音忽然打斷了貍瞳。

貍瞳大驚回頭——半天崖的石壁邊緣，一雙手攀住了崖頂。是漪裳！她竟然趕到了！

終眸暴怒，周身散發出強大的殺氣，似乎凍結了半天崖所有生機。

但是漪裳就是爬上來了，盡管已經虛弱得隨時會倒下，但是她還是爬了上來。

“你竟然離開了我留下的湖水，你可知你已經破壞了我和你父的契約？”終眸冷冷地憤怒地說。

他這話已經表明，他就是麒骨。

“我沒有離開。我把我的身體留在了那里，我只是元神出竅，來到了這里。”漪裳輕輕地說，她無力說得更大聲。

她的話出口，貍瞳卻驚呼出聲。

她竟然把自己的元神留在萬里之外，這是一種死亡般的冒險。任何妖任何仙都知道，元神離開本體太遠，元神就會消散。

“你為什么？你不要命了嗎？”就連麒骨，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我要命，但是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比性命要重要得多。你雖然是個大神，可是你貪生怕死，你放棄了自己的孩子。你雖然強大，但是你也最可憐。”漪裳輕輕地說著最無情的譏諷。

麒骨盛怒，他的殺氣狂嘯起來，一波波震蕩，幾乎要把貍瞳和漪裳都打下懸崖。

“你為了逃避天地誅殺，面對朱海棠真人，你放棄自己的靈珠結成的孩子，才換來只是削弱大半神力的懲罰。你這樣的邪神，又怎么能知道信念的力量、執著的勇氣呢？”漪裳冷笑著，藐視著麒骨的殺氣。

“你這小小的湖仙，竟敢這樣和我說話！”麒骨咆哮著，他的臉上那許多的情緒已經只剩下了狂暴的憤怒，“你不怕我掀翻大海，讓你們水族滅亡嗎？”

“我不怕，因為我已經打破你的詛咒。”漪裳淡淡地說。

“什么？”

漪裳沒有回答他，她只是慢慢走到貍瞳身邊，拉著他的手，對他說：“請你做我的愛人吧。”

貍瞳渾身一震，他還沒有忘記漪裳所說麒骨湖鏡詛咒的內容。的確，只要自己成為了漪裳的愛人，自己照過湖水，就不再違背詛咒了。

只是自己只是一個妖精，漪裳卻是神族仙體，愛這個遙遠美好的字眼，會這樣忽然就落到了自己頭上嗎？

貍瞳說不出話，他看著美麗的漪裳，心中亂成一圈圈漣漪。

漪裳握著他的手，又輕輕地說：“做我的愛人吧。”

貍瞳眼中閃著水汽，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瞬，漪裳所有的疲憊似乎都消失了，雖然她也只是一個元神，但是她已經充滿了力量。

貍瞳反握住了漪裳的手，他們看著麒骨，以愛的陽光對上了死亡。

麒骨兇狠地問道：“你們是要挑戰我嗎？你們都不想活了嗎？”

“是的，我們愿意拼一死，我們要消滅你這個不懂愛的邪神！”貍瞳和漪裳一起說。

“我不懂愛？我若不懂愛，當初何必為了一個女子大鬧三界？我又何必為了給自己的兒子一條活路，而答應朱海棠永遠不見自己的兒子？”麒骨狂笑著，似乎要把壓抑了幾千年的悲憤都咆哮出來，“我若不懂愛，何必要大敗海神，逼他說出我兒子的下落？我若不懂愛……這小小的貍貓又怎么能活著聽到我說這些言語？”

他的咆哮震驚了貍瞳漪裳，他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是他們知道，麒骨心中必然也有深深的痛苦，那是為愛才有的痛苦。

“你們去吧，在我后悔之前，永遠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是個無情無愛的人，我不要任何生靈走進我的天地。”咆哮過后的麒骨語氣變得頹廢而黯然，他淡淡地揮揮手，走進了自己陰冷孤獨的宮殿。

7尾聲

貍瞳和漪裳走了。麒骨會給他們這樣一個結果，是他們之后幾百幾千年里都想不通的事情。但是他們看得出，放他們走的時候，麒骨那個大邪神劇烈的悲痛里，是有些許不可說的愛存在的。

他們再沒有見過麒骨，天地間再沒有任何神人妖精見過麒骨。因為自當時放走貍瞳和漪裳后，麒骨回到自己的宮殿，就元神飛散而死了。

他銷毀了和海神的契約，但是他無法銷毀他曾經和朱海棠的契約。他已經觸犯了契約，所以他只能煙消云散。

他臨死的時候是僵硬地躺在天地間的。那種孤獨，橫亙千古。

沒有人看到邪神的死，如果有人可以看到，他們就會發現，邪神臉上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他臨死時露出來的，是一張極其英俊的臉。那張臉似男似女，亦男亦女。

沒有人看到邪神這最后一張臉，所以，永遠無法有人知道，萬里外的湖邊，有一只小小的貍貓妖怪，和臨死的邪神長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