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最讓我后悔的事,就是在父母年老時把他們分開了。
那是20世紀60年代初,我剛生了寶寶,56天的產假結束后必須去上班,孩子無人照看,我想到了母親。于是給家里寫信,訴說我的難處。母親收到信不久,丟下家里的一切,毅然為我擔起照看孩子的重任。
第二年秋天,父親一聲不響地找到了我這兒。我埋怨他怎么不早說一聲,我好給他寄點兒路費或者去接他。這時,母親嘟噥了一句:“還用說!”母親語氣并不重,但這三個字如同三顆石子,重重地擊疼了我的心。是啊,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為什么我就沒有想過在家焦急等待的父親?
父親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后,堅持要回家。臨走前,我叫母親殺一只雞燉給父親吃。父親執意不讓,說喂到第二年春天可以下蛋,殺了多可惜。第二天一大早,母親把兩只雞都殺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我,雞可能吃錯了啥東西,喂不活了。從她躲閃的眼神里,我知道那不是實情,我立刻悔恨自己的粗心,一只雞能有多少肉?本就應該殺兩只的!我卻讓母親為難了。
那頓早飯,我不停地給父親夾肉,那是母親的一片心意。
父親回家后,總寫信說平安無事。就這樣,他們天南地北地分隔著。后來,我有了第二個孩子,更離不開母親了,就這樣一直把她拴在我身邊操勞。
那年冬天,老家來了一封信,說父親病得厲害,兩只腳都腫了。母親聽了,對我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爹的身體恐怕是不中用了。”母親急著要回家看看,可那時,她已經60多歲了,又是小腳,在那個交通極為不便的年代,怎么能讓她獨自返鄉呢?如果我們一起走,天寒地凍,小兒不足周歲,老的老,小的小,路上折騰病了更麻煩。考慮再三,我決定留她照看孩子,我一個人回去。
就在我準備出發時,收到了父親病逝的電報。我強忍悲痛,沒敢告訴母親實情。臨出門,母親含著淚一再叮囑我:“要是你爹不中用了,可千萬不能土砸臉地軟埋,無論如何也要弄個棺材。實在不行,家里的衣柜、門板都可以拆掉用上。”
那年頭,靠工分吃飯。常常是掙的工分不夠家人的口糧,根本沒錢置辦別的東西,母親的擔心和囑托不是多余的。
我一路奔波回到家,父親的喪事已處理完畢。
原來,生產隊領導覺得我是有工資的人,應該還得起欠債,所以雖然我不在家,還是借了款,讓家人把喪事辦得很體面。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這話是贊揚還是嘲笑。父親含辛茹苦地供我上學,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塊厚實的棺材板。我悲痛萬分,跑到父親的墳前長跪不起,我不知道如何訴說自己的愧疚,也不知道怎樣向母親交代。那一年,父親66歲,是我讓他孤單地離開了世界。
回到家,母親不問父親的事,我也不敢貿然提起。憋悶了好幾天,才斷斷續續地向她說明情況。她沒有一句埋怨,只是含著淚說:“走了好,他不受罪,我也不用再牽掛了。”然后,她又不住地念叨:“人死如燈滅,大海撈明月啊……”
是我不該在父母年老時,為了自己的生活把他們分開。父親的病不是絕癥,如果那時有母親照顧,也許他還能多活幾年。父親的去世成為我永遠的愧疚,也成為母親心中永遠的遺憾。
如果有下輩子,如果我還能做父母的女兒,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分離,我要讓他們相攜相伴走過最后的時光,不管誰先離開人世,活著的人都能夠坦然面對。可這樣的打算,來得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