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老母病情突然危重,我立即從北京返回上海。幾個早已安排的課程,也只能請假。對方說:“這門課,很難調,請盡量給我們一個機會。”我回答:“也請你們給我一個機會,我只有一個母親。”
媽媽已經失去意識。我俯下頭去叫她,她的眉毛輕輕一抖,沒有其他反應。按照電視劇的模式,她的眼角會流出一滴熱淚。但沒有。妻子說,如果真有眼淚,證明媽媽還很清醒,而這種清醒就是痛苦。作為子女,千萬不要對老人作最后的情感索取。
我終于打聽到了媽媽的最后話語。保姆問她想吃什么,她回答:“紅燒蝦。”醫生再問,她回答:“桔紅糕。”她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就咧嘴大笑。笑完,徹底屏蔽。桔紅糕是家鄉的一種米粉粒子,媽媽兒時吃過。在生命的終點,她只以第一食品和最后食品來概括一生,然后大笑。這便是禪。
媽媽的臉,已經不會再有表情。聽舅舅說,早年在上海,她也算是大美女。與爸爸結婚后,難于在抗戰時期的上海安家,媽媽就到她陌生的余家鄉下居住。在我牙牙學語的那些年,家鄉辦識字班、記賬、讀信、寫信,包括后來全村的會計,都由她包辦,沒有別人可以替代。
至今記得,年輕的媽媽坐在床沿上,告訴我什么是文言文和白話文。她不喜歡現代文言文,說那是在好好的頭發上扣上一頂老式瓜皮帽。媽媽在文化上實在太孤獨,所以把自己幼小的兒子看大了,當作了談心者。到我七歲那年,她又把掃盲、記賬、讀信、寫信這些事全都交給了我。
媽媽把這些重任交給我時同我做了一個交換:今后我的全部家庭作業都由她做。但由于我的同學家都點不起油燈,學校早已取消家庭作業,于是媽媽轉而為我做暑假作業和寒假作業。
小學畢業后我到上海考中學,媽媽心情有點緊張,她害怕獨自在鄉下的育兒試驗失敗而對不起爸爸。我很快讓他們寬心了,但他們都只是輕輕一笑,沒有時間想原因,只有我知道,我獲得上海市作文比賽第一名,是因為已經替鄉親寫了幾百封信;數學競賽獲大獎,是因為已經為鄉親記了太多的賬。
蔡醫生詢問我妻子,媽媽一旦出現結束生命的信號,要不要切開器官來搶救,包括電擊。妻子問:“搶救的結果能恢復意識嗎?”醫生說:“那不可能了,只能延續一兩個星期。”妻子說,要與我討論。但她已有結論:讓媽媽走得體面和干凈。
我的意見就是媽媽自己的意見,這是身上的遺傳在發言。媽媽太要求體面了,即便在最艱難的那些日子,服裝永遠干凈,表情永遠典雅,語言永遠平和。到晚年,她走出來還是個漂亮老太。為了體面,她寧可少活多少年,哪里在乎一兩星期。
一位與媽媽住在同一社區的退休教授很想邀我參加他們的一次考古發掘研討會,三次上門未果,就異想天開地轉邀我媽媽到場。我媽就換衣梳發,準備出門,幸好被保姆阻止。媽媽的理由是,人家滿頭白發來了三次了,叫我做什么都應該答應。媽媽內心的體面,與單純有關。
媽媽如果去開會了,會是什么情景?她是明白人,知道自己只是來替兒子還一個人情,只能微笑,不會說話,除了“謝謝”。研討會總會出現不少滿口空話的人,相比之下,這個沉默而微笑的老人并不丟人。在媽媽眼里,職位、專業、學歷、名氣,都可有可無,因此她穿行無羈。
大弟弟松雨守在媽媽病床邊的時間比我長。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他完全是在媽媽的手臂上死而復生的。那時的農村幾乎沒有醫療,年輕的媽媽抱著奄奄一息的嬰兒,一遍遍在路邊哭泣、求人。終于,遇到了一個好人,又遇到了一個好人。
活下來,太偶然了,我們都無數次命懸一線。因此,我必須再一次肅立,為媽媽已經無感的軀體深表敬意。由于一直只在乎生命的底線,媽媽對后來各種人為的人生災難都不屑一顧。這使我每次遇到那些哀怨連連或戾氣沖天的人群,總會在心里說:你們其實活得太容易了。
病床上媽媽的軀體已經縮得比從前小,但我心里明白,我一生最大的勇敢都來自她。我六歲那年的一個夜晚,她去表外公家回來得晚,我瞞著祖母翻過兩座山嶺去接她。媽媽在山路上見到我時,不責怪,不驚訝,只是用溫熱的手牽著我,再翻那兩座山嶺回家。
媽媽,這次您真的要走了嗎?鄉下有些小路,只有您我兩人走過,您不在了,小路也湮滅了。童年有些故事,只有您我兩人記得,您不在了,童年也破碎了。我的一筆一畫,都是您親手所教,您不在了,我的文字也就斷流了。媽媽,您知道嗎?您有多重要!
媽媽,從20歲開始,我每次要作出重大選擇,首先總會在心中估量,萬一出事,會不會給您帶來傷害。您平日的表情舉止,都讓我邁出了像樣的步伐。如果您不在,我可以不估量了,但是,一切行動也就失去了世代,失去了血脈,失去了力量。
媽媽今天臉色似乎退去了一層灰色,我心中一緊:媽媽,您的生命會創造奇跡嗎?多么希望您能在我們面前安睡更長時間。我和妻子在普陀山普濟寺門口供養了一棵大樹,它一定會庇蔭這位善良而非凡的老人休息,即便遠行,也寧謐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