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緣與書緣

突然得知陳祖德先生仙逝的消息，多少有些吃驚。看了網上一些包括采訪聶衛平的報道，不由得回憶起當年我采訪陳先生的情景，悲傷涌上心頭，不禁落下淚來。

我們這一代人，80年代開始了解圍棋、學下圍棋，然后熱愛圍棋的數以百萬計的愛好者們，和圍棋結緣，大約都和陳祖德有關，就是因為他的長篇自傳《超越自我》。此書先是在《當代》雜志發表，后于1984年出版，期間又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播，不僅大大宣傳了圍棋，讓國人了解了圍棋文化和新中國圍棋發展史，而且，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代，大大振奮了中國人的民心，極大地提升了中國人的文化自信心和愛國熱情。至于從讀者個人角度講，則是汲取了無窮的人生智慧和精神力量。

當年我采訪陳先生，也是緣于此書。

2003年年底，中央編譯出版社的朋友告訴我，他們要在《超越自我》出版20周年之際，再版此書。他們還想新加一些內容，其中一個想法就是，原來此書只寫到1984年，這20年過去了，中國圍棋發展很快，變化很大，成就也很大，而這期間，陳祖德先生長期擔任中國棋院院長和中國圍棋協會會長，廣大讀者和棋迷朋友都想聽聽他對中國圍棋近20年的發展有什么最新的評論；還有，陳先生最近20年的個人生活以及對圍棋的認識也有一些變化，這也是廣大讀者和棋迷朋友很感興趣的。把這些內容加進去，會讓再版有些新意。出版社方面說，陳先生因為身體原因和工作繁忙，不一定有時間親自寫了，我們可以采訪他，以訪談的形式把這部分內容登出來。我一聽，自告奮勇、毛遂自薦，說陳先生是我少年時就崇拜的人，很久以來就想找機會拜識，這個采訪由我來主要承擔好了；而且，訪談可以做兩個版本，在書出版之前，先在《中華讀書報》上登一個“精粹”版，一來可以為報紙添彩，二來也可以為新書做一點宣傳。當時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都欣然同意。

記得那是一個雪后的周六。上午8點多，我們一干人等就在方莊路口集合。有出版社的曲建文、高立志，還有我的老搭檔侯藝兵。具體時間，應該是在2月19日他60歲生日之前一周左右。

進了陳老的家，簡直就是一個圍棋博物館。對于像我這樣的資深鐵桿棋迷來說，在這樣的氛圍中多待上哪怕一分鐘，也是莫大的精神享受啊。

那天訪談的主題是“陳祖德談20年圍棋人生”。陳先生從他剛剛辭去中國棋院院長談起，談得很誠懇。隨后談到中國圍棋近20年的發展，圍棋的商業化和產業化對圍棋發展的好的和不好的影響，特別談到了他對圍棋的文化特質和藝術特質的認識，還談到他對年輕一輩棋手的一些看法，內容非常豐富、鮮活，每一個話題，他都有閃光的思想。

我當時曾經問他：您如何評價吳清源？您在書里談過，年輕的時候，您非?？释蛥窍壬▍乔逶矗摹Ｄ髞泶_實實現了這個愿望。您和吳先生對弈多少次？

陳先生答曰：吳清源是20世紀最偉大的棋手，現代圍棋的奠基人，鼎盛的時候一人挑落日本所有高手，非常了不起。李昌鎬接近吳清源?！拔沂俏ㄒ灰晃缓蛥窍壬荣愡^的中國棋手，沒有第二個的。遺憾的是，我們比賽時，他已經過了巔峰期?！?/p>

我本意是想問陳先生與吳先生交手的戰績，但你看，陳先生的回答多么含蓄，多么得體，多么謙遜。他把他與吳先生的關系，他對吳先生的崇仰都表達出來了。他也沒有說具體的結果，可是我們大家都聽懂了。這種境界，我今天讀來，仍深受感動。

那天大家興致都很高，侯藝兵要拍陳先生對弈時的照片。我當然最先占了便宜，第一個向陳先生請教；其實這早就是我們幾個棋迷事先計劃好的小私心，想借這次難得的采訪機會，向陳先生請教一兩盤。其實，請教說不上，因為水平差距太大。陳先生問我水平大概幾何？我說業余二段差不多。讓幾個子呢？陳先生說無所謂。我不自量力，放上6個子——白棋掛角，我守角；白棋夾攻，我再反夾攻；陳先生說了一句對我鼓勵很大的話：你的棋力不止業余二段。在向他請益過程中，中間至少有四五步棋，陳先生是花了一兩分鐘認真想了的。要知道，陳先生20歲得全國圍棋冠軍，60年代就戰勝日本九段高手，是中國最先戰勝日本九段的第一人，是公認的“新中國圍棋泰斗”；而我只是一個業余愛好者，一名普通記者；不論從棋力，從社會地位，我們都不是一個層次，可陳先生卻下得如此認真。這怎能不讓我深受感動？

高立志是出身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整理此文花了他不少心血。全文的完整版大約有2萬多字，收入2004年4月出版的中央編譯版《超越自我》中。在《中華讀書報》登出的精粹版大約有5000字。旁邊是張小弟寫的一篇文章。我從侯藝兵拍的照片中，精選了一張大的，作為主圖，放在版面的左上角，還有4張一欄寬的照片做成一組。照片拍得真好，把陳先生的豐采、精神都表現出來了。

《光明日報》的圍棋高手，首推當然是張小弟。他隱退江湖多年，但那次他特意寫了一篇文章，叫做《“圍棋格勒”保衛戰》，講的主要是他與陳祖德的交往，他對《超越自我》的領悟和詮釋——因為其中有些事情他參與其中，親眼見證。此文的文眼是指當年“文革”后期，1975年9月“全運會”期間，陳祖德和一些棋界人士，在鄧小平的支持下保衛圍棋不被取消的故事。張小弟與陳先生相交，到2004年已有近40年了，這次也是借《超越自我》再版的機會，講述了他所認識的陳祖德。文章情深意切，而且披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往事，很有史料價值，使這個版面的內容大大豐富。

2004年3月17日，《中華讀書報》圍繞陳祖德及其《超越自我》，還有圍棋，登出一個整版。

新書出版后，我們這個訪談作為附錄的第一篇收入書中，中間還配了不少照片和陳先生的棋譜。我手里的簽名本是請高立志代我請陳先生簽名的。就是說，那次采訪之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陳先生。這幾年，有時在電視中看過幾次陳先生講“當湖十局”，感到十分親切。

這兩天又翻出舊報紙來看，看當年自己編輯、自己采訪的《中華讀書報》。這一整版，滿滿的，是棋緣，是書緣，是情誼是溫暖，也是我們大家對陳老無盡的思念。

（摘自《中華讀書報》作者：祝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