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政治的歷史依賴癥

趙博淵

似乎不甘心被首相安倍晉三拋出“日本侵略未定論”、否認“日中曾有擱置釣魚島共識”搶了輿論風頭，大阪市長橋下徹連日來亦針對被韓國揪著不放的慰安婦問題，發表了一通挑戰人類良知的出位言論，成為眾矢之的，連安倍的閣員都急于與之切割。而安倍政府為了死守與中國之間“不存在（釣魚島）主權問題”的立場，由外相、官房長官、文部科學大臣等出面連連背書，企圖壓制本國退休高官和外國議員的異議。整個日本政壇，仿若一個水質本不清澄的肥水塘，在“歷史問題”巨石一再沖擊下，水花、濁浪連帶塘底陳泥一道四濺開來。

在東亞，歷史問題是百發百中、出則必見血的政治大殺器。它的存在不僅長期間歇性地刺激東亞諸國，使得區域政治關系變得更復雜，而其本身也因一再被提起而變得愈來愈扭曲，乃至早已溢出了歷史研究的范疇。對歷史問題偏執的路徑依賴，儼然成為東亞政治的魔障。

歷史玩失控，后果很嚴重

5月13日，律師出身的日本維新會黨首橋下徹打著狀似學術探討的旗號，以學術化的語言在記者會上宣布自己的驚人發現：二戰期間日軍的慰安婦制度是必要的！既能讓疲憊的軍人休息好，又有助于維持軍紀。此言一出，海內外輿論嘩然。

起初，橋下強辯慰安婦很多國家都有，為何唯獨日本受譴責？并舉越戰時美軍和韓軍在越南大規模性犯罪的例子來反駁美韓，以此證明自己的結論。后見越鬧越大，又稱并不認同慰安婦制度。見場面仍不能控制，干脆賊喊捉賊，污蔑慰安婦是自愿賣淫的軍妓，左右吃定弱勢的慰安婦尚在人世者寥寥，且死一個少一個。最后實在撐不過，這才不情不愿選擇性地向被污水波及的駐日美軍道歉，盡顯欺軟怕硬、見人下菜的政客本色。

在慰安婦問題上橋下有過前科，但和其他人一樣，只敢否認日軍“強征”慰安婦；這次為壓自民黨一頭，竟振臂高呼慰安婦存在合理。橋下為彰顯個性，任由個性野馬放韁，短短半個月，所有可以得罪和不能得罪的主統統得罪了一遍。

從橋下的經歷看，筆者深信這是一個用頭腦而非腎上腺素思考問題的理性之人，更是善于揣摩人心，尤擅玩弄傳媒的新型政治人。從起家到騰達，每一步都閃現著媒體的影子。慰安婦必要論未必出自他的本心，很可能只是想在這個令首相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敏感話題上做文章，攢人氣，為7月參議院選舉打基礎。

安倍在慰安婦問題上左躲右閃，有心上山又怕虎咬。橋下偏向虎山行，塑造憨直敢言的任俠風范，以反襯自民黨是猥瑣的墻頭草。美國眾議院和大使向安倍施壓，橋下偏扮強項，槍里夾棒捎帶上美國，稱美軍應好好利用沖繩的紅燈區，言下之意暗諷駐日美軍的性犯罪。他或許認為此乃神來妙筆，只是如此表述作為加害者的美軍固然不悅，作為受害者的沖繩女性聽著不舒服，廣大日本女性也要心生反感了。在反對者中，現任行政改革相稻田朋美是右翼急先鋒，在日本戰爭罪行及責任問題上表現一貫極端。但她在5月24日的講話中先辯稱慰安婦在當時合法后，又欲說還羞地表示慰安婦制度殘害女性。看來，橋下潑的污水連鐵桿友軍身為女性的尊嚴感都給流毒了。

聰明反被聰明誤，終不免作繭自縛，混得連稻田同志都要保持距離，全因行事悖謬。對于觸碰高壓電的人，誰敢伸手去拉？橋下從一開始就選錯了話題。選題不對，一步錯，步步錯，以錯補錯。其次，審題有誤，把握不足。在慰安婦問題上橋下有過前科，但和其他人一樣，只敢否認日軍“強征”慰安婦；這次為壓自民黨一頭，竟振臂高呼慰安婦存在合理。須知，“強奸有罪，但不是我干的”與“是我干的，強奸沒錯”可是天壤之別。敢做不敢認看起來雖然熊包，但至少沒有脫離正常人普遍的行為范疇。而干了壞事還要顛倒黑白則完全突破了人類良知和道德的底線。最后，橋下為彰顯個性，任由個性野馬放韁，短短半個月，所有可以得罪和不能得罪的主統統得罪了一遍。

歷史問題無助于選舉

橋下玩弄歷史問題，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選舉。其實，就算是現首相安倍，在4月23日于國會答辯和5月中旬接受美國《外交政策》雜志采訪時，也是頻頻拿歷史問題做文章，其中固然有其政治理念作怪的因素，但為參議院選舉聚斂人氣也未嘗不是一個考慮。

然而，在歷史問題上翻案很容易授人以柄。在日本國內，民主黨、社會黨和1990年代中期的自民黨高官對華相對友好，也因安倍的翻案嘖有煩言，相關反擊紛至沓來。繼前首相鳩山由紀夫今年初訪華時承認釣魚島是“爭議領土”后，88歲的前自民黨籍官房長官野中廣務在6月初訪華時亦證實“從前首相田中角榮那里聽說，中日曾就擱置釣魚島爭議達成一致”，表明了不同于現政府的立場。野中在挨現任官房長官批評后，更直指安倍政府“對戰爭反省不夠，不改變政治風格，和平就無法到來”。與此同時，1995年（二戰結束50周年）“村山談話”的發表者、89歲的前首相村山富市在6月7日晚間電視節目中批評安倍在國會答辯中所謂“不會完全繼承這一談話”的態度，稱“他說出了真心話，這一發言很不謹慎”。

而且，選舉政治要看基本面，玩出位賺眼球取代不了選民對政策主張的關注。今天的日本政治風土與上世紀最大的不同就是市民階層的相對成熟，城里人好新奇事物，口味變換快，重利而少念舊。鄉土觀念和長期誘導政治所帶來的政治家與選民之間類似封建大名和家臣式的穩定畸形關系，近10年來隨著老一代日本人的退隱和長期政治混亂導致的群體性審美疲勞而日益削弱，政策越來越多地成為日本選舉的關鍵因素。一般而言，越是民主的國家，選民對政治的敏感性越趨向收入、就業、醫療、教育、社保養老等內政問題，對外交不甚感冒。

小泉純一郎也愛玩參拜靖國神社，每年都要把中韓氣上幾回，卻創下執政近6年的奇跡。他靠的不僅僅是戰術層面的小聰明，更因在戰略層面推進結構改革。安倍繼承小泉衣缽，上臺伊始就以貨幣貶值緩解債務危機和通縮局面，給市場帶來積極影響，也為自己博得74%的高支持率。經濟學界對安倍經濟學說法不一，有人戲稱為“神風經濟學”，其效用主要表現在股市上，且近期股市亦現暴跌，其對實體經濟的影響究竟如何尚待時間證明。但自民黨憑此前貨幣寬松政策積攢的政績，再挾去年大選之余威，7月參議院選舉取得勝利不是問題。

上屆參議院選舉發生在2010年7月，對當時執政的民主黨是個既不靠前也不靠后，不好不壞的時間。前一年，自民黨丟失了政權，正處空前的低迷期和分裂期，元氣大傷，對民主黨威脅不大；后一年，發生了福島核事故，民主黨就現了衰敗之象。受鳩山失政之累，民主黨選舉成績雖不如自民黨，但在參院的總席位仍以微弱優勢居首位。如今形勢逆轉，民心喪盡的民主黨就像一具餓殍，靜待自民、公明等禿鷲的到來。121個改選席位中大部分都來自民主黨，1人區幾乎全是。民主黨自保無力，其他小黨實力有限，能賺翻的只有自民黨了。

國富兵強的舊日本之于今日日本，自然已無任何的政治參考價值，更多的只是某種懷舊式的感情寄托和民族精神的象征，就像俄羅斯人會懷念前蘇聯雄壯恢弘的大國氣魄，韓國人也會偶爾記起樸正熙的好，但真要讓他們穿越回過去，怕是10個有9個不樂意。

那么，橋下和他的維新會會如何？目前看，橋下本人保住大阪的一畝三分地不成問題。地方行政長官為直選產生，而橋下任期要到2015年。5月30日，大阪市議會推動對橋下的問責案，卻因公明黨臨陣脫逃而失敗。橋下稱：若問責就辭職，重選市長，且與參議院選舉同日，這令公明黨投鼠忌器。橋下或能逍遙，維新會卻不能。大阪人喜歡橋下，不代表全日本都喜歡維新會。維新會與國會任何一個黨都不同，盡管在政策主張上不無是處，但它完全以橋下徹和石原慎太郎的名氣為紐帶，且剛剛起步，缺乏強大的集體機制。一旦核心人物聲名掃地，這個黨離政治枯萎也就不遠了。不過，7月參議院選舉對維新會影響有限。維新會主力云集眾議院，參院席位不過3個，都是別黨改換門庭而來，維新會無須那么患得患失。

偏執的歷史路徑依賴

路徑依賴，本是個經濟學術語，后衍生泛指無論好壞，一切因慣性使然而又不斷自我強化最后依賴該路徑欲罷不能的演進過程。愛拿陳舊的歷史說事，就是典型的路徑依賴的表現。

在東亞，說到歷史問題，一般特指二戰期間日本的戰爭罪行及責任問題。日本官方在歷史問題上長期采取曖昧策略，即在原則上承認戰爭罪行，又希圖通過細節謬誤來否定前者，譬如深究南京大屠殺的死難者數字問題。近年來，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立場越發強硬，不見曖昧含糊的故態。就此判斷日本在復活軍國主義有失武斷，哪怕花點時間將明治憲法與和平憲法做個比較，也不會得出這個結論。整日軍國長主義短的，在不百度的前提下很可能不清楚什么是軍國主義。從橋下在輿論中的極度孤立來看，哪怕是對言論自由包容的民主國家，照樣有底線。從這一點來說，日本社會還是良性的。那么，日本在歷史問題上越來越強硬，就不僅僅是一種過激反應，而是以一種錯誤的方式追求一個正當的目標——日本正常國家化。

日本歷史上長期封閉孤立，從明治維新到二戰戰敗的近百年是日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政治經濟軍事的全面強國形象沖出亞洲，走向世界。這個過程給亞洲帶來無盡苦難，卻成就了日本民族的榮耀。同時，日本人作為黃種人中第一個躋身列強的民族，也給國民帶來了某種優越感。國富兵強的舊日本之于今日日本，自然已無任何的政治參考價值，更多的只是某種懷舊式的感情寄托和民族精神的象征，就像俄羅斯人會懷念前蘇聯雄壯恢弘的大國氣魄，韓國人也會偶爾記起樸正熙的好，但真要讓他們穿越回過去，怕是10個有9個不樂意。

彰往是為考來，以史為鑒，為的是知興替，而不是從箱底搜羅出父輩的舊衣冠穿上照鏡子，自怨自艾自戀自美。日本國家正常化不該只有一個選項，21世紀的日本國家正常化竟然以明治日本為圖騰，那么當初明治日本又是以誰為藍本？律令時代還是古墳時代？從歷史經驗來看，精神文化領域的復古主義是幾乎所有民族在國家進入穩定上升期后常有的現象，其本質不過是通過對過往歷史的張揚、潤色及重新闡釋，以達到自我肯定、矯正及調適的群體精神需求。這在經歷過重大歷史性挫折的民族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這在日本歷史上有過兩次：中世紀由唐風時代轉入國風時代；近代由鹿鳴館風氣轉入和魂洋才；如今安倍、橋下們似乎正在推動第三次復古。凡事淡看是非，言必稱古，正是偏執型歷史路徑依賴的活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