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正隆
抗聯女戰士往事
文/張正隆
胡真一老人(1920—2008年),7歲時隨父母走北荒到吉林省林口縣后刁翎鎮(今屬黑龍江省)。
1936年秋,莊稼快上場了,抗聯五軍打下前刁翎鎮。前后刁翎鎮相距5公里,消息一陣風就過來了。
幾天后,五軍來了。貼標語,開大會,宣傳共產黨的主張。讓人們感到稀奇又好笑的,是官兵“大叔”、“大嬸”叫著,到各家各戶動員捐糧。大家都說,這共產黨怎么像要飯的呀?
有個謝興華,和胡真一是干姊妹,前刁翎人,父親當甲長,一家人都參加抗聯了。胡真一跟著她和幾個女兵,這跑那顛,成天不著家。父親暗中和兩個哥哥盯著她,怕這個“瘋丫頭”跟人跑了。
隊伍走了,父親放心了。胡真一早問好了,隊伍離開后刁翎,要在許家屯住幾天。她跟后院的宮小丫、前街的吳華敏是干姊妹,一商量,約好了,跑。到許家屯10多公里路,快走一半了,路邊樹棵子里突然鉆出一個人,手里拎著根棒子。3個人嚇了一跳,再一看不是劫道的,是胡真一的大哥。怎么商量也不放行,3個人就坐在地上耍賴。大哥硬把胡真一拖起來:“爹說了,打斷腿也要把你扛回去。”
走到一條盤山道,坡下都是茅草,底下一個半人來深的水塘,邊上結著冰碴兒。胡真一給兩個伙伴遞眼色,宮小丫就說要撒尿,兩個人鉆進樹棵子里。胡真一假裝跟大哥說話,冷不防一推,大哥“媽呀”一聲,就聽嘰里咕咚撲通一陣響。跑出老遠了,還聽大哥帶著哭音喊:“你們不聽話,槍子不認人呀!”
著名的“八女投江”中,刁翎人占一半。刁翎鎮參軍的30多個女兵,幸存者只有兩個。
胡真一當班長不久,部隊深夜進屯宿營,全班十幾個人一家擠不下,就自己找人家,看準炕上躺著的是長頭發,就上炕躺下了。那個女人渾身直哆嗦,打擺子似的,問一聲沒回音,抖得更厲害了。她尋思這是病了,伸手去摸人家腦袋,就聽“嗷”的一聲,那女的一下子跳起來,大喊“救命啊”。一家人嘁里咕咚跑進來,說這小子想糟蹋新媳婦,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胡真一說,俺是個姑娘家,能糟蹋誰呀?
聽聲音挺水靈,看模樣看不出來。誰信女人還能扛槍打仗呀?有人拿著菜刀、燒火棍什么的就往炕上上,有的說揍他,有的說拿他去見官,讓當官的收拾他。
胡真一端起步槍,嚇唬著大喊:老爺們兒都給俺出去,俺脫衣裳給你們看,看俺是男是女。
自參軍后就沒脫過衣服睡覺,就脫這么一次,還不是為了睡覺。
胡真一第一次參加戰斗,是1937年秋,快割麥子了,在刁翎的黃鼠狼子溝。部隊部署在山坡上,山下一片麥地,前邊是條河,日軍騎兵100多人,半渡時開始射擊。
在教導隊學習,教員講射人先射馬,她就瞄準最前面的那匹馬。槍響了,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明白不是自己打的。就繼續瞄呀瞄,右手食指就用上力了。咣一家伙,好像不是槍響了,而是腦袋炸了,眼前一片混沌、空白,后來發現槍也扔了,人趴在那兒傻了似的。
就這么放出第一槍,打了第一仗。之后就行了,瞄準了,一槍,又一槍,有時還告訴自己放近了打。曾親眼見到打倒一個鬼子,死了傷了說不準。
第二年冬天,在興隆溝把敵人打垮了,就追。跑著跑著,胡真一發現路邊溝里趴著個鬼子,呢子大衣上好多血,還活著。她把槍對著鬼子,四下瞅瞅,尋思這可怎么弄呀?那鬼子沖她瞪眼睛,說著日本話,就聽懂兩個字“八嘎”。她火了,“俺叫你‘八嘎’”,上去就是一刺刀。
襲擊敵人列車前,通常要扒段鐵道,然后埋伏在鐵路兩邊。用斧子、錘子、榔頭把道釘砸活動了拔出來,用木棒把鋼軌撬起來,再按原樣擺那兒。女兵和男兵一樣干,大冬天一會兒一身透汗。手悶子窟窿眼子的,沾上鐵一拽掉層皮。
打偽軍,攻警察署,襲擊山林警察,有時不讓女兵直接投入戰斗,讓她們唱歌、喊口號,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見有女兵,有的敵人就喊“抓活的”、“搶老婆呀”,大家恨得牙根癢癢,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死里打。
五軍女兵最多時達300多人,這在抗聯也足夠一個團的兵力了(有的軍也就幾百人)。時間久了老百姓也熟悉了,見到女兵就說“婦女團”來了。
林貞玉,1914年生人,和“八女投江”的八女之一安順福,都是穆棱縣穆棱鎮新安屯人。新安屯是個朝鮮族聚居的屯子,“九一八”事變后建立黨支部、團支部,青少年都組織起來,是個紅地盤。鄰村反動武裝來新安屯抓走一個黨員,林貞玉跟住不放,一口一個“他是俺哥”,一直跟到那個村子,硬是把這個黨員“要”了回來。附近九站有白俄開設的酒廠,收購山葡萄釀酒。林貞玉把傳單藏在裝山葡萄的筐里,騙過敵人哨卡,進城散發。
1933年春,出了叛徒,新安屯黨團員和抗日群眾30多人被捕,包括安順福的父親、弟弟在內的7人被殺害。安順福和林貞玉逃過此劫,一個上隊去了四軍,一個輾轉到了五軍。
1934年秋,五軍一師為獲取冬衣,攻打斗溝子車站倉庫。林貞玉所在團負責打援,撤退時她帶一個班掩護,中彈犧牲。
林貞玉是五軍的第一個女兵,李志雄是五軍、乃至整個抗聯部隊中學歷最高的女性。
比林貞玉小1歲的李志雄,吉林省九臺縣人,1931年畢業于吉林女子中學,1933年考入北平東北大學預科。其父是一正直、愛國的知識分子,1935年秋被日本憲兵隊以“思想不良”逮捕入獄。李志雄輟學回家,奔走營救,結果母親自縊身亡,父親也死于獄中。她先是參加依蘭反日救國會,之后上隊到五軍,曾在婦女團任指導員,1937年后擔任下江聯軍教導隊政治文化教官、吉東省委秘書處秘書。
1939年春,敵人進攻設在富錦的后方密營,李志雄隨軍轉移途中,已經病重難支,左臂又負傷,被臨時安置在一個樹洞里。幾天后部隊派人去找她,老遠就聞到一股味了。
李志雄因其女大學生的身份,所到之處,受人矚目。而五軍的第一個女兵林貞玉,當初一些官兵和老百姓見到她,情不自禁的問號就是:女人也能上陣打仗嗎?
林貞玉道:當亡國奴是不分男女的。
抗聯11個軍中,二軍、五軍女兵最多。五軍漢族人多,二軍朝鮮(族)人多,而且老兵多。
許成淑,1915年生于延吉縣茶條溝仲坪村,1933年入團,同年參加延吉游擊隊。從游擊隊到抗聯,機槍都是寶貝,大小戰斗中的作用,有時堪稱“只手擎天”。機槍手不光要射擊技術好,還得政治可靠,而許成淑當機槍手,還因為長得高大、健壯。
1937年6月,千余日偽軍從三面將一師一團圍在間三峰上。許成淑或長射,或點射,沖在前面的敵人非死即傷。機槍從來都是敵人炮擊的重點目標,未等炮彈落下,或者在她剛才隱身的地方爆炸,她的機槍已在另一處開始給敵人“點名”了。此戰后,官兵送她綽號“女將軍”。那懷抱機槍怒射群敵的樣子,也真像大將軍八面威風。
1939年8月,魏拯民指揮第三方面軍主力打下安圖縣柳樹河子,7輛卡車載著援敵到了。“女將軍”抱著機槍,在東大門炮臺上掩護部隊撤離。先是大腿負傷,接著身中數彈,昏迷后犧牲。
崔姬淑和李桂順是被俘后犧牲的。李桂順是和龍縣金谷村人,受哥哥影響,“九一八”事變后不久即投身抗戰。當過交通員、區委書記,做地方工作時間較長,1936年秋到三師八團。1931年入黨的崔姬淑,像許成淑一樣,是延吉游擊隊的第一批隊員。1937年春,李桂順在黑瞎子溝密營養傷,被敵人偷襲,突圍時被俘。1941年2月,崔姬淑在一次戰斗中腿負重傷被俘。
李桂順被打得遍體鱗傷,敵人仍然撬不開她的嘴。敵人把兩顆人頭扔在她面前,那是同時被俘的司務長老王和60多歲的老戰士老崔頭,李桂順昏了過去。敵人以為得計了,用涼水把她潑醒,這回她開口了,破口大罵這幫畜生。
無論敵人怎樣用刑,崔姬淑只是冷笑,敵人受不了她那輕蔑的目光,把她的雙眼摳了出來。她吐著嘴里的鮮血,說:“我心里亮堂,看得見你們的滅亡。”敵人又把她的心剜了出來。
1942年2月初, 五軍三師師長張鎮華率領的一支小部隊,在寶清縣炭窯山被敵包圍。戰至彈盡糧絕,身負重傷的張鎮華同或槍傷、或凍傷的6名女兵被俘。
從張鎮華口中什么也沒得到,敵人就把希望寄托在6個女兵身上。
首先被帶上來的,是20歲出頭、長得挺結實的朱新玉。偽縣長親自審訊,問她叫什么名字,朱新玉不理。一個漢奸大聲道:“你啞巴了?你們的隊伍在哪里?”
朱新玉道:“有你們的地方,就有我們的隊伍。”
一個叫淺野的鬼子把戰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一個漢奸又拿來一把燒得通紅的烙鐵。
無計可施后,又開始審訊劉英。偽縣長問:“你樂不樂意跟你的丈夫過好日子呀?”
劉英的丈夫是三師八團團長費廣兆,正在寶清活動,不久前設伏打死十幾個日偽軍。
劉英道:“那是在把你們這些東西消滅了以后。”
淺野吼叫:“快快地說,費的在哪里?”
劉英怒視著鬼子:“他在俺的眼睛里,就在你眼前!”
淺野嚎叫著:“把她的眼睛挖出來!”
“民眾的旗,血紅的旗/覆蓋著戰友的遺體/遺體還沒有僵硬/鮮血已染透了旗幟。”唱著趙一曼就義時唱著的《紅旗歌》,6個女兵走上刑場。
□本欄編輯/牛澤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