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鴻鐘, 梁瑞瓊
(廣州中醫藥大學應用心理學系,廣東 廣州 51006)
關于經絡的本質,一直是一個對現代人充滿神秘、誘惑和困擾的問題。一方面是以經絡學說為理論基礎的針灸技術應用廣泛,療效神奇;另一方面是關于經絡存在的爭論紛紜,從未偃旗息鼓。盡管鐵桿中醫采用紅外攝影、放射元素示蹤等各種先進的技術來試圖證明經絡的存在,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回避關于經絡本體形態的解剖學質疑。簡而言之,經絡的實質是什么?或者說,經絡現象如何才能有一個中醫和西醫或爭論雙方都能接受的合理解釋。作者認為,基于傳統文化重演的現象學方法,可以為經絡之爭找到一條開悟之路。借助于“現象學的研究著眼于存在者之存在的解釋”[1]的這一方法來重審關于經絡實質的中西醫之爭就可以發現,關鍵在于雙方對經絡實質的理解和對經絡概念解釋的分歧。
德國哲學家,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和現象學的主要代表人物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認為,現象學課題研究的新視野是基于與傳統的聯系,以本源的方式向歷史上所提出的那些問題之先的回溯。筆者認為現代人關于經絡的爭論源于對中醫原典的誤讀或混亂的解釋。在這里很有必要弄清兩個基本的問題:“經絡”是指一物還是兩物?經絡是指血管、神經、經膜或除此之外的另一種傳導系統嗎?通過反復研讀《黃帝內經》,不難發現:
其一,“經脈”與“絡脈”是指有區別而又有關聯的兩物。《靈樞·小針解》中說:“皮肉筋脈各有所處者,言經絡各有所主也。”《靈樞·經脈》中已經明確表述了經脈與絡脈的區別:“何以知經脈之與絡脈異也?”這是可以通過觀察區分的:“經脈者,常不可見也,其虛實也,以氣口知之。脈之見者,皆絡脈也。”又言:“經脈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間,深而不見;其常見者,足太陰過于外踝之上,無所隱故也。諸脈之浮而常見者,皆絡脈也。”《靈樞·脈度》中還論述了“經脈”的遞進關系:“經脈為里,支而橫者為絡,絡之別者為孫。”可見,十二經是泛指處于機體較深部位的氣血通行的較大的通道,絡脈和孫脈則是指處于機體淺表部位的較小的通道。
其二,經脈與絡脈所指的通道究竟是指神經還是指血管,或者是指其他的通道呢?《素問·脈要精微論》說:“夫脈者,血之府也。” 《靈樞·經水》說:“經脈者,受血而營之。”《靈樞·經脈》說:“脈不通則血不流。”又說:“脈道以通,血氣乃行。”可見,從經脈的功能來看,經脈所指的就是血管而已。《素問·調經論》中說:“神有余,則瀉其小絡之血。”既然絡脈中有血可放,絡脈當然不是指神經。傳統中醫認為經脈和絡脈目可察知、手可捫及,還可解剖視之和從體表間接測量,沒有任何神秘可言。《靈樞·經水》中說:“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靈樞·九針十二原》中說,“血脈者,在腧橫居,視之獨澄。”當然只有淺表血管可看可摸。《靈樞·經脈》中又說:“凡此十五絡者,實則必見,虛則必下,視之不見,求之上下。”《靈樞·骨度》中還介紹了如何使用體表骨骼標志來間接測量經脈之長度的方法,聲稱:“先度其骨節之大小、廣狹、長短,而脈度定矣。”
我們還可以從古代中醫發現的動脈和靜脈的區別,及其血液循環,對血液中氣血關系的認識來確定經脈和絡脈就是指血管。《素問·氣府論》中說手三陽、足三陽、督脈和任脈中運行的是“脈氣”。《素問·調經論》中說:“氣有余,則瀉其經隧,無傷其經,無出其血,無泄其氣。”可見中醫認為經脈與絡脈中運行的“血氣”是指“血”與“氣”兩種有區別而又有關聯的物質。中醫不僅通過“察色按脈”發現了經脈、絡脈和孫脈血管大小的分級,以及淺表靜脈血液顏色的變化,還發現了血液中氣血代謝的循環運動,所謂“六經為川”。經曰:“凡此五藏六府十二經水者,外有源泉而內有所稟,此皆內外相貫,如環無端,人經亦然。”中醫知曉了心與血液循環的關系,有“心者,脈之合也”(《靈樞·經脈》),“經氣歸于肺”(《素問·經脈別論篇》)等命題可以為證。
傳統中醫還知道通過觀察脈搏的跳動來判斷氣血運行的方向,《靈樞·逆順肥瘦》中說:“切而驗之,其非必動,然后乃可明逆順之行也。”當然,傳統中醫畢竟沒有在靜脈中發現防止血液倒流的靜脈瓣。中醫還注意到了血與氣在肺里完成的某種交換,所謂“經氣歸于肺”。《靈樞·逆順肥瘦》中已經描述了“氣”的變化與血液顏色的相關性,已經區分了“氣澀血濁”、“氣滑血清”、“血清氣濁”、“血濁氣澀”等情形;認識到了“血與氣相失”、“血氣離居”、“血與氣并”、“經絡之凝澀”(《靈樞·陰陽二十五人》)等病理狀況;還認識了血氣之間的某種轉換關系,如《靈樞·營衛生會》中說:“夫血之與氣,異名同類,何謂也?岐伯答曰:營衛者,精氣也;血者,神氣也。故血之與氣,異名同類焉。”現代醫學業已證明,血液中的確含有氧、氮等氣體成分,而且揭示了血紅細胞攜帶氧氣和二氧化碳的代謝過程。可見,中醫將血氣并稱就不難理解了。
經絡也不是筋膜,《素問·調經論》中說:“病在脈,調之血;病在血,調之絡;病在氣,調之衛;病在肉,調之分肉;病在筋,調之筋;病在骨,調之骨。”可見,經脈、絡脈與筋膜是并列的機體組織。何況《靈樞》中另辟有“經筋”獨立成篇。雖然在《黃帝內經》中有極少量的“經絡”合稱的詞句,如“經絡之實虛”、“經絡之海”,但上下文的具體語義都是非常清楚的。“經絡”只是體內“經脈”和“絡脈”的合稱或集合概念,而不是指單獨存在的另一種實體,正如我們只能看到蘋果、梨子,而不能找到抽象的“水果”一樣。除血管、神經、淋巴系統之外,我們并不能通過解剖和實驗找到“經絡”這個另類的傳導系統。
既然“經絡”這個詞在中醫經典里就是指經脈或絡脈血管系統,只是偶爾被作為一個集合名詞使用,但為何卻常常會被誤讀為一種非血管、非神經的另類的傳導系統,除了有民族自尊因素對解釋的影響之外,主要還與以下疑惑有關:即經典上描述的經絡在體表的走向與體內的血管分布狀況為何并不完全重合一致?如何解釋針刺穴位的得氣現象與經脈和絡脈的關聯性?針灸的操作在解釋和揭示經絡現象上具有怎樣的重要作用?
英國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認為,有意義的哲學研究是一種語法性的考察,或者說是一種對語言的實踐結構的考察。筆者認為,要正確理解和解答上述這些令人困惑的問題,澄清人們在經絡用語上的錯誤,的確需要返回到針灸的實踐結構和“經絡”一詞的語用環境中去。
眾所周知,中醫藏象學說及其“由表及里”的推理方式是中醫認識問題的先行之框架和認識問題的路徑,按照這一視角來理解,“夫脈之大小滑澀浮沉,可以指別;五藏之象,可以類推”(《素問·五藏生成篇》)。不僅五藏六腑的生理和病理狀況必須通過五官、皮膚、毛發、舌象、脈象等加以推斷,而且“伏行分肉之間,深而不見”的經脈也只有通過一些與經絡相關聯的可見的指引,并由許多這些相互關聯的指引以及一些體表骨骼標志所組成的場域來共同揭示,才能讓我們感知它的存在,穴位就正是這樣一種指引經絡存在和走向的,以及方便識別的體表標志。
被譽為針經《靈樞》的首篇“九針十二原”中,先是論述了經脈、絡脈與穴位的關系和各自的生理功能,曰:“經脈十二,絡脈十五,凡二十七氣,以上下。所出為井,所溜為滎,所注為腧,所行為經,所入為合,二十七氣所行,皆在五腧也。”其次,再論穴位和脈象為推測藏腑生理和病理的有意義的指引,所謂:“五藏有疾也,應出十二原,而原各有所出,明知其原,睹其應,而知五藏之害矣。”穴位進而也是針灸治療操作的指引,如《靈樞·四時氣》中說:“四時之氣,各有所生,灸刺之道,得氣穴為定。”因為穴位在體表比較固定易找,所以,經典里對各經穴位的數量及其定位作了細致的描述,如《素問·氣府論》中說:“足太陽脈氣所發者七十八穴”、“手少陽脈氣所發者三十二穴”、“督脈氣發者二十八穴”、“任脈之氣所發者二十八穴”、“沖脈氣所發者二十二穴”。可以認為,對每一經脈系列相關穴位的描述構成了指引該經脈存在的場域:如關于足太陽脈穴位的描述是:“兩眉各一,人發至項三寸半,傍五,相去三寸,其浮氣在皮中者凡五行,行五,五五二十五,項中大筋兩旁各一,風府兩傍各一,俠脊以下至尻尾二十一節十五間各一,五藏之俞各五,六府之俞各六,委中以下至足小指傍各六俞。”由此可見,從中醫臨床實用的角度來看,經脈和絡脈在體內的形態結構是什么已無關緊要,關鍵的是能在體表找到實用的施治的針灸定位。穴位以及相關的體表骨骼標志構成了彰顯出寰圍經絡的一種現象結構,中醫正是憑借這些寰圍結構認識和體驗著經脈和絡脈的存在。中醫這種“由表及里”的推理過程是一種由近及遠的“去遠”現象學的認識方式。
穴位并不神秘,現代研究者不難用形態解剖的方法證明,穴位之處也總是血管神經密集之處。從知識發生過程和現象學的角度來看,經脈、絡脈與神經系統的功能關聯與針灸這種工具的操作是分不開的。《靈樞》以“九針十二原”作為開篇,認為要知曉經脈和絡脈就必須“先立《針經》”,了解九針的功能,這是很有寓意的篇章排列方法。現代解剖學知識告訴我們,血管壁之上總是附著有神經纖維的,血管的收縮與擴張受神經支配的影響。也就是說,中醫在實施操作針灸的過程中,可以感受到“得氣”,而且以患者是否“得氣”作為針灸取得療效的必要條件。問題在于,“得氣”在體內是依靠什么組織來傳導的?對此,在《黃帝內經》中除了經脈和絡脈的指稱,并沒有證據表明還有其他別的解釋。然而,用還原思維來看待針灸“得氣”和循經傳感現象的現代人則以為還有某種特別的傳導系統存在。事實上,針灸操作是去除經絡遮蔽的前提。現代人關于針灸的困惑或爭論正好發生在這里!正是針灸的操作具有給“經絡”的存在指派一種在“場位”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循經傳感的“得氣”,必須依賴于針灸施加者的在場和當下對患者穴位實施針灸的這種操作,正是針灸穴位所帶來的酸脹麻,以及循經傳感的知覺體驗,指引醫者推及“經絡”及其“向……而去”的場域。
現象學所說的“去遠”是指相對于我的由近指引較遠的某物之間的一種關聯。因此,從這種意義上說,在針灸實踐意義上,“經絡”可以理解為在活體上進行針灸操作,所昭示的經脈或絡脈運行的實際存在的樣式。醫者與針灸這種工具的真正關系是與它的使用性打交道。于是,針灸也化成了經脈和絡脈存在的指引。從操作的意義上看,經絡是一種有待于針灸操作的產物,即一個被生產出來的世界,而且此產物有著“為……之用”的特性。或者說,經絡就是一種有賴于針灸實踐的存在,就像任何一種化驗指標都依賴于其檢驗的假設和檢驗的方法來定義一樣。從臨床實用的角度來看,中醫的杰出智慧和貢獻,就在于發明了通過體外針灸刺激穴位來實現調節血液循環以及相關神經功能狀況的實用技術,所謂“其治以針灸,各調其經氣”(《靈樞·經水》),“凡將用針,必先診脈,視氣之劇易,乃可以治也”。從知識發生學的角度來看,經絡是在“可利用的世界”這個意義上被理解的。
“現象學的研究著眼于存在者之存在的解釋”[1]在現象學中特別強調,“存在”是一個容易混淆的問題,切記不能將“存在”理解為“存在者(或物)”,存在物的存在只能通過人的某種工具的操作而被揭示。也就是說,只有正確理解了針灸、穴位和經絡的推及關系,才能解釋為什么經絡現象只能在活體狀況下存在,而不能在標本上求證的研究結果。可見,針灸操作意義上的經絡現象就是解剖靜態意義上的經脈和絡脈這種存在物的存在。
中醫雖然認識到了血管走向和神經傳導“從頭走足”,“從足走腹”等分布規律,但卻沒有精確區分傳入神經與傳出神經,感覺神經和運動神經、中樞神經和植物神經,這也是一個事實。
從詞語形態上看,“經絡”只是將經脈和絡脈合稱或簡稱的一個詞語,但事實上,正是由于這種合稱和基于針灸穴位時傳感體驗的推及,導致不少現代研究者將經絡錯誤解釋為是區別于血管和神經組織的另一種新的傳導系統。導致這種錯誤解釋的原因,還與今人對古人言說方式的結構的不理解有關。
從文本形式上看,《黃帝內經》是一本對話錄,對話是與自言自語著述形式有別的另一種言說方式。海德格爾認為,言說有四個結構性環節:一是言之所涉,即言說首先是關于某物的言說,每一言說都有得到稱述的東西;二是言之所道,即如何將言之所涉的東西表述出來的方式;三是共享,即每一言說都是向他人和同他人的言說,都是通過言說所道出的東西和通過言之所道本身而與他人共同得到分享,而共享就是一種對公開可見者的參與;四是傳達,即言說所表達的此在總是與言說者現身情態一同得到揭示,并通過語調與語速的變化而得到傳達的。海德格爾認為,一切言說本質上都是由這四個環節所規定的,就語言是此在本身的一種可能性而言,這些結構本身就是先天既與的結構,所以不容易為言說中的人們自己所察覺[1]365。如前所述,中醫經典里的“經脈”、“絡脈”和“孫脈”這些概念的“言之所涉”原本是確切清晰的,而將其合稱為“經絡”一詞時,這種將言之所涉的東西表述出來的方式則指引人們共享和傳達了一種新的語義。尤其在中西醫沖突,民族情緒強烈的情態背景下,“經絡”被一些人解釋為是一種非血管、非神經、非淋巴,由中醫所發現的獨特的組織結構,似乎由此可以增強民族的自豪。現象學認為,其實正是因為人們通過“將某物看作為某物的稱述”使某物成為可感知的存在。例如將針灸后的“得氣”現象看作為經絡傳感現象的解釋,使經絡成為一種被特定言說方式所彰顯或構造的實體。或者說,“經絡”一詞的意義來自于人的針灸實踐活動的構造。
海德格爾認為:“語言是此在的存在可能性,作為這一可能性,語言使開覺狀況中的此在經由解釋并因而經由意蘊成為公開可見的。”[1]363用這種現象學的視野來看,唯當有了在“經絡”這樣合稱的指引下,接受針灸的人才會有經絡傳感體驗的解釋;而唯當有了這樣的解釋,才會使經絡存在的稱述成為可能的。事實上,經絡問題提出之先的基礎是:中醫的藏象理論和“由表及里”和“以我知彼”的認識方法的取向;唯當有了中醫藏象理論背景下的理解,經絡現象的解釋才能夠明晰起來。因此,可以認為,“經絡”這一特定的合稱術語,很容易導致人們誤以為另有一種非血管、非神經的存在。因為中醫的意向行為(Intentio)和意向對象(Intentum)與西醫大相徑庭,所以,現代中西醫之間很難相互理解。如中醫多傾向于將活體狀況下的“藏象”作為意向的對象,而西醫卻只將機體結構作為意向對象。從意向行為來看,經絡正是人們在針灸操作背景下,對經脈與絡脈功能狀況的一種意向性結構。
基于上述對經絡的理解和解釋,再來看有關任脈與督脈存在的爭論就容易明白,無論是用解剖形態的方法,還是紅外攝影或放射性元素示蹤等先進的技術手段來證明經絡的存在或不存在,不僅是徒勞的,而且不符合傳統中醫的原創精神。任脈和督脈和所有的經絡只是一種特定意向行為下的意向對象,而不是指一種可見的實體!對經絡現象的理解除了應該從實體結構的視界跳出來之外,還應特別注意依循時間線索來解釋經絡的存在現象。《靈樞》里有不少篇章論述了經脈之氣的歷時變化,如《靈樞·五十營》中以中國古時的天文歷法和時辰計算方法來推斷血氣在經脈中的運行速度和一天的次數,等等。現象學認為:“并不是時間存在,而是此在取道于時間生存它的存在。”[1]477眾所周知,重視經脈氣血的時間變化是中醫針灸理論的重要特點。從現象學的意義上說,經絡的此在就是氣血以生物節律顯示自身的存在,對經絡實質的揭示就是對生物節律時間現象的分析。簡而言之,對“經絡”本質的理解離不開中醫特定的生活形態和認識取向與語言框架,而關于“經絡”語詞的用法,隨現代醫學的解釋和研究方法的演變而偏離了原創經典的原義。經絡本質之爭產生于對話語用法的誤解,即脫離了傳統中醫關于經脈和絡脈原有的用語規則。
[1]馬丁·海德格爾.時間概念史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