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醫學的表演性

朱清一，彭 文，柴湘平，周勝華

“表演”現今通常的理解應來源于《漢語大詞典》：(1) 戲劇、舞蹈、雜技等的演出；亦指把情節或技藝表現出來。(2) 做示范性的動作。(3) 指做事不真實，好像演戲一樣。從這三方面的定義來看，醫學所具有的表演性就顯而易見了。

1 情節和技藝的演出

源遠流長的醫學表演：最早的醫療保健活動可以追溯到北京周口店，在那里發現的猿人化石、山頂洞人及其醫療工具如針砭等，說明醫學同其他自然學科一樣，起源于生產勞動。上古時代，醫者的原型即巫醫，醫是從巫演化而來，戰國后，醫巫分道揚鑣，人們才逐漸遵醫而輕巫。巫婆以舞裝神弄鬼，故“巫”、“舞”同源。當人們不再以歌舞取悅神明而是取悅人的時候，舞(巫)者變成了表演者；當巫醫將焚香念咒作用于人的時候，這樣的醫者亦為表演者。

當然，那樣的表演有辱醫者的身份，神醫扁鵲“六不治”原則之一即相信巫術而不相信醫道者不治。但與舞者有一點相同：醫者的存在亦是以取悅人類為目的，但這個悅不只是耳目，而是包含全身各器官、組織、細胞和心理甚至是靈魂。

我國的傳統醫學是一個以“功能人”為概念的獨特的哲學醫學理論體系，用《黃帝內經》、《本草綱目》、《針灸甲乙經》等表演了陰陽五行、藏象經絡。西醫學是最近三四百年發展起來的一門以“解剖人、肉體人”為概念的、新興的現代醫學科學理論體系，用的是解剖學、生理學、生物化學等表演著神奇的人體構造及其運作機制。

醫學舞臺的表演形式：醫學表演者的舞臺就是治病救人的現場。內科醫生窮盡一生的心血展現聽診、叩診的技術；外科醫生揮灑畢生的汗水于救人的手術臺上。一旦走上這個舞臺，心里容得的就只有自信與謹慎。醫生幾乎沒有彩排的機會，每一次都是正式的演出，觀眾也許只是一個全無知覺的全麻病人，剩下的是眾多監督他的評委。醫生可能畢生都在反復演出同一場戲，面對不同的觀眾，他們有機會把每一場都表演得像原創一樣。每一次手術成功的喜悅都是發自內心的，因為回報的是無價的生命。

為了實現各種手術操作，專業器械被量身定制。如表演穿刺，醫生有穿刺針，表演造影有X線和造影劑，為了實現心內直視手術，1953年Gibbon首次臨床成功應用體外循環之后，各種左心輔助裝置不斷問世。就表演技術的高科技手段這一點，醫學領域堪為其他各表演領域的楷模。而醫學表演舞臺的日臻完美，預示著人類的生活將更加進步。在幾千年的發展過程中，醫學表現了人類不懈抗爭疾病與死亡的偉大情結，展現了追求完美形式的精湛技藝。所以，從表演的第一種定義而言，我們得承認醫學的表演性。

2 傳道授業

提起醫學人才的培養模式，人們首先想到的畫面是一位白發老者自顧望聞問切，一垂髫小兒背著藥箱默立于旁，凝神觀看，若有所思，渴望著有一天能“依葫蘆畫瓢”。是的，醫學教育離不開示范性動作。

撇開自學成才和書院的講學論辯模式不提，中醫人才的培養模式不外乎世家傳承、師徒教育、學校教育。醫學世家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很突出的現象，如南北朝時期的徐氏家族世代為官為醫，上海青浦何氏醫學迄今為止已經歷30多代，明代李時珍也是醫從其父。后代與上輩同吃同住，耳濡目染。教者言傳身教，傳授的是懸壺濟世之功，講究的是治病救人之術，從醫術到做人，無一不是在以示范性動作教育學者。當突破家傳教育的局限后，師徒教育成為傳統醫學人才培養的主要形式。“古之學者必有師”，扁鵲醫從長桑君，張仲景醫從張伯祖。古時學醫學生常常寄宿于老師家中，同醫學世家一樣，為的是老師能對學生思想與學問做引導，而這些引導當然大多數以示范的形式完成。再之后，為了擴大教育面以及西方醫學的引入，學校教育成為主要的醫學培養模式。

至今，老醫生們仍然無時無刻不在為我們表演、示范。筆者依然記得第一節外科手術學課上，老師揚手提線，手指飛舞，學生眼花繚亂之余，一串漂亮的手術結已打好。之后每人手持絲線站立于老師身旁：右手提上邊這頭，左手持下邊這頭，拉、勾、提、拉緊、翻手、挑、拉緊……我們只希望，當站在手術臺上時，打結能像老師一樣表演得如此嫻熟。進入了臨床更是如此，第一次接診病人，第一次上手術臺，都得由上級醫生帶著。醫者必須經歷從“牙牙學語”到“為人師表”的過程。表，是表率，是示范，也可以說就是表演。醫技流長，醫德流芳，精湛的醫技，高尚的醫德就是通過無數大醫的表演，一代代傳承，發揚光大，億萬斯年。

3 醫生“演戲”面面觀

據中國消費者協會最新統計結果顯示，2007年、2008年、2009 年僅醫療服務方面的投訴就分別為 3 137 件、3 858 件、2 970 件，這其中還不包括對醫療質量、藥品和器材質量問題的投訴。老百姓很大程度上會唏噓醫生們喜歡虛偽地演戲，抑或退一步承認他們假戲真做，只有少數人發現他們是在進行本色演出。在此，筆者把醫生的戲份分為如下幾種。

醫學表演的社會性——“應酬”，“生老病死，萬物輪回”，對此參得最透徹的除了和尚、道士大概就是大夫了。大夫能夠領悟其中精髓，原因有三：(1)醫院是絕大多數人生命終結的地方，醫生對陰陽兩隔命途多舛見得太多了，眼淚已經幾盡流干。(2)醫生也是普通人，不可能對每個病人的離去都傷心欲絕，如同病人家屬般的感同身受，若長期承受這種心靈上的創傷，也會表現出不盡如人意的情緒和語言。(3)來自醫療資源的限制，醫生有很多病人要照顧，每一個患者都值得認真對待，有些特殊患者也應該特殊對待；但是不能因對某一患者投入過多的精力而忽略了其他的患者。作為患者個體，一般都不去理解這些，他總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來對待問題，因此對醫生沒有過多地關照自己而氣憤地指責醫生。

患者去世以后，醫生可能會在短期內有解脫感，但對每一個生命的殞落，醫生仍然感到傷痛與惋惜。醫生會竭力寬慰逝者家屬，但有些醫生在這項表演中，情緒和表情可能達不到要求，不經意間激怒了病人家屬：“這個醫生沒良心，肯定就是被他治死的！”這時，即便這位醫生沒有任何違規行為，恐怕一樣要吃官司賠錢。所以說，最受病人歡迎的不一定是醫療水平最高的醫生，但一定是患者心中最有“良心”的醫生。

醫學表演的遺憾性，1991年，《新英格蘭醫學期刊》發表了一系列以醫療事故為研究課題的重量級報告——《哈佛醫療職業研究》，研究對象為紐約州的30 000多家醫院和診所。據統計，美國每年至少有44 000個病人死于醫療過失。不要認為醫療過失只發生在少數不負責的醫生身上。事實上，大多數外科醫生在行醫生涯中至少被起訴過1次。即使是科學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人體依然是一座巨大的迷宮，不少病痛，醫生至今仍然束手無策。事實上，絕大多數情況下，醫生確實已經竭盡全力。

醫學表演中不可或缺的杏林春暖：眾所周知，生物醫學模式向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水平轉型過渡，已成世界醫學發展趨勢。醫生的一句話一個表情都可能在病人心里蕩起壯闊波瀾，甚至影響病人的生命。醫生多良言，善微笑，醫人于無形。若醫生在接診時一言不發，表情凝重，一藥不開，病人回去可能就會想：“我肯定是沒救了，這個病一定很嚴重，醫生都沒什么建議了”，從此一病不起……而事實可能是，醫生覺得這小病微恙根本不需要就醫開藥，加之工作量大，精神比較疲憊，便采取了比較漠然的態度。其實，身為醫生，更應該深刻明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職業優勢，對于病人來說，醫生的言行具有別人不能替代的重要位置。很多時候，醫生對病人略加安慰，就能讓病人精神振奮，病情好轉，強于數劑良方。此時即便很累，也絕不能吝惜自己的溫言暖語。

另一方面，醫生又常需向重病患者隱瞞病情以達到精神支撐病體的目的，即便家屬不要求，醫生也會這樣演：“您放心，您已經好多了，繼續配合我們的治療，平時再努力多吃點，不久就可以出院了。”這種安慰詞，不管事實是否如此，一方面是出于對治療的需要，也就是一種習慣；從深層次來看，更是醫生的職業操守使然，醫生希望病人康復絕對是發自內心的無私想法，每一位醫生都希望自己的病人最終能夠戰勝病魔。所以，在關懷病人的戲份上醫生永遠是最真實的角色，以自己的人道主義精魂真誠地表演著“醫乃仁術”的高尚。

4 醫學演繹

不管是只做示范性的動作，還是情節或技藝的表達、抑或是演戲，當其發展到更高階段，應概括為演繹。作為自然科學學科和哲學研究的一個方面，正確的醫學命題只有在大量的經驗事實中，可被形式地演繹時才是正當的。所以，當各種發病機制、診斷原則、治療方案被確立之時，它也極有可能會被推翻，那么這時醫學的演繹就只能停留在表演的低級形式上。它需要醫務工作者前赴后繼地去研究，去將這表演上升為演繹，從而對各種疾病和死亡的科學解釋更接近真理，對病人的診治更加正確、更加安全。

綜上，現代醫學是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交叉的科學。科學技術的飛躍讓醫學的診治水平有了極大的突破與進步，而“科技進步的終極目標是造福人類。” (諾貝爾醫學獎得主伊格納羅)。但令人擔憂的是，醫患關系卻日顯惡化，醫療糾紛也呈上升趨勢，因此醫學的社會屬性就體現得越來越明顯，如何良性地處理好醫學的這一屬性也就顯得越來越重要。其科學屬性應該囊括對醫學技術、醫療器械、醫學傳承以及對醫療對象身心在內的終極關懷。所以說，無論作為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醫學就是一門表演藝術。一切表演都是為了患者，為了醫療技術的進步，為了全人類的健康。醫生常常在演戲，但演的是高尚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