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慧娟 通訊作者:章 健
(安徽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部,合肥 230038)
中國的人痘術最早于何時,學術界眾說紛紜。武榮綸與董玉山合撰的《牛痘新書》(1884)認為最早是唐開元間(公元713~741年),“江南趙氏始傳鼻苗種痘之法”。朱純嘏《痘疹定論》(1713)則提到宋真宗時期(公元998~1022年)宰相王旦(975~1017年)請峨眉神醫為其幼子王素種痘之事。清代俞茂鯤《痘科金鏡賦集解》(1727)記載“聞種痘法起于明隆慶年間,寧國府太平縣,姓氏失考,得之異人,丹傳之家,由此蔓延天下。”《醫宗金鑒》也并無明確指出其人痘法的起源,只是提到傳言為宋真宗時期,但“其說雖似渺茫,然以理揆之,實有參贊化育之功,因時制宜之妙”。
明清時期,天花肆虐,從皇室到平民均深受其害,人口大量死亡,清政府極為重視,康雍乾時期,帝王們開始實施主動預防。最早是在康熙十七年,康熙命善為小兒種痘的武昌府通判傅為格為二阿哥胤礽診治,后將江西痘醫朱純嘏、陳天祥調至北京擔任種痘、治痘的醫務,太醫院從此有了痘疹科,并有專職官員“查痘章京”管理出痘人的隔離情況。雍正、乾隆多次下令讓太醫院的痘醫為京城八旗及外藩蒙古國的王公子弟乃至一般牧民子女種痘。乾隆七年,清朝官修的大型醫書《醫宗金鑒》更是將人痘術作為一卷單獨納入。“幼科種痘心法要旨”一卷,成為人痘術的標準教材,至此人痘術已規范化。
痘術的推廣有效地預防了天花,降低了兒童死亡率[1]。據當時外國傳教士鮑爾(D.Ball)記載,在中國山西省由于人痘術,天花死亡率由20%~30%甚至50%~60%下降為1%[2]。中國的人痘術因此向國外傳開,文獻記載最早是俄國政府乘中俄尼布楚條約(1689)簽訂之機派遣留學生來華,專門學習中國的人痘術。歐洲人的人痘接種術主要傳播路徑是由俄國→土耳其→英國→歐洲[3]。后經改進傳至美國。1752年《醫宗金鑒》傳入日本后,人痘術在日本更是流傳廣泛。1763年中國的人痘術傳入朝鮮,約在同一時期,傳至亞洲其他國家和地區。人痘術的傳播,還直接導致了英國鄉村醫生琴納牛痘術的發明。1798年,琴納在題名為《牛痘原因及結果的研究》論文中談到,他作牛痘試驗時,用種人痘的方法接種,以驗證牛痘苗的確使人產生抵抗人痘的能力[4]。
《醫宗金鑒》認為“夫痘,胎毒也。”“因感而發……或染時氣,或感風寒,或因飲食,或由驚恐,以病引病。”難治原因是由于“其間順吉者少,險逆者多”,“為患多端,變更莫測”。也是由于該病難治,且“種痘一科,多口傳心授,方書未載”,編者恐后人將此至理良法置于無用之地,故“將種痘一法,細加研究,審度精詳,纂輯成書,永垂千古”。
《醫宗金鑒》還特別指出了正痘與種痘的區別,正痘感于得病之后,治于成病之時;而種痘則施于未病之先,調于無病之日,以提醒人們區別對待。
古代著名醫家錢乙曾將小兒的生理特點總結為“五臟六腑,成而未全,全而未壯”。誠然,小兒的生理結構異于成人,因此在選方用藥時應極為注意。古時,最初的種痘法有四種,即痘衣種法、痘漿種法、旱苗種法、水苗種法。痘衣種法是小兒身穿害過天花者的內衣以引發天花;痘漿種法是蘸取痘瘡的皰漿,令從被接種者的鼻孔吸入;旱苗、水苗種法則分別是將痘痂研細或經水調勻后經被接種者的鼻孔吸入。《醫宗金鑒》首推水苗種法,因其“勢甚和平,不疾不徐,漸次而入”,種后,“小兒無受傷之處,胎毒有漸發之機”。還依據小兒的不同年齡,予以不同劑量的痘痂,“一歲者,用二十余粒。三四歲者,用三十余粒”。如果小兒體盛,也可選擇方法相似,效果較烈的旱苗種法。痘衣與痘漿種法則因“痘衣多不應驗、痘漿太涉殘忍”而被該書棄之。
《醫宗金鑒》認為:“苗者,痘之痂也。種痘者,全資乎此,以為胎毒之引導,關系匪淺”。被選苗之人發痘時,須無夾雜之證,痘要“出則尖圓,色澤紅潤,漿則充滿,所落之痂,蒼蠟光澤,肥大厚實”,因其得天地陰陽之正氣,極順之苗,故納之。還要求被接種者父母和醫者親手取痂,否則寧置不用。
選定了好苗,并不立即接種,而是放置在新瓷瓶內密封置于陰涼潔凈處,“在春天者,一月之痂可種。冬令嚴寒,四五十日之痂尚可種”。《醫宗金鑒》中雖并未明確交代貯苗的意義,但從其所述“遇熱則氣泄,日久則氣薄”可以推斷該苗性烈傷人,若用之,需待時日。取自患天花者的痘痂稱為“時苗”,其本質仍是令接種者感染一次天花,仍有相當的危險性[5]。而經過貯存的苗,即“熟苗”,本質上是一種減毒的疫苗,比之“時苗”已經發生了質的改變。著名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認為:“將疫苗在體溫(37℃)或稍低的溫度下保存一個多月,這當然會使80%的活病毒顆粒發生失活效應。但由于這些死亡蛋白質的存在,當接種到人體時,就像抗體產生一樣,強烈地刺激著產生干擾素”[6],也從一個側面進行了解釋。
“種痘貴得天時”,《醫宗金鑒》曰,“得其時則種,不得其時則不種”。其認為最適宜種痘之時莫過于春天正、二、三月之時,“種之則痘自隨其氣而發生”,或為冬至后十一月、十二月,“一陽鼓動,借其生生之氣,種之甚吉”。其還敘述了四種不可種痘的時間,歸納為:①四、五、六月不可種,因人之陽氣外浮,暑熱爍金,小兒難堪;②七、八、九月不可種,因秋氣收斂,無引毒之具;③十月不可種,因“寒氣固結,純陰用事”;④當其時而非其氣,不可種,因“是天地不正之氣也,常人感染則成時疫”,何況小兒未全未壯之體。正如該書中所述“苗之所可恃者,在氣之相通爾”,我總結其“種之所可適者,在氣之時宜爾”。
因人種痘,并不單純是根據小兒的年齡決定是否種痘,而是根據小兒的外貌、體征、精神狀態、脈象等。該書列出了“可種”和“不可種”的小兒特征條件,歸納之可概述為先天不足、后天缺失、病后未復、精神不濟、脈不和平,此五類為不可種。書中還特別提出“凡小兒父母,行事疏忽,不知調攝,不聽禁忌,不信醫藥,過于溺愛驕縱者,亦斷不可與種”。相較于現今的許多父母,盲目跟風接種,追捧進口疫苗,而忽視小兒自身體質和當下身體與精神狀況,豈非有本末倒置之嫌?加之父母忙于工作,疏于看護,喂養不當,或驕縱溺愛,小兒飲食不節、寒熱不調、性情乖張,疫苗注射后發生小兒不良反應,想必父母也難辭其咎。
書中有“信苗”一詞,“信”,顧名思義“信號”、“指標”之意。“種痘發熱以前,小兒面部上忽出顆粒似痘……此痘之將發毒氣之標”。如果痘“色紅而軟,聽之自消”;但若痘“紅紫堅硬,有如魚目者”,是有毒瘀之象,其告誡醫者急以銀針挑破,并敷以二圣散解毒祛瘀。
如何辨明所發之痘是因種苗而發,還是因感天行時氣而發呢?該書是以時間而定,“種痘以七日為期。五臟傳遍是發熱者常也。或有至九日、十一日而發者,此傳送遲慢之故,亦無足慮。若發熱于五日以前,此時苗氣尚未傳至,其毒何由而發”?先人設定的出苗時間的依據是什么呢?五臟傳送之理。水苗種法,以苗塞鼻中,鼻為肺之外竅,其氣先傳于肺,后經心、脾、肝最后傳至腎,腎主骨,藏于骨髓之內的痘毒,感苗氣而發,后依次經過筋、肉、血脈盡達于皮。“五臟之毒層遞而解,然后毒化漿成,收靨落痂”。如此一番,五日之內,何以傳遍?
中國古代人痘術不僅為當時預防天花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方法,更重要的是從人體實驗的角度證明了傳染的物質基礎(痘瘡材料的接種可以使健康人發生天花),成為人工免疫法的先驅[7]。
中國古代先人的理論和指標,是經過了多少代人的成功與失敗的診治經驗總結出來的,是人體實驗的成果,當今西方醫學實驗室指標在某些領域的確獨占鰲頭,但西方醫學證明不出的事物,便說其無依據、不科學,難免牽強。誠然,隨著時間的變化,病毒自身也在演變,疾病自身也具有時代特征,治療手段自然也需與時俱進。《醫宗金鑒》中所述的出苗之日,在現代看來,可能已不再適用,然而帶著崇敬和批判的眼光看先人的成果,對已有成果繼承并創新,不正是一個醫者應當具備的職業素養嗎?
小兒“臟腑柔弱,易虛易實,易寒易熱”,該特點要求父母對小兒的調護需細微周到,接種疫苗的小兒更是不能疏忽。《醫宗金鑒》認為調攝對于種痘最為緊要,“不但慎于既種之后,且當慎于未種之先;不但慎之間苗之初,尤當慎之落痂之后”。要求做到“避寒熱、慎飲食”。只六個字,卻包含很多內容,如嚴寒時不可受凍,以免寒氣所觸,痘不得出;亦不可重棉疊褥,以免熱氣壅滯,痘不宣發。溫暖時不可覆裹太多,以免熱毒相并,致增煩熱;亦不可著單露體,以免寒邪外侵,阻遏生發之氣。飲食方面,貴得其平。“吮乳之兒,不多乳,不缺乳;能食之兒,勿餐辛熱炙煿,勿啖黏硬生冷,勿恣意茶水,勿使飲涼漿,食不過飽,亦不過饑。”還要求精神調攝,舉止動作“既不可任意驕縱,亦不可過于拂逆”。強調調攝是從始至終都不可疏忽之事。
禁忌的有些內容如“勿詈罵呼怒,勿言語驚慌,勿對梳頭,勿對搔癢”,可以算是精神上的調攝,但還有些內容在現在看來確顯嚴苛且無依據,如“勿歌樂”、“凡房中淫液氣,婦人經候氣,腋下狐臭氣,行遠勞汗氣,誤燒頭發氣,誤燒魚骨氣,吹滅燈燭氣……悉宜避之”,且“不許生人往來”等。
正如《素問·四氣調神大論》所說:“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醫宗金鑒》幼科種痘心法要旨就是秉承著中醫“未病先防”的思想,將世界上最早的天花疫苗防疫方法最早進行規范化,造福于國人的同時也影響了世界。當中的某些觀點如今看來已不適用,但其治未病、重調攝的主張則是后人永久受用的。
[1]美國重啟天花疫苗接種計劃[N].中國教育資訊報,2002-12-18(A03).
[2]Wang and Wu.History of Chinese Medicine[M].The Tientsin press,1973:141.
[3]郭成好.醫學史教程[M].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7:198.
[4]劉學禮.種痘術及其中外交流[J].自然辯證法通訊,1993,15(86):45-54.
[5]孟慶云.從即毒消災到種痘免疫——種痘術的發明及傳播[N].中國中醫藥報,2006-11-20(5).
[6]李約瑟.中國和免疫學的起源[M].中醫藥學報,1983,5:6.
[7]杜家驥.從清宮醫案看天花的防治——種痘與治痘[J].中國社會歷史評論,2007,8:5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