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改會 殷耀剛
刑事抗訴是人民檢察院認為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或裁定確有錯誤時,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依照法定訴訟程序要求人民法院重新審理的訴訟活動。人民檢察院在審查刑事判決或裁定時如果發現確有錯誤,且抗訴理由充分的情況下,一般還應分析考量刑事抗訴的必要性。但刑事抗訴必要性的概念在當前理論界與司法實務界卻較少被提及。最高人民檢察院2005年頒布的 《關于進一步加強刑事抗訴工作強化審判監督的若干意見》中提到刑事抗訴必要性問題,即“刑事抗訴案件必須做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判決裁定確有錯誤,抗訴理由充分且有抗訴必要”。至于刑事抗訴必要性的內涵以及如何審查與判斷等問題,該意見并未規定較為明確具體的標準。筆者試以司法實務為視角解析在辦理刑事抗訴案件時應如何審查與判斷刑事抗訴必要性,以期對今后的刑事抗訴工作有所裨益。
“人民檢察院依法對刑事審判活動進行監督,既是我國憲法和法律確立的一項重要的訴訟原則,也是憲法和法律賦予人民檢察院的一項重要職能。”[1]當前,人民檢察院在對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或裁定進行審查時經常面臨抗與不抗的現實困擾。造成該困擾的因素很多,但有一個需要予以重視的因素往往被忽視,那就是刑事抗訴的必要性問題。
人民檢察院依法正確行使刑事抗訴權,將有利于保障法律的統一與正確實施,有利于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促進司法公正;但若行使不當必將極大地消耗有限的司法資源,且有損于司法權威的確立。一項法律制度不僅要追求法律效果,同樣要重視訴訟效益、社會效果、刑事政策等因素。對于是否提起刑事抗訴,“由人民檢察院綜合考慮所處環境的各種法律和社會等因素來決定是否提出抗訴,人民檢察院應當有權選擇是否提出抗訴,至少應當有有限的抗訴選擇權。”[2]這樣才符合訴訟經濟原則,“訴訟經濟原則在刑事訴訟的每一個環節都要貫徹,刑事抗訴也不例外。”[3]“刑事抗訴既要糾正判決、裁定中的錯誤,又要贏得社會各界和人民群眾的支持。”[4]既要堅持依法抗訴,保證國家法律統一正確實施,又要服務于國家發展穩定大局和社會治安形勢,突出刑事抗訴工作重點和實效性。
“從司法實踐看,人民檢察院不可能對所有存在錯誤的判決或裁定均提出抗訴·……有的刑事判決、裁定盡管在認定事實、適用法律存在這樣或者那樣的錯誤,但是這些錯誤的存在可能對案件的實質性結論并沒有影響。在實體問題已經正確解決的情況下,如果不加選擇地提出抗訴,將會增加訴累,實際效果也不好。人民檢察院完全可以視具體情況斟酌是否提出抗訴。”[5]因此,在對人民法院的刑事判決或裁定進行審查時,不僅要看刑事判決或裁定認定的事實、證據采信以及法律適用是否與人民檢察院指控一致,而且還要在正確的訴訟監督理念指引下思考是否有必要提出抗訴,即刑事抗訴必要性的審查與判斷。在審查與判斷是否有抗訴必要時,人民檢察院不僅要考慮刑事抗訴必然引起的司法資源消耗,刑事抗訴的時效性以及刑事抗訴的社會影響等方面因素,也要考慮除運用刑事抗訴方式履行刑事審判監督職責以外,要善于運用其他刑事審判監督手段以增強刑事審判監督工作的全面性和有效性。
總之,刑事抗訴必要性審查與判斷的實質就是通過對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或裁定所依據的案件相關因素的綜合考察,來判斷是否有必要通過刑事抗訴手段來實現法律監督效果,如果能夠實現則具有刑事抗訴的必要性,反之亦然。
刑事判決或裁定認定的事實狀況是審查與判斷刑事抗訴必要性的首要依據。在認定事實方面,有抗訴必要性的案件必須是對事實的錯誤認識已經或可能影響到法律的統一和正確實施,影響到司法的公平與正義,影響到國家機關的執法形象和聲譽。
以被告人蒲某等搶劫案為例。2008年11月29日下午4時許,被告人蒲某伙同被告人曹某、張某、劉某持刀將馮某駕駛的小轎車一輛 (價值32654.96元)、摩托羅拉Z6型手機一部(價值1260元)及現金3600余元劫持。爾后,被告人駕駛所搶車輛,將馮某挾持至某賓館逼迫其以做生意為由讓其家人匯款5000元,后因馮某及時逃脫而未得逞。
本案中被告人蒲某等劫取的轎車是否應計入搶劫總額,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的意見分歧明顯。一審判決認為被告人劫取的轎車雖臨時脫離被害人監管,但被告人無明顯的占有故意,該轎車不能認定為犯罪工具,故未將該車計入搶劫總額。而檢察機關認為被告人持刀控制住被害人及其車輛,取得被害人財物后,并未放棄對車輛的控制,而是駕駛該車輛將被害人挾持。且在控制該車輛的過程中,被告人持續針對被害人實施諸如取款、威脅被害人讓其家屬匯錢等犯罪行為,該行為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規定的“為搶劫其他財物,劫取機動車輛當做犯罪工具或逃跑工具使用的,被劫取機動車輛的價值計入搶劫數額”的規定,該車輛理應計入搶劫總額。故檢察機關認為該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明顯錯誤致量刑畸輕,有抗訴的必要性,遂依法提出抗訴,后經二審改判認定該爭議事實。
司法實踐中,審查與判斷刑事判決或裁定在認定事實方面是否確有抗訴的必要性,一般應考察以下方面:(1)刑事判決或裁定對案件重要事實或法定情節的認定是否錯誤,是否對司法實踐造成不良效應;(2)刑事判決或裁定對一般犯罪事實或酌定量刑情節的認定是否錯誤,并導致量刑畸輕畸重;(3)刑事判決或裁定認定事實錯誤,雖未導致量刑畸輕畸重,但是否造成惡劣社會影響。
“證據的采信標準是案件中證明標準的基礎。在刑事訴訟中,證據的采信標準是“確實充分”。 ”[6]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規定了嚴格的證明標準,但由于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所處角度不同,對相同證據存在不同的認識和差異在所難免,并非刑事判決或裁定在證據采信問題上可能存有異議均應提出抗訴,關鍵還是要看刑事判決或裁定對證據的審查與判斷是否嚴格按照法律規定進行,是否符合證據的本質屬性,進而判斷是否因證據采信錯誤致刑事判決或裁定明顯錯誤。
以被告人車某貪污案為例。被告人車某在擔任某縣建材工業協會財務股長兼建材供銷公司破產清算組財務會計期間,利用職務便利,采用收入不上帳、虛列支出的手段貪污公款1萬余元;采用收入不入帳、虛列支出的手段伙同他人共同貪污4萬余元,實際占有1萬余元。
該案的爭議焦點在于被告人車某庭審后向法庭提交的一份其單位出具的涉及部分涉案款物屬性及其一貫工作表現的書面證據是否可以采信的問題。該書面證據明顯利于被告人,與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關聯性極大,而一審法院在未經法庭質證的情況下即予以采信。檢察機關認為,一審判決采信未經法庭質證的證據,其客觀性、關聯性、合法性存在疑問,違反了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有抗訴的必要性,故依法對該案提出抗訴并獲二審法院改判。
在審查與判斷刑事判決或裁定采信證據方面是否具有抗訴必要性時,要注重對證據的客觀性、合法性、關聯性,證據之間能否相互印證,能否排除合理懷疑的全面審查。特別是對于重大復雜、疑難案件,必須對證據的證明標準進行嚴格、充分地把握。司法實踐中,對刑事證據應從以下方面予以重點審查:(1)原有證據是否存在非法證據、矛盾證據,如有應予以排除或取舍;(2)間接證據是否查證屬實,是否與案件具有關聯性并已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是否能得出唯一、排他的結論;(3)原有證據是否存在瑕疵或不規范之處,如有應予以完善,使其具備證據的基本特征。
案件事實的準確認定與證據的合理采信均是為了保障刑事判決或裁定最終能夠準確地適用法律。司法實踐中,通過抗訴糾正一起法律適用錯誤案件,往往可以糾正某一類型具有典型性、傾向性的法律適用問題,從而對規范刑事審判活動,準確適用法律起到較好的示范效應。
以被告人劉某、王某強迫賣淫案為例。2010年3月,被告人劉某、王某準備經營一家康體店,并委托他人幫忙聯系女孩賣淫。后被害人孫某、楊某被誘騙至案發地并被要求賣淫,被害人明確予以拒絕。于是被告人將被害人隨身攜帶的手機、錢物扣押,并采取暴力威脅等手段限制其人身自由,同時四處聯絡賣淫地點,并強迫被害人至按摩店“觀摩學習”賣淫技術,欲尋找時機迫使被害人賣淫。后因未聯系到合適的賣淫地點,被害人未實際實施賣淫行為。
該案的爭議焦點在于被告人劉某、王某行為定性問題。一審判決認定被告人劉某、王某的行為構成非法拘禁罪,而檢察機關認為,被告人實施的限制被害人人身自由行為,系強迫他人賣淫的手段行為,該行為狀態屬刑法理論上的牽連犯,依據牽連犯的處斷原則,被告人劉某、王某的行為應定性為強迫賣淫罪(未遂)。故認為一審判決法律適用明顯錯誤致量刑畸輕,具有抗訴的必要性,遂依法提出抗訴。該案后經二審法院依法改判,認定被告人劉某、王某構成強迫賣淫罪。
審查與判斷刑事判決或裁定在法律適用方面是否具有抗訴必要性,一般情況下應從以下兩個方面考慮:一是實體法適用方面,主要是審查與判斷刑事判決或裁定是否“在對犯罪性質的認定上出現錯誤,從而混淆了罪與非罪、重罪與輕罪、此罪與彼罪、一罪與數罪,由此出現確有錯誤的刑事判決或裁定。”[7]二是程序法適用方面,主要是審查與判斷刑事判決或裁定是否存在嚴重違反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從而影響到公正判決與裁定,如違反有關回避規定;審判組織的組成嚴重不合法;審判人員案件審理期間,有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判決或裁定行為等。
司法實踐中,在審查與判斷刑事判決或裁定是否具有抗訴必要性時,不僅僅應考慮以上因素,還應當考慮到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審判機關與檢察機關在法律適用領域存在分歧是不可避免的,該分歧已較為明顯地反映在司法解釋的沖突與協調和司法實踐的較量與制衡上。因此,我們“一方面要以罪行法定的嚴格規則限制司法的自由裁量,同時又要在罪行法定的界域內予以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權。”[8]
最高人民檢察院2006年頒布的《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規定:“對于第一審宣判后人民檢察院在法定期限內未提出抗訴,或者判決、裁定發生法律效力后六個月內未提出抗訴的案件,沒有發現新的事實或者證據的,一般不得為加重被告人刑罰而依照審判監督程序提出抗訴。”該規定突顯了刑事抗訴尤其是刑事審判監督程序抗訴必須堅持的一項原則,即時效性原則。
以被告人李某非法收購珍貴、瀕危野生動物案為例。2008年7月至2011年元月,被告人李某多次非法收購國家二級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鵟 (死體、2只)、斑羚(死體、6只),并將其儲藏于凍庫待價格上漲后出售獲利。
該案的爭議焦點在于判決生效后發現確有錯誤時人民檢察院如何正確行使抗訴權的問題。依據刑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被告人李某的行為屬“情節嚴重”,應處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而一審判決在被告人無任何法定從輕或減輕處罰情節的情況下判處其有期徒刑八個月,緩刑一年,并處罰金。判決送達后,人民檢察院未能及時發現該判決錯誤致判決生效。后上級人民檢察院在案件質量評查時發現該案一審判決量刑畸輕,但此時被告人的緩刑考驗期已過,刑罰已執行完畢。經綜合評析,該案一審判決雖存在明顯錯誤,但判決發生法律效力后經過較長時間刑罰已執行完畢,被告人經過一年緩刑考驗期的改造,其社會危害性已顯著降低,如在未發現新的犯罪事實和證據的前提下,為加重被告人刑罰而按刑事審判監督程序提出抗訴,將不利于維護司法的公信力和公平正義理念的實現,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穩定和改造罪犯的刑罰目的,不符合刑事抗訴時效性原則,故認為本案無抗訴的必要性。
刑事抗訴時效性原則要求刑事抗訴在程序設計上考慮經濟效益,使刑事訴訟的成本和效益達到最佳狀態。“就現實而言,我國正面臨犯罪數量不斷上升的態勢,而司法資源相對短缺的問題在短時間內難以得到根本解決,更需要通過合理配置司法資源,集中主要力量處理刑事大要案,來最大限度地改善犯罪控制的效果。”[9]當然,刑事判決或裁定發生法律效力后發現新的犯罪事實和證據,以及為了減輕被告人刑罰的情形時,仍應及時提出抗訴。
對于有被害人的刑事案件,當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請求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時,人民檢察院應當予以充分重視。對此類案件,在考察被害人請求抗訴的合理性時,應在嚴格把握事實、證據、法律適用的前提下,注意在訴訟程序上給予被害人一次救濟,以利于保障訴訟權利平衡,促進社會和諧與穩定。在審查與判斷該類刑事案件是否具有抗訴必要性時,在尺度上應有所放寬,即在刑事判決或裁定確有錯誤的程度上不一定都要求達到有罪判無罪、量刑畸輕畸重等嚴重或者有很大差距的錯誤,應在認定確有錯誤的前提下綜合考量全案各種因素來決定是否具有抗訴必要性。
以被告人程某故意殺人案為例。2011年6月7日晚7時許,被告人程某與被害人李某(女)因戀愛糾紛意欲在某小區門口會面解決。在赴約途中,被告人程某擔心見面時與被害人一方發生爭執,遂順手將路邊水果攤一把水果刀取走藏在身上。見面后,被告人程某見被害人一方多人遂持刀將被害人挾持并捅刺其右腰部,后逃離現場。經法醫鑒定:被害人李某胸腹部刀刺傷致肝破裂,損傷程度為重傷。
該案一審判決認定被告人程某犯故意殺人罪,判處其有期徒刑七年,并賠償被害人各項經濟損失共計27萬余元。被害人及其近親屬不服,認為一審判決量刑偏輕,且被告人未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無悔罪表現,遂提請抗訴。人民檢察院經審查認為,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性質惡劣,造成的后果嚴重(兩處傷口分別達七級和九級傷殘,術后恢復效果不佳,有終身殘疾可能),且案發后被告人及其近親屬一直未向被害人賠禮道歉且不積極賠償損失,致使被害人無法及時得以醫治,病情持續惡化,該案具有抗訴必要性。該案后經二審法院多次調解無果后,改判被告人程某有期徒刑十年,并賠償被害人各項經濟損失。
通常情況下,人民檢察院在刑事判決或裁定因遺漏犯罪事實而致量刑偏輕,因遺漏從重情節而致量刑偏輕,因定性錯誤而致量刑偏輕,造成較大損失未予賠償同時量刑偏輕以及違反訴訟程序同時量刑偏輕等情形時未必會提出抗訴。但在被害人強烈提出抗訴請求的情況下,人民檢察院則應綜合全案進行考量,應在符合法律原則的前提下注重保障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的權益,注重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請求抗訴在訴訟權利平衡和促進社會和諧與穩定方面的積極意義。但司法實踐中應避免“為轉移案件被害人一方纏訪、鬧訪等矛盾,對明知不符合抗訴的案件提出抗訴,不僅把矛盾推到更高層次、更高審級,而且加劇了當事人一方對司法的不信任心理,增加了解決問題的難度,影響社會的和諧穩定和司法權威的樹立。”[10]
我國現行法律包括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關于刑事抗訴條件的規定,不僅對刑事判決或裁定“確有錯誤”,對證據采信和事實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缺乏具體明確的界定,而且對“刑事抗訴必要性”概念及審查與判斷的依據等問題也鮮有較為明確的規定。該現象的存在客觀上影響到人民檢察院的刑事審判監督效果,不利于人民檢察院法律監督職責的順利實施。
因此,在貫徹落實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過程中,刑事抗訴必要性應當從司法實踐層面上升至理論層面和法律規定,從技術上和法律制度上作出相應安排,最高人民檢察院應出臺刑事抗訴方面的司法解釋,統一明確規定刑事抗訴的適用條件尤其是要細化“刑事抗訴必要性”的審查與判斷標準,增強可操作性,避免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因同一問題而作出不同認識與判斷,解決認識與法律適用上的分歧,以統一刑事抗訴適用標準,規范刑事審判監督程序,切實維護司法的公平與正義。
注釋:
[1]張文志著:《中國檢察制度改革論綱》,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83頁。
[2]郭宗才:《刑事二審抗訴中存在的若干問題研究》,載《檢察實踐》2005年第5期。
[3]姜偉著:《專項業務培訓教程》,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年版,第317頁。
[4]彭東:《論刑事抗訴工作的基本原則》,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1年第3期。
[5]同注[2]。
[6]何家弘:《刑事證據的采納標準和采信標準》,載《人民檢察》2010年第8期。
[7]周永年著:《刑事抗訴重點與方法》,中國檢察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頁。
[8]陳興良著:《刑法的價值構造》,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43頁。
[9]同注[3],第 317 頁。
[10]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朱孝清副檢察長2010年6月30日在全國人民檢察院第三次公訴工作會議上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