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飛 (北京市通州區人民檢察院)
檢察權與辯護權的協作和制衡
——“檢辯協作”之路徑選擇與制度構建初探
■胡 飛 (北京市通州區人民檢察院)
檢察權與辯護權都是為了實現司法公正而創設的,其原本只有立場和職能的差異,并無價值之根本沖突。因此,正視檢辯雙方的關系,在肯定其平等對抗同時,有必要強化雙方的協作。作為“權力”與“權利”的協作,其若能在實體與程序等領域有所突破,將重置訴訟各方的權責分配,并為監督、制約和規范刑事訴訟中各方行為提供借鑒。
“檢辯協作”在法律規定和制度設計中已有體現。例如,依據法律規定,辯護權可通過向檢察機關提出獨立辯護意見和申請變更強制措施、提出控告和申訴來監督制約偵查行為;而檢察權一方面依職權主動對審查逮捕、審查起訴、審判執行等過程中發現的不當或違法行為進行監督,另一方面通過受理辯護律師的上述請求,對不當或違法行為進行有效監督。此外,檢辯雙方在刑事和解程序中、在非法證據排除中、在羈押必要性審查中等多種具體制度設計上都有協作的探索。
“檢辯協作”的理念在中國已經逐步走向明朗化,其能夠協作是刑事司法理念和刑事法治進步的體現,也是一種尊重事實的態度。因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一方當事人完全握有絕對真理的案件是非常罕見的,大多數案件都不是非黑即白,只是一個程度問題。
檢察權以權力監督權力,辯護權是用權利制約權力,在刑訴法修訂實施后,檢察權與辯護權成為一對貫穿刑事訴訟始終的權力 (利)形式。二者不僅在歷史淵源上具有協作可能,而且在當下的司法實踐中具有重要的協作條件和意義,將共同推進司法之治的公正、平等與中立價值。
(一)合力監督,有效規范、約束偵查權
立法上賦予檢察權可通過立案監督、審查逮捕、羈押必要性審查、法定不起訴一系列制度來監督偵查權的實施,但由于雙方的信息不對稱性、檢察監督的事后性等不足,雙方難以實現立法層面的相互制約。而新《刑事訴訟法》規定辯護律師在刑事偵查階段具有辯護人地位,并完善了辯護權在會見、閱卷、調查取證及申請變更強制措施等方面的規定。辯護權對偵查權的監督走向司法實踐,檢辯雙方在“非法證據排除”和“羈押必要性審查”方面的協作利益趨同。由此,不難得出,“檢辯協作”在合力監督偵查權方面的合作意義最大、合作范圍最廣、合作目標最為一致。“檢辯協作”若能形成合力,形成一種善意的監督力量,相互支持、促進,不僅有利于實現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目標,而且從一般預防的角度來看,有利于培養專業性、職業性更強的偵查力量,增強其程序意識和人權意識,真正實現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的統一。
(二)構架新型檢、辯、審關系,防止司法擅斷
“檢辯平等對抗,法官居中裁判”是現代刑事訴訟框架的理想模式,但由于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天然“不平等性”,這種理想在大多國家都難以實現。在我國,傳統“糾問式”審判的影響根深蒂固,加之現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法官的中立裁判者角色貫徹始終不徹底。作為憲法確立的“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權對審判權的監督、制約乃天經地義,而且是必須堅決履行的職責。而作為刑事訴訟的三大職能之一,刑事辯護制度被認為是對國家刑罰權的制約,是一種外部監督制度①顧永忠:《刑事辯護的現代法治涵義解讀——兼談我國刑事辯護制度的完善》,《中國法學》2009年第6期,第98~109。。由此可見,檢辯雙方在監督審判權方面是有共同協作的法理基礎和共同追求,檢辯雙方在審判過程中如發現審判中采用的審理程序不當、審判結果隨意性較大 (如主刑刑種、附加刑幅度、刑罰執行方式不當等情況)的問題都可以提出意見,并共同監督其糾正,防止“裁判恣意”之風險。因此,有效發揮這種協作,從公與私兩個維度全面監督裁判的實體和程序,利于推進我國審判權的中立性、專業化建設。
(三)豐富對檢察權的外部監督
在我國,檢察機關是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但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其同時代表國家進行對違法犯罪進行追訴,這一雙重身份的定位使得對檢察權的監督尤為重要。作為一種公權力,檢察權存在被誤用、濫用之風險,雖有公安、法院等同類公權力的制約,但這種制約相對有限;而當事人的上訴、申訴由于專業性的不足,往往又難以奏效。這時,辯護權就顯得異常珍貴,作為一種“私權利”,其兼具法律工作者的專業敏感性,而且經驗豐富;與此同時,其與當事人一樣保持著對公權力的高度警惕。因此,合格的辯護往往能夠從與檢察機關不同、甚至被忽視的“死角”提出刑事訴訟中存在的實體和程序問題。
(四)便于全面收集證據,切實尊重與保障人權
“檢辯協作”中,辯護人可以及時向具有法律監督職責的檢察部門提供線索,共同督促偵查機關收集無罪、罪輕證據,并監督偵查機關收集證據手段的合法性。這種協作增強了辯方申請調取證據的強制力,利于全面評價犯罪行為和犯罪行為人,在實現有效打擊犯罪和尊重、保障人權間取得了較好平衡。
辯護分為實體辯護與程序辯護,其中實體辯護又包括定罪辯護與量刑辯護。從檢察權與辯護權的歷史流變中,二者在不同領域均有合作之基礎與必要,而在當前司法程序中,雙方在量刑程序中,從證據收集與防止法官司法擅斷方面更是有著天然的合作優勢。原因有二:第一,在我國,無罪判決比率很低,歷經公、檢、法層層把關,訴訟結果存在高度可預見性。而且檢察機關依據《刑事訴訟法》第172條提起公訴時,其對罪與否、一罪還是數罪以及此罪彼罪是沒有任何自由裁量權的,相反在量刑建議中其根據已有證據存有裁量空間,并在庭審中時可以提出公訴意見。第二,量刑程序奉行有別于定罪程序的證明責任與證明標準。在證明責任方面,有關量刑事實的證明,控辯雙方都要遵循“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對本方所提出的積極量刑事實承擔證明責任②房保國:《論辯護方的證明責任》,《政法論壇》2012年第6期,第34~43頁。。在證明標準上,根據“優勢證據”的證明,而非“排除合理懷疑”。因此,其類似民事訴訟中,雙方是有討價與協議的基礎,法官裁量的空間也較大。綜上兩點,檢辯雙方在量刑中的合作就有著天然優勢。
一是量刑證據收集上,及時溝通,變被動為主動。據筆者司法實踐體會,大多普通刑事案件,偵查機關在覺得“可以構罪了”,其基本停止偵查,尤其在檢察院批準逮捕以后,其在捕后的偵查積極性更低,證據上也很少有新的突破,勿論對量刑證據的收集。此時,待檢察機關發現有事關量刑的自首、立功、賠償等重要情節,可能需占用審查起訴期間去補充,有時甚至要退補,人為延長了審前羈押等期限。而辯護方雖可能在偵查階段就掌握,但無有效渠道提出或故意不提出,檢、辯雙方都會很被動,最終影響訴訟質量。此時,若雙方能夠盡早、及時溝通,信息實現共享,便可變被動為主動。例如,在審查逮捕時,檢察機關通過聽取律師意見,得知犯罪嫌疑人曾帶領偵查人員抓捕同案犯、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并達成刑事和解等,其可以在作出逮捕與否的決定同時,明確向公安機關列明其下一步需重點偵查和收集的材料,這樣在下一步處理時便得心應手。舉個實踐中常存的問題,公安機關在犯罪嫌疑人到案經過中用模糊的一個“抓獲”概括,可是具體是怎么抓獲,嫌疑人在抓獲前的行為,一般很少描述,在實踐中經常帶來不便。此時,辯護人若在偵查階段會見中注意到,在審查逮捕或審查起訴時及時提出并提供了相關證據,此一自首與否的法定情節就可成為檢察機關處理的重要考量依據。
二是法院量刑程序中,資源共享,變對抗為合作。刑證據比定罪證據收集的范圍廣泛得多,裁量的空間也,而且基于“行為人”為中心的量刑要遠比立足“行為”為中心的定罪過程復雜。一些諸如家庭、社會成長經歷等對個案定罪來說并不重要,但卻對量刑至關重要③陳瑞華:《定罪與量刑的程序分離——中國刑事審判制度改革的另一種思路》,《法學》2008年第6期,第40~50頁。。因此,在庭審中,若控、辯、審三方對定罪的意見一致,如何實現量刑的公正就尤為重要。以前,包括檢察權、辯護權對量刑證據的收集、使用和監督都遠遠不夠,因此也引發了法官在同一地區對同類案件的量刑差異如此之大,這也給檢辯協作提出一重要課題:如何制約司法裁量空間的過大?
筆者以為,首先檢辯雙方應做到互信,并對收集到的量刑證據在庭前開示、交換。雙方都有收集量刑證據的權利,但由于角度和立場的差異,各有千秋,這時若互相藏掖,在審判中自說自話,很難給法官一個相對確信的量刑參考。其次,庭審中,要對量刑證據展開充分、全面的質證和辯論。協作不是同一鼻孔出氣,控辯雙方在法庭上要提出針對性的量刑證據、意見,并據此展開量刑辯論,不僅是對量刑 (含主刑和附加刑)的幅度,而且可以對刑罰的適用方式等提供獨立的意見。通過這種理性對抗,共同促進量刑過程的透明化,防止法官量刑上的恣意。最后,在對量刑結果的審查上,可以有條件地進行交換意見。這種審查不宜個案進行,例如,檢察機關可以定期與律師召開聯席會議,對該地區某類案件的量刑進行全面的交流,以實現對法官裁量權的制約。當然,若辯護人認為量刑不當向檢察機關提出申訴,這本身就是一種協作。
檢察權與辯護權系隸屬于不同領域的兩種權力(利),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有著本質的差異,無論是奉行職權主義的大陸法系訴訟模式還是踐行當事人主義的英美法系訴訟模式中,二者似乎從“娘胎”中就注定要對抗 (更準確說應該是一種“監督”與“制約”的關系)。因此,“檢辯協作”必然受制于這種對立,協作的風險就在所難免,尤其在中國當下司法環境中,獨立的職業律師團體尚未形成,檢察權的控訴職能與監督職能關系尚未完全厘清的情況下,這種協作的風險更大,認識這一風險并予以防范才是推進“檢辯協作”發展的正確態度,也是在構建這一制度過程中需加強之處。
首先,“檢辯協作”不是無原則的一致,更非罪刑交易,因此要堅持各自原則,杜絕辯訴交易的風險。在檢辯協作中,二者需恪守各自本分,執行各自的監督和保障功能,避免沆瀣一氣,退化為一同扼殺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害人的幫兇。
其次,“檢辯協作”要互相促進,互相競爭,共同致力于法律共同體建設。檢察權與辯護權以刑事案件為結點,二者合作的對象雖是對立的。但同為法律共同體,雙方要對訴訟過程中各方的當事人負責,切實保障他們的權利。要各自恪守職業道德和職業紀律,共同致力于這一共同體建設,增強人民對國家法治的信心,引導、培養公眾向著崇尚正義、信仰法律的方向前進。切不可因為個案的輸贏而不負責任的貶低對方,最終自毀法治之路。
再次,“檢辯協作”要求無罪推定原則和證據排除規則的有效落實。無論是檢察權監督功能的貫徹,還是辯護權防范作用的發揮,二者在刑事訴訟中都離不開無罪推定這一基礎。這是檢察權和辯護權對其從公、私兩方面對其予以保護的自然法基礎。而無罪推定在“檢辯協作”中欲真正發揮功效,又離不開證據排除規則的引入。檢察官更多關注的應是在進入法庭審理前將非法證據排除。與此同時,辯護方為了保護其當事人,更是希望這些證據不進入法官的視野。證據排除規則在新《刑事訴訟法》中雖有所突破,但其如何真正發揮功效還需“檢辯協作”的共同努力④根據陳瑞華教授研究指出:美國刑事訴訟中飽受爭議卻又廣泛使用的“排除規則”,其著眼于預防而非補救,該規則向所有從事執法活動的警察官員傳達一種信息:一旦通過違反憲法的方式獲取證據,就將招致無效的后果。并通過警察出庭的方式對此加深印象,并深刻理解法官排除非法證據的理由。我國雖有規定偵查人員出庭,但實際中很少出現,與司法理念不無關聯,或許可從美國的經驗中獲得部分啟示。參見陳瑞華:《比較刑事訴訟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2~58頁。。
最后,“檢辯協作”不可忽視被害人意見聽取程序,增強執法公信力。被害人作為刑事案件最直接的利益受損方,其本希望通過檢察機關代表國家指控罪犯,其若不能正確理解“檢辯協作”之內涵,極可能造成對其“二次傷害”,甚至會引發矛盾激化。因此,被害人的意見聽取程序至關重要。所謂被害人意見聽取,本是檢察權客觀公正義務的題中之義,其要求檢察權在于辯護權協作中,要主動向被害人說明協作不是和辯護人一起幫助罪犯,而是一種查清事實真相,保護每個公民人權的需要。并盡可能的將協作過程透明化,對其意見及時予以反饋,爭取被害人的理解,使得司法效果與社會效果可以統一,增強執法公信力。
“理性對抗,善意合作,走向共贏”才是檢辯關系的真實寫照。刑事訴訟中原本沒有輸贏,“檢辯協作”的共贏非控訴成功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無罪釋放,而是一種“犯罪的人在一個正義的訴訟程序中依法、平等、公正地接受審判,無罪的人免受刑訊與刑罰之苦”的崇高追求。這是一種法治的共贏,人權的共贏。檢辯雙方作為獨立的訴訟參與人,又同為一個法律共同體,實現這樣的共贏責無旁貸。
(責任編輯 趙海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