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志凱
20 10年10月1日,《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及《人民檢察院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試行)》文件的實施,明確賦予了檢察機關對刑事公訴案件提出量刑建議的權力。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和河北省人民檢察院也分別出臺了《<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實施細則》(下稱“省高法實施細則”)與《量刑實施細則(試行)》(下稱“省檢實施細則”),為河北省檢、法系統刑事辦案人員開展量刑規范性化探索提供了具體依據。但司法實踐中也出現個別法官以“量刑指導意見”為盾牌,使量刑不公“表面合法化”。在這種情況下,檢察機關如果抗訴,似乎又理據不足,導致抗訴案件數量減少,抗訴效果不佳,制約了檢察機關審判監督職能的發揮,造成新的司法不公。本文以河北省司法實施為例,闡述了量刑規范化中出現的問題與其對抗訴工作的影響,并提出完善建議。
目前通說認為,量刑建議權是指檢察官在辦理公訴案件審查起訴過程中,根據被告人的犯罪事實、犯罪性質、犯罪情節、主觀惡性、社會危害程度等因素,代表檢察機關建議審判機關對被告人處以某一特定的刑種、刑期、附加刑及執行方法的一種求刑權。它具有主動性、相對的主觀性等特點,不具有最終結論性,是公訴權的內在組成部分。而刑事抗訴則是指檢察機關依照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要求審判機關對確有錯誤的刑事判決或裁定予以重新審理的一種法律監督活動。
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行使抗訴權是糾正法院量刑不當、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保證法律統一正確實施的一種最為有效的法定手段。然而當前實際狀況是刑事抗訴案件數量少,多數案件法院改判率低,抗訴效果欠佳。檢察機關使用量刑建議權,能夠幫助法官發現和認定可能影響量刑的各種證據材料,如被告人的性格、年齡、前科、成長經歷、發案細節、犯罪后的態度和表現、被害人的情況以及國家或社會可能提供的最有利于實現刑罰目標的條件等,在不同被告人和不同的刑事案件之間,基本保持量刑種類和量刑幅度的大體均衡,體現出“比較的正義”,為實現刑罰的最佳效果創造條件。
由此筆者認為,量刑建議與抗訴制度同屬審判監督手段,具有天然的矛盾性,即量刑建議采納率的高低,影響到檢察機關抗訴率的高低,但立法者對于兩者設計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對法官的量刑形成監督和制約,遏制“同案不同判”、“同罪不同罰”等審判不公現象。一個屬于判前監督,一個屬于判后監督,判前監督得當,自然不需要抗訴這種事后監督的彌補;反之,抗訴工作開展的好,可以促使法官自覺規范量刑,二者的價值追求都是為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司法公正。這就要求公訴人理直氣壯地根據案件的事實和適用的法律提出量刑建議,促使法院認真對待和充分考慮檢察機關的建議,抑制法官濫用自由裁量權。如果法官對合法合理的量刑建議不予采納,檢察機關可以以量刑建議為標尺,依法提出抗訴。但就目前而言,一些基層檢察機關因此提起抗訴,還有很多顧慮。
就目前量刑建議實踐情況來看,全國在“面”上推廣效果向好,“縱深”效果遠未實現。在某些地方,特別是基層檢察機關,實際效果堪憂,與制度設計初衷背道而馳,直接影響了抗訴工作的開展。
目前各地檢察機關運用量刑建議、法院采納量刑建議的情況比較復雜,難以作一概評價,各地媒體或檢察機關內部文件中量刑建議的采納率動輒90%以上、甚至達到100%,似乎只有這樣的數據才能體現檢察機關的工作實績,實則不然。1997年刑法中大量存在刑期幅度過大的問題,如果量刑建議僅僅是在法定的范圍內縮小一點點幅度,那么建議的質量是不理想的。而受量刑規范化的影響,各地檢察機關本來就不高的刑事抗訴案件數量及抗訴改判率,更呈現減少趨勢。以河北省為例,主要原因可以從兩方面分析:
其一,河北省高級法院制定的《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實施細則(試行)》束縛了一些檢察機關的抗訴工作。不可否認,“省高法實施細則”為公訴人的量刑建議提供了依據,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了法官量刑的隨意性。但因其條文規定量刑幅度過大的瑕疵,給法官留出暗箱操作,辦理人情案、關系案的空間,合法卻不適當量刑,讓公訴機關又找不出充足的抗訴理由。這就導致以前能抗訴的案件,現在檢察機關抗訴的幾率反而小了。這種現象存在兩種情況:一是法官采納了公訴人的量刑建議,但與檢察機關期望的量刑幅度存在差異。例如,目前各地的量刑建議一般是幅度刑,如建議判處甲有期徒刑三至五年,實際上公訴人內心認為甲應當判刑四年左右較為客觀公正,但他通常不會直接提出四年的建議,[1]而以四年為中心確定一個范圍,最后法官判處甲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四年。而同樣的案情,對另一案件的被告人乙,公訴人還是提出同樣的量刑建議,法官卻判處乙有期徒刑五年。這時檢察機關認為法院對甲或乙其中一人量刑不當,想提出抗訴,但比照“省高法實施細則”,法官量刑在規定幅度內。況且法院也采納了公訴人提出的量刑建議,使其沒有理由再去抗訴。另一種情況是法官不采納合理的量刑建議。公訴人想提出抗訴時,法官總能為量刑結果找到理由。因為細則規定的幅度太大,其中總則羅列了二十多種法定酌定減輕從輕、酌定從重處罰情節,法官據此計算出一個迥異但差別不明顯大的刑期也是可以理解的。這些情況只是量刑規范化“不規范”的冰山一角。
其二,傳統因素對抗訴工作的影響主要在于:一是法院系統內部受業績考核指標的影響,普遍存在案件報送請示情況。為避免改判風險,基層法院對擬判無罪案件或預計檢察機關會提出抗訴的案件,傾向于請示上級法院后再做出判決,這時檢察機關提出抗訴很難得到上級法院的支持。二是上下級檢察院之間對抗訴案件的標準不統一,導致基層檢察機關很可能得不到上級院的支持。而公訴部門的考核指標與法院的判決結果緊密聯系,為了追求“無罪判決最少化”、“判決改變起訴最少化”的目標,在考核中取得好成績,一些檢察機關在與法院存在爭議時,首先考慮的是法院會不會改判,若認為沒有改判的可能性或改判的可能性較小則不愿冒險抗訴。這樣導致檢察機關一般把抗訴的重點放在量刑畸輕畸重的案件上,公訴人對判決書的審查重判決結果、輕訴訟過程,而對法院改變指控案件事實、性質的,沒有細查深究原因。此種在法、檢系統長期存在的問題,減少了抗訴案件的幾率。
目前河北省量刑建議開展過程中,對抗訴工作影響較大的因素在于:量刑規范化的相關文件[2]本身規定過于寬泛,法官自由裁量權“合法化”增大,致使檢察機關抗訴時顧慮增多,抗訴成功率低,審判監督工作陷入被動。
第一,實施細則規定本身的問題。“省法院實施細則”在司法實踐中暴露出諸多問題,表現在四個方面:一是細則列舉的二十六種法定和酌定量刑情節中調整基準刑的幅度過寬。如大量存在可以減少或者增加基準刑的 10%、20%、30%、40%、50%、60%上下或區間的比例,因律師、公訴人與法官對量刑情節輕重認識上的不同,其調整基準刑的幅度就不同,這樣在規定的法定刑區間也會出現相差較大的刑期;二是十五種量刑罪名中確定基準刑的幅度過大,同樣產生上述問題。三是對罰金刑的規定過于籠統、缺乏緩刑適用規定,造成實踐中法官判處罰金、適用緩刑隨意性大,給抗訴工作造成難題。四是細則部分內容已經陳舊。如《刑法修正案(八)》更改了累犯、盜竊等內容,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新增了未成年人、刑事和解等從輕量刑情節,河北省已將詐騙罪的立案標準提高為七千元、七萬元,在細則中都尚未體現。
第二,法官量刑過程的神秘化。目前河北省內各地的刑事判決書中基本沒有對量刑情況的詳細說理,量化分析判決的質量相對困難,公訴人在決定是否抗訴時分歧大。從筆者所在的唐山某區司法實踐來看,每年近三百起公訴案件,法院判決的宣告刑都是在法定刑的幅度內,看似并未超出自由裁量范圍,檢察官在量刑建議未被采納時,也很難以判決“畸輕畸重”為理由進行抗訴。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權的行使要求程序公開,這樣在法庭調查和辯論階段,公訴人和辯護律師除了對犯罪事實進行舉證質證外,還要單獨就量刑事實,即是否具有法定的從輕、減輕的量刑情節進行舉證和辯論。法官應考慮檢察官、辯護律師提出的量刑建議和意見,必要時還要向社區、單位等方面了解情況,最后綜合各方面信息作出量刑判決并說明理由。這個過程使量刑活動在法庭審理中予以公開,控辯雙方對量刑的辯論體現了訴訟活動的民主性和公正性。如果判決書不能體現這一過程,辦案的檢察官很難從中直接找到確鑿的抗訴理由。
量刑建議權與抗訴權一樣,目的都是為了增強審判監督的可操作性,樹立檢察機關威信、實現司法公正。筆者認為正處于探索階段的量刑規范,暫不宜列入檢察機關內部考評指標,自縛手腳,對于前文闡述的問題可從以下層面修訂完善。
筆者本著合法實用、大膽創新、層次推進的原則,建議如下:
其一,由省一級審判機關、省一級檢察機關聯合制定《<審判機關量刑指導意見(試行)>實施細則》。雖然目前全國各地量刑實施細則多由法院單獨制定,但量刑規范化改革畢竟不是法院一家的事。中央支持推進這項司法機制改革的目的是督促法官量刑公開透明、均衡公正,這樣一部直接關系到被告人量刑輕重裁判標準的細則,僅由法院關起門來自己制定顯然是不科學的。檢察機關參與這樣重要文件的起草制定也是一種法律監督職能的發揮。
實施細則的修訂可以 “省法院量刑細則”2010年的版本為基礎,按照《刑法修正案(八)》、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的規定,進一步加以細化、規范。如累犯、刑事和解、盜竊、毒品犯罪、河北省詐騙罪的立案標準等變化、在細則中都應有所體現。同時,適時分批次增加緩刑、罰金刑的相關規定,以及信用卡詐騙、貪污、受賄、濫用職權等常見犯罪的量刑幅度標準。新的量刑細則原則上禁止市一級以下(包括市一級)法、檢部門另行制定量刑實施細則,以保證量刑在全省范圍內保持一定的均衡性。
其二,省級檢察機關和法院聯合成立非常設的量刑規范化改革領導機構。組成人員可由檢察機關公訴部門與法院刑事法官中德才兼備的人員兼任,辦公機構設在省一級檢察機關公訴部門,這樣設計是與審判監督職能相符合的。該機構的職責是依法統一解決全省量刑規范化實施中遇到的問題。具體工作包括:對各地量刑規范化執行情況進行定期調研,對比研究量刑建議與判決宣告刑,總結量刑特點和規律;對年度量刑實施細則情況向立法等部門專題報告;提請對量刑規范化文件的修改意見等。
其三,檢察機關與法院協商,探索推進量刑建議說理寫入判決書。在筆者所在地區,法官對辯護律師關于定罪和量刑的觀點會作出評析,而對于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卻置之不理。量刑由法官單獨進行,抗辯雙方被排除在量刑環節之外,無法了解量刑的過程。這種法官“秘密量刑”方式明顯與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三條量刑辯論程序的規定不符,亟待改進。這項工作可以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對于法官未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檢察機關可以要求其出具書面的不采納量刑建議說理書。如實踐證明效果較好,則可以要求法官在未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時一律出具說理書,隨判決書一起送達檢察機關。檢察機關如認為說理不充分或裁判不公的,可以提起抗訴。第二步是對于檢察機關在“省法院量刑細則”十五種罪名幅度內書面提出的量刑建議,判決書要對量刑建議進行評判,闡述采納、不采納、部分采納或部分不采納的事實理由和法律依據。檢察機關據此判斷法官判決是否屬于“畸輕畸重”,確定是否采用抗訴等手段履行審判監督職能。
在量刑建議不被采納時,檢察機關在何種條件下應當行使刑事抗訴權,這就需要將量刑建議制度和抗訴制度相結合,制定出符合司法實踐要求的抗訴標準。本著積極、穩步推進的原則,筆者粗淺設想是:由省一級檢察機關制定抗訴標準,內容包括總則與常用分則罪名。同時分批選取典型并具有指導意義的成功抗訴案例,在以案說法中細化抗訴要素,作為下一級檢察機關開展抗訴工作中的參考。抗訴標準抄送同一級審判機關,給刑事法官以事前“預警”。因實際辦案中涉及的犯罪遠多于量刑建議規定的十五種罪名,抗訴標準應當“適當擴大”罪名的范圍,如增加貪污、受賄、濫用職權等常見、量刑爭議較大而“省法院量刑細則”又沒有規定的罪名。這樣一方面可以規范提起抗訴的條件,及時糾正裁判不公;另一方面可以促使法官慎重量刑,因為法院為維護其判決的權威,自身也在追求判決的均衡性,如果法官比對檢察機關制定的抗訴標準,發覺這樣判刑檢察機關很可能要抗訴,那么在量刑時會更加審慎。當然,抗訴標準只是當前量刑規范化不夠規范的權宜之舉,檢察機關“抗訴標準”的遠期目標應當是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一條規定的判決、裁定“確有錯誤”中抗訴的標準,即公訴檢察官依照法定程序提出的量刑建議,法官無理由不采納的,檢察機關即可以提出抗訴。
為繼續推進量刑規范化建設與抗訴工作的完善,需要我們做好人才的培訓。具體建議為:一是檢察機關內部要加強對公訴人才的重點培養,糾正 “抗訴傷和氣、勝訴傷感情、敗訴丟面子”的錯誤思想,建立公訴人依法量刑的內外部監督機制,使公訴人提出的量刑建議逐步由較大幅度刑轉變為較小幅度刑,不斷提高量刑建議的質量。法院裁判后,辦案檢察官應當及時對是否采納量刑建議以及量刑理由進行細致審查,定期對轄區法院判決中集中存在的問題進行分析研判,著力在量刑情節等方面尋找抗點,增加抗訴的針對性,以抗訴促使法官對被告人審慎、公正判刑。二是開展對公訴檢察人員、刑事審判人員共同的量刑工作培訓,視效果逐步吸納部分律師參加培訓。這樣可以破除現有各系統內分割在職教育培訓的弊端,便于量刑規范化工作的開展。
目前刑事審判領域存在“隱性”的量刑不公,在這些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抗訴或者抗訴改判的數量只占很小比例,人民群眾對審判不公的意見很大,已經影響到社會的和諧安定。中央司法體制改革文件中明確支持檢察機關參與量刑規范化改革,而且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也新增了量刑辯論程序,完善了抗訴制度,表明中央對檢察機關開展審判監督寄予厚望。量刑建議權使用得當,可以為重構抗訴機制提供良好契機,確立檢察機關威信;如流于形式,甚至自己放棄,勢必對抗訴制度造成負面影響,亦是對司法不公、法律監督職責的不作為。因此,檢察機關應該更加主動、積極的參與量刑規范化改革。
檢察機關參與量刑規范化改革與抗訴的終極性目標都是為了確保刑事審判的公正性,階段性目標是構建統一的執法標準,作為檢察機關審查法官量刑是否適當,是否據此行使抗訴權的重要依據。量刑建議與抗訴權的運用是否有效,不能迷信表面的采納率和抗訴率,只有實現公正的刑罰,才能確保檢察機關審判監督的效果,真正達到刑法懲罰犯罪、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目標。
注釋:
[1]公訴人出于他人對自身辦案水平的評價、是否會干預法官自由裁量權、目前提出量刑建議的通常做法等因素考慮,幾乎很少提出明確量刑多少的建議。
[2]包括河北省高級法院出臺的《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實施細則(試行)》及《河北省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實施細則(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