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濤
長期以來,國際社會流行“西方中心論”,用“歷史隧道眼光”①J·M·布勞特:《殖民者的世界模式:地理傳播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觀》,譚榮根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把西方歷史看作是世界發展的主軸和主要動力,大力宣揚其所主張普遍適用的文化價值觀,將非西方國家置于依附地位。“西方中心論”主張在貿易、環境、貨幣和投資等領域,把非西方國納入其國際體系內,形成所謂的“核心—邊緣”結構。②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拔鞣街行恼摗笔枪I化后的資本主義憑借其經濟、政治優勢向全球擴張的產物,為其主宰世界制造歷史合法性的說教。
知識產權制度作為確保技術創新成果獲得收益的回饋機制,其主要作用就是將包含技術創新在內的智力成果引入經濟生活之中,改變人類生產和生活方式。可以說,知識產權制度作為調整人類在智力創新成果這一思想海洋中的行為規范,一度被賦予了推動人類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再向思想創新的文明過渡的歷史使命。
但是,隨著全球性技術轉移和產業結構調整,西方國家已經不再擁有傳統的制造業優勢,唯一可靠的優勢只剩下技術創新能力了。為了維護其利益,發達國家開始實施將國際知識產權制度變革與建立國際經濟秩序聯系起來的戰略,憑借其經濟優勢地位,強迫將發展中國家納入國際知識產權秩序。這種情況下,知識產權制度實質上淪為發達國家將其技術創新優勢轉化為對全球產業價值鏈條控制的工具,其目的仍然是維護“核心—邊緣”的舊的國際產業分工格局。這種將知識產權制度的使命庸俗化的做法,使得人們開始對于這一制度存在的正當性產生懷疑。
費正清認為,中國近現代以來,基本上處于一種停滯狀態,任何重要的變化都是西方沖擊造成的變化,或者是對它的回應所導致的變化。如何“回應”這個“沖擊”問題,是中國知識精英上百年來思考的核心問題。自清末以降,回應成為國人一種解不開的情結、避不過的語境。直到現在,我們的種種舉措中,還處處體現一種“回應”的心態。
在我國所有法律制度中,知識產權制度所表現出來的“沖擊—回應”態勢是最為顯著的。從20世紀90年代三次“中美知識產權談判”起,到頻頻進入“特別301條款”黑名單,再到“入世”談判,知識產權問題無不以給中國帶來“外來壓力”、添加“麻煩”的形象展現出來。中國知識產權立法進程無一不是為了“回應”這些“沖擊”而展開。無論是“被動立法的百年輪迴”,③曲三強:《被動立法的百年輪迴:論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的發展歷程》,載曲三強主編:《竊書就是偷:論中國傳統文化與知識產權》,知識產權出版社2005年版。還是“槍口下的法律”④李雨峰:《槍口下的法律:中國版權史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06年版。,都是這一“回應”過程的真實寫照。
正因知識產權制度充滿了回應“外來壓力”的痕跡,對于一個飽受殖民痛苦的國度來說,無疑是讓人反感的。尤其是當跨國企業在我國廣泛進行專利布局,使我國企業未來技術創新的發展路徑受到嚴重擠壓;中外版權交易失衡,我國公眾文化觀和價值觀受到嚴重影響;國外知名品牌主導我國市場消費文化的情況下,保護知識產權似乎成了保護外國人的利益。因此,無論政府機關還是普通民眾,對于知識產權法都存在抵觸心理。甚至有人認為,這一法律規范對發展滯后的群體而言,根本就是惡法,無遵守之必要。
18世紀末,英國人驚奇地發現了知識產權制度里存在一種保護和激勵創新的機制。盡管當時許多人曾懷疑這一機制的作用,但憑借政治家的卓絕智慧,英國人保留了這一制度并進行適當調整,以適應時代之需求,從而大幅地激發了技術創新,開創了工業革命的局面。⑤Christine Macleod, Inventing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he English patent system, 1660-1800[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p222.
今日之中國與往日之英國驚人相似,都處于創新大潮的前夜。開明的改革者希望知識產權制度能夠承擔起幫助中國經濟實現跨越發展的歷史使命。⑥Peter K Yu, Intellectual Property,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the China Puzzle[A], in Daniel J. Gervais, Intellectual Property, Trade and Development: Strategies to Optimize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a TRIPS-Plus Er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但對于任何一種外來制度,在其舶來初期,當以機構和制度建設為主,而后,則應以理論建設為主。如果把機構和制度建設看作是器官的移植,理論建設就應看作是免疫系統接軌。只有有了兼容的免疫系統,器官的移植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成功,產生預期的效用。
長期以來,我國對知識產權制度進行了簡單移植。制度雖然引進來了,但理論建設嚴重不足;西方世界主導了這一領域內所有的理論觀點和價值輸出;國情掌握不夠,缺乏對“本土”問題的深入解讀;各階層、各利益集團對知識產權制度的動機和目的皆不相同,訴求亦有差別。這些使得全社會對知識產權制度無法形成統一的價值認同,導致思想認識上的混亂。
創新型國家的建設迫切需要構建一套符合我國發展階段性特征、充分激勵創新的知識產權制度。為此,我們需要立足國情,以本土化研究為主要方向,對知識產權理論重大問題進行全面、深入探索,形成一套成熟、系統的理論體系。這樣一套理論體系,是在知識產權問題上對“中國道路”的理論概括,我們稱之為“中國特色知識產權理論體系”(以下簡稱“體系”)。
黨的“十七大”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號召要求我們不斷根據實踐的需要進行理論創新。但是,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必須以各具體學科的成果和實踐經驗作為理論支撐,否則將會面臨淪為空洞口號的危險。構建“體系”應當看作是響應黨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號召,在知識產權領域的具體落實,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
一般來說,后發國家從技術模仿開始發展,當經濟發展到某個“臨界點”上,如果能及時向高度重視創新的國家轉換,就有可能向世界技術發達國家“收斂”。如果在這個“臨界點”不能及時轉換,經濟發展可能陷入“增長陷阱”之中而止步不前。
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經濟雖然獲得長足發展,但是建立在大量消耗資源、能源的“粗放型”生產方式之上,環境污染嚴重,經濟增長難以為繼??梢哉f,我國的經濟發展已經走到了生產方式必須由低水平模仿向高度重視創新方式轉換的“臨界點”上。但是,要想在兩種模式之間進行成功轉換,必須跨過一個巨大的技術創新能力上的“落差”。
一個動態發展、不斷調整的知識產權政策對一國R&D、消費者利益、行業創新能力(中間品生產行業、最終品生產行業)、區域創新能力、勞動力市場、社會整體福利等都將產生重要影響。⑦Theo Eichera& Cecilia Garcia-Penalosa, Endogenous strength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Implications for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growth[J], European Economic Review,2008.正確的知識產權政策有助于一國避免陷入“增長陷阱”,幫助該國更早、也更容易邁過這一創新能力上的“落差”,促進經濟增長方式的成功轉換。⑧這里有兩個“增長陷阱”:第一個叫“中等收入”陷阱,指一國在從事一定時期技術模仿后,經濟發展到了相當水平,技術創新對于生產率的提高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如果此時保持知識產權低保護水平,那么企業就缺乏足夠的動力從事技術創新活動,無法跨越臨界點。第二個叫“低水平收入”陷阱,指在一個國家發展早期,如果知識產權保護水平過高,那么該國家的企業將會發現技術模仿成本太高,從而減少技術模仿活動,使得該國經濟永遠停留在很低的水平。
我國目前的經濟結構相當復雜,地區發展不平衡,有處于中等收入水平的地區,也有處于低收入水平的地區,同時,民間文藝、傳統文化與遺傳資源豐富但沒能形成相應的特色產業,這些都表明我們需要根據不同地區的區域特征制定相應的知識產權政策。要制定符合我國經濟發展需要的知識產權政策,就需要一套宏觀的、覆蓋全方位的、符合“本土國情”的理論體系作為基礎。
目前,我國存在兩種思維慣式,嚴重影響知識產權制度發揮創新動力源泉的作用。這兩種思維慣式分別是。
1.自主創新中的計劃體制思維慣式
強調國家的宏觀調控,發揮計劃的優勢,集中力量辦大事,是最大的“中國特色”。這種舉國體制在中國的科研發展史上發揮過重要作用。從“原子彈”的實驗成功到“神五”、“神六”上天,無不體現計劃體制推動科技研發的巨大力量,給人們留下如此深的記憶,以致于今天在人們心中形成思維定式,談到科技創新無不認為理所當然延續這條道路走下去。
在目前蘇聯式的技術研發思維模式下,知識產權制度淪為現有技術研發體制的附屬物,無法發揮激勵技術創新、促進經濟發展“獨立”推動力量的作用。這種模式,表面上可以快速大規模引進技術,提升技術更新換代。但是國家官僚制度具有天然的行政化、功利化趨向,技術研發全由強勢國家包辦,會使社會創新精神無法被市場激發。
在這種“強國家—弱社會”模式下,盡管創新型國家建設事業看上去轟轟烈烈,但整個社會卻陷入一種“社會創新能力弱化的困境”。⑨蕭功秦:《中國模式面臨五大困境》,載《人民論壇》2010年11月。要想改變這一困境,必須要有一套成熟、權威的理論體系,來糾正、擺脫將知識產權制度視為現有技術研發體制附屬物的思維定式。
2.知識產權理論中的西方思維慣式
從歷史看,中國改革開放后經歷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各地發展不平衡,區域間、國內外企業間經濟技術水平相差懸殊,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內部特征加上無法擺脫的西方性和全球性的外在特征構成了第二個“中國特色”。在當今知識產權領域,西方世界主導了所有的理論體系和價值觀念。照搬西方的理論體系,用西方思維范式在“中國特色”語境下推行知識產權制度,難免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現象。
例如,現代西方知識產權理論中通行著許多理論范式,如專利法要求保護的對象必須符合“三性”要求,權利主體確定的要求與傳統文化、遺傳資源保護的沖突;知識產權法表面上對權利人一體保護這一形式上的平等與改善作為處境最差者的發展中國家利益之間的差距;西方經濟學家對知識產品“公共物”經濟屬性的認識對法學家帶來的困擾等,都導致國內對知識產權制度認識的混亂。
“主義”可拿來,“問題”需土產,“理論”要自立。⑩何家棟:《我們來自何處,又去往哪里?——當前“中國問題”研究的三種進路》,載《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4月。如果我們不加分析地盲目跟從所謂“國際主流學術”,是理論研究上沒有出息的做法,會將中國的學術變成西方意識形態的附庸。一個符合我國“本土國情”的理論體系,對于擺脫西方思維范式束縛,指引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的健全和完善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體系”的構建對于應對以下三方面的困境,開創知識產權事業新局面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1.“國家知識產權戰略”實施中出現思想困惑
隨著我國社會轉型,各種問題比較復雜,社會上出現了價值理想的缺失和生存意義的危機,圍繞中國現代性問題而產生的各種思潮不斷涌現。這些思潮在知識產權制度上也有所反映。自從我國引進這一制度以來,社會各界對于其存在的意義、未來的走向等問題都存在較大困惑和爭論,反映了社會各界對知識產權制度認識上的困惑。
譬如說知識產權行政執法問題。不少人以《TRIPS協定》中“知識產權是私權”的規定,認為既然是私權,就應當遵循民事救濟的原則,權利受到侵害時,應自行到法院起訴,政府應扮演“守夜人”的角色,不應主動采用行政執法保護的方式干預。這一觀點乍聽似乎有道理,但卻存在問題。不要說中國從來不接受政府只扮演“守夜人”角色的觀點,即便在美國這樣的自由主義國家里,政府雖然盡可能少地干預公民社會,但是對于私權的保護卻從來不是置之不理。恰恰相反的是,政府對于私權的保護可以說是無微不至。這一點可以從美國既是典型的“守夜人”政府,又是世界上最大的警察國家這一情況中看出。《TRIPS協定》中的“私權”含義,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在這里都被搞岔了。
再如知識產權司法實踐問題。司法保護是公民社會中權利的最后一道屏障,對知識產權這樣缺乏私力救濟措施的權利來說,尤為重要。雖然近年來我國司法實踐為知識產權制度的發展和完善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值得加以提煉和總結,但是也存在不少問題,例如侵權賠償整體額度較低,使得侵權成本過低,維權成本過高。雖然“施耐德”一案創造了中國專利侵權天價賠償額度的先例,但是卻并沒有像美國Polaroid案(1986)一樣,引導一個強化專利保護的潮流。這些都表明了中國知識產權司法實踐仍然受到政治決策和理論思潮的影響,在實踐中搖擺不停。
許多這樣思想認識上的困惑,在2008年國務院頒發了《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以下簡稱《綱要》)后非但沒有終結,反而引發更多的爭論。實際上,《綱要》的制定過程中,理論論證與積淀并不充分,缺乏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作為支撐。但《綱要》作為國家的政策性綱領文件,如果沒有這樣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作為指引,就如一個人的生命缺乏靈魂,必然導致其行動中的困難。
2.知識產權領域對外交往中需承擔大國責任
近年來,知識產權問題成為中國與西方國家國際交往中的必談問題。但是在與西方國家的交往過程中,以西方“舶來”的理論與西方社會進行交往,使我們面臨很大的困境。一些發展中國家開始結合本國的具體國情思考知識產權制度在促進本國經濟發展,解決公共健康、藥品可及性、氣候變化問題中的作用,并對發達國家國際知識產權條約安排提出了質疑。我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很長時間以來,并沒有在這些問題上發出自己的聲音,這與我國的國家形象不相符合。
“體系”就是我國在知識產權問題上對中國發展道路的理論概括。這一“體系”的建立可以為我國知識產權國際談判和交往提供系統的理論依據;為扭轉西方國家主導這一領域內所有價值觀的局面做出努力;并對其他西方國家之外的發展中國家起到示范和引領作用。
3.知識產權學科建設中基礎理論嚴重不足
我國目前知識產權理論研究存在不少問題,主要是:研究重心過于注重制度的引進和移植,缺乏制度“本土化”方面的研究;研究領域過于狹窄,主要集中于法律制度層面研究,對于知識產權制度的經濟學、管理學等綜合研究還很欠缺等;不少研究者喜歡趕時髦、炒熱點,對基礎理論的關注嚴重不足。許多基本概念,如知識產權保護的客體、基本價值、理念、原則等,都未形成統一的看法,導致內部難以協調,無法進行體系化研究。這對知識產權學科的發展是非常不利的。“體系”的構建要求我們加大對知識產權基礎理論研究的力度,有效地改變這一困境。
從目前國內的經濟形勢、黨對思想理論建設工作的號召與支持以及學術力量與理論儲備等方面來看,都為“體系”的構建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我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中所經歷的曲折歷程表明了馬克思主義一般原理必須與中國的具體國情相結合,努力探索具有“中國風格”的理論體系,才能適應我國社會發展的需要。任何僵化地、生搬硬套地引用馬克思論述的做法都將給我們的事業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害。改革開放30年來的實踐證明: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結合起來,推進實踐基礎上的理論創新,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馬克思主義具有生命力的關鍵所在。
作為知識產權制度鼻祖的英國,在這一制度發源早期,也是一個引進國,經歷了借鑒他國法制理論并本地化的歷程。在18世紀之前,英國的知識產權制度與法國、美國、俄國的制度大相徑庭。為了能夠成功地實現引進其他國家的先進制度,18世紀后半期,英國開展了一次關于知識產權理論大論戰,學者們通過報告、宣傳手冊、專題評論等形式,對其他國家的知識產權制度進行詳細的研究(主要是法國的版權法和外觀設計法、美國的專利法和商標法)。同時,還大量翻譯了撒克遜版權法、普魯士專利法及西歐其他國家的知識產權制度的有關材料。康德關于作者精神權的理論也是這個時候引進英國的。英國立法者對所有外來知識產權理論進行研究,用以指導符合本土特色的知識產權制度設計。這一本土化過程表現得如此出色,以致于后世都感受不到英國知識產權制度中的外國元素。之后,英國知識產權制度,尤其是專利制度,展現出一種民族沙文主義,逐漸向外傳播,成為影響世界知識產權制度的源頭。(11)Brad Sherman & Lionel Bently, The Making of Modern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The British Experience, 1760-1911[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程與英國知識產權制度史來看,從事知識產權理論的“本土化”研究,構建符合我國國情的知識產權理論體系是可行的。
從我國知識產權學術界的研究現狀來看,中國知識產權學術研究經過包括鄭成思為代表的學人近30年的努力,大體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20世紀80年代初~90年代。知識產權法律基礎理論引進階段,通過翻譯國外專著、編寫教材等方式將知識產權理論介紹到國內;第二階段為20世紀90年代~21世紀初。這一階段主要是法學家參與對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的推廣普及與探討階段;第三階段,“入世”之后至今。知識產權法學家繼續對知識產權法律問題進行引進和探討,并對知識產權國際化趨勢日益關注,聚焦于《TRIPS協定》所引發的東西方利益失衡等問題。(12)吳漢東、李瑞登:《中國知識產權法學研究30年》,載《法商研究》2010年第3期。這一階段,一批經濟學者和管理學者開始介入進來,關注的重點從“保護”的法學命題轉移到“應用”的經濟學、管理學命題上。
雖然從目前國內外知識產權理論研究現狀與成果積累已經為理論“體系”的構建提供了一些基礎理論儲備,但是由于理論“體系”的構建十分龐大,需要極高的理論素養和深厚的理論積淀,從這一方面來看目前的基礎儲備仍然不足,這是理論“體系”構建面臨的一個核心難題。
理論“體系”構建的第二個核心難題在于如何將國內外的研究力量整合起來。“體系”的構建是一個規模宏大的思想工程,開創性較強,需要動員全國各高校、研究機構的力量參與,同時也要放眼國際,最大程度借鑒國外最新研究成果。就目前國內的現狀來看,知識產權理論力量處于分散、零亂的狀態;知識產權法學研究與經濟學、管理學、政治學、哲學、黨建、社會學等其他學科之間交流較少,以致于無法形成合力。
理論“體系”構建的第三個核心難題在于如何對我國知識產權國情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在技術內生增長經濟中,知識產權制度促進經濟長期均衡發展的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必須要清楚地了解知識產權制度發揮作用的初始條件。(13)同注釋⑦ 。缺乏對國情深入細致的掌握,將會導致知識產權理論研究與實際狀況脫節,使研究成果針對性不強而失去意義。近年來,國內涌現出一大批知識產權國情調查活動,如“全國專利調查報告”、“全國知識產權公眾意識調查”、“中國知識產權市場競爭狀況調查”、“全國企業知識產權現狀調查”等。這些調查活動為了解清楚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發揮作用的初始條件提供了一定的支持,但還遠遠不足以支撐構建理論“體系”這一宏偉命題的闡釋。要想清楚了解這一初始條件,必須對我國知識產權國情做一次廣泛深入的“田野調查”,例如清楚掌握企業知識產權市場競爭能力的實際狀況、不同地區知識產權的發展狀況、我國企事業單位、科研院所的研發實力、跨國公司在中國企業技術路線上的專利布局等。不過,要完成這一工作,難度非常之大。
本部分主要討論“體系”構建中的一些經驗性思考,包括“體系”的頂層理論框架設計、歷史觀和方法論三個方面。
在理論體系的構建中,頂層框架設計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頂層設計不科學、站位不高的框架將會限制“體系”的整體水平?!爸袊鴨栴}”的特殊性使得“體系”在頂層框架設計時缺少照抄照搬的現成資料,對這個規模宏大的理論體系的頂層框架結構設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當前的中國,知識產權制度面臨著不同文化、價值取向、思維范式的沖突,在這種背景下,我們依據拉托卡斯的科學方法論綱領,設計出“體系”的總體研究框架。該“體系”的頂層框架設計就是在對我國本土國情與歷史文化傳統進行深入調研的基礎上,在復雜的思想背景中分析和追溯這一制度的萌芽、誕生、發展、成熟、傳播的歷程,揭示影響它和它所影響的“本土”經濟、社會、科技、文化、歷史等因素以及它與其他社會系統之間的互動關系,通過思維技術抽象出指引當代中國知識產權實踐的核心理論綱領,再圍繞這些基本理論綱領就具體問題展開研究。
簡言之,“體系”的頂層框架設計包括四個方面:處于“體系”核心部分的、不容反駁的核心命題;構建“體系”的方法論與歷史觀;處于“體系”保護帶的具體問題;其他一些輔助性的相關問題,如符合中國國情和經驗的術語、范疇、話語、方法、分析框架、學術范式和理論范式等問題。這些具體問題以“核心”命題為綱串聯起來,以類似于“學術匯撰”的方式展開,綱舉目張,從學科的角度分別進行研究。
任何一個時代的社會觀念,都不能不受到以下兩個因素的制約:一是因延續而顯得凝重的歷史傳統;二是因變化而顯得紛繁的現實生活。在構建本理論“體系”的時候,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要有正確的歷史觀視野。我們認為,在如何歷史地發展地看待知識產權制度問題上,要注意避免犯“歷史統一”和“輝格史”的錯誤。在知識產權制度如何實現其目的性價值方面,要遵循“普朗克定律”。
“體系”的構建要避免犯“歷史統一”的錯誤。湯因比曾指出,“‘歷史統一’包括這樣一種推論,認為文明的河流只有西方一條,其余的文明不是它的支流,便是消失在沙漠里的死河”。(14)湯因比:《歷史研究(上)》,曹未風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知識產權制度是否只能按照西方為中心所設定的一條路徑發展?這一點即便西方知識產權專家也表示懷疑。實際上,歐洲專利局就曾預測未來專利制度可能為被四種力量所左右,沿著不同的路徑發展。這四種力量分別是:“市場主體力量”、“地緣政治力量”、“社會大眾力量”和“技術發展形態力量”。(15)EPO,Scenarios for the Future[Z], April, 2007.在構建“體系”的時候,既要避免將中國孤立于世界歷史發展的大潮,建立文化孤立主義的做法,又要力求避免知識產權制度未來沿著西方設定的一條直線發展。
“體系”的構建要避免犯“輝格史”的錯誤?!绑w系”的構建是黨的理論創新工作,是思想戰線的工程,屬于意識形態的范疇。這一“體系”構建主要的目的就是服務于指導我國現階段知識產權政策的制定,以促進我國經濟發展。但是,“一切為了今天的發展”的立場很容易使我們犯“歷史的輝格解釋”的錯誤,即根據今日之標準來進行選擇和編織歷史的方法。(16)“輝格史”的解釋方式把今天的某種原則和模式強加在過去的歷史之上,必定會導致簡單看待歷史事件之間的聯系,必定會導致對過去與今日之關系的徹底誤解。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美國為了保護本國出版業的發展,而對英國的作品給予較低保護水平的做法;也出現過日、韓、印度等國和我國臺灣地區在較低知識產權保護水平之下取得可觀的科技進步與經濟發展的事例。如果我們不從當時所具有的歷史條件來看待這些現象,無視我們“入世”后必須接受《TRIPS協定》約束的客觀現實,就無法正確認識知識產權制度發揮作用的歷史條件,也無法正確判斷這一制度未來的走向,從而無法做出正確的決策。
中國在實施知識產權制度后,原本可以免費使用的知識產品現在必須支付費用,會使許多人喪失預期利益。社會上存在大量盜版、強鏈、濫載、仿冒等侵權行為,以及盜版制品和假冒商品的消費群體。由于存在大量的眾意性行為,“法不責眾”,有人便認為這是知識產權制度缺乏正當性的表現,對知識產權制度究竟是一種符合大眾利益、代表未來發展方向的先進制度,還是一種代表某些特殊集團利益的落后勢力發出疑問。實際上,今天的中國,隨著經濟和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多的本土企業開始自發地提出對知識產權制度的要求。(17)USITC, China: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Indigenous Innovation Policies, and Frameworks for Measuring the Effects on the U.S.Economy[Z], USITC Publication 4199, Nov, 2010.我們認為,雖然存在負面的聲音,但這一制度仍然代表一種先進的發展方向。在遇到阻力的情況下,需用普朗克原理發展地看待這一現象,也即“一個新的科學真理取得勝利并不是通過讓它的反對者們信服并看到真理的光明,而是通過反對者們逝去,新一代成長起來而確立起來的。”
從形式上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不是一個由范疇、概念和原理組成的標準體系,沒有嚴格遵守從抽象到具體、邏輯與歷史相一致的原則,而是直接從問題和矛盾出發進行理論論述的,因此缺乏對分支“體系”方法論上的指導。在構建該“體系”時,必須對方法論進行探索。我們主要使用了三種基本的方法:一是拉托卡斯的科學方法論綱領方法;二是庫恩的科學范式的研究方法;三是克蘭茲貝格第三定律的社會制度“嵌套”方法。
根據拉托卡斯的理論,在科學研究中形成并得到科學共同體廣泛認可的特定理論范式,稱為“研究綱領”?!绑w系”構建將采用這一方法?!绑w系”的構建以一些基本核心命題為綱,以一系列處于“保護帶”的問題為線索,從學科的角度進行梳理。這種方法內含的邏輯也是波普爾的證偽法,即處于“硬核”帶的核心命題是不能被否證的,否則整套理論綱領體系將無法成立。當遇到例外時,必須適時調整“保護帶”的內容。
“體系”構建采用的第二個方法是庫恩的科學“范式”法。對于知識產權理論研究來說,通行的基本都是西方研究范式。“體系”構建這一命題的提出,是一個理論界的命題,與一般學術理論體系研究有所不同。理論研究是思想戰線的工程,屬于意識形態的范疇,必須強調政策性、實用性,這與注重抽象、思辨的純學術理論研究之間存在較大區別。歷史上但凡一種理論替代另外一種理論,多經歷大的論戰。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理論的引進過程中,曾經有過幾次大的爭論。這些爭論對于知識產權理論研究起著非常大的推動作用。但近年來,知識產權理論界再少有爭論的聲音,對于學科的發展來說這并非好的信號。“體系”的構建實際上就是一個“范式”替代的過程,同樣需要經歷一次大的論戰。
“體系”構建采用的第三個方法是“社會系統”的方法。社會治理技術的建構在時間上體現為以“復合”為特征的進化階梯,在空間上展現為層層“嵌套”的模式。克蘭茲貝格概括了這一特點,稱為“克蘭茲貝格第三定律”。知識產權制度設計的原初本意在于引導資金投入到創新活動之中,激勵全社會進行創新。但是,這一制度并不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系統,而是“嵌入”到社會治理技術大系統下的一個小系統而已。決定知識產權制度變革的力量有很多,其中包括政治、經濟、文化、環境、技術、歷史傳統等許多方面,同時也涉及到技術創新者、投資者、使用者、社會公眾等不同方面的利益相關人。這一子系統良好運轉與否,取決于其他相關系統是否能夠良好地運行,也會對其他系統的運行起著反作用。由于近年來我國不少政策的失誤,使得知識產權制度引發許多社會問題,如公共健康、生命倫理、信息自由等。這一原本意在引導創新資金方向的“良藥”在很大程度上演變成替人受過的“毒瘡”。如果就制度本身研究制度,是無法解決這些問題的。對于知識產權理論的研究必須從社會循環大系統出發,從不同學科,包括法學、法哲學、經濟學、科學與技術哲學、史學、社會學、管理學、黨建、國情等角度系統地研究,才能實現預期目的。
除此之外,“體系”構建還要注重其他一些方法,包括但不限于:1. 一般與特殊、抽象與具體相結合。“體系”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一般原理在知識產權領域落實,是一般與特殊的關系。同時也是知識產權理論的基本原理與中國國情相結合,是抽象與具體相結合。2. 實證調查研究。“體系”的構建必須立足于當代中國的歷史方位,追問屬于中國特有的(本源型特征、浸潤著中國歷史和文化傳統元素)、根深蒂固的(無意識特征,存在于社會意識的深層)、普遍存在的(時空特征,這類問題無處不在)、影響深遠的問題,即“中國問題”在知識產權領域中的需求與表現。這只有在對國情與歷史文化傳統進行深入的實證調查研究基礎之上才能實現。3.比較的方法。知識產權制度是從歐洲最早產生的,在美國發展到極致,歐、美學者對于這一制度的研究比較充分,積累了大量的理性認識經驗。將我國的現階段發展狀況、歷史背景與國外相應的階段進行比較研究,是一個重要的方法。
理論“體系”的研究應當重點關注這樣幾個核心命題。
的確,中國知識產權制度表現為在西方壓力下的被動接受,但這是否就意味著曾經的社會背景下缺少產生這一制度的動力,在新的社會背景下,這一動力仍然缺失?
近年來,隨著我國產業、產品和科技競爭力的快速提升,許多企業開始具備技術創新的能力。這些表明,決定中國知識產權制度發展的內在動力已逐漸成長起來。專利法第三次修改,是我國在知識產權法由被動立法轉向主動立法的標志,其反映的就是這種內在動力的利益訴求。(18)Peter Drahos, The Global Governance of Knowledge: Patent Offices and Their Client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p229.
就目前狀況而言,我國企業的技術創新能力也許還不能說已經走到了“臨界點”之上,但就知識產權發展狀況來說,我國已經走到這個“臨界點”上。中美企業在知識產權擁有數量上,從來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但是在最近美國在一份報告中卻慨嘆,中國專利申請每年以一百萬件的速度增長,現在真正需要進行專利預警研究和分析的,應該是美國企業而不是中國企業了。(19)同注釋(17) 。從這其中,中美企業知識產權上的攻防轉換可見一斑。
“十一五”期間,中國研發投入年均增長率為24%。2009年,中國R&D總支出為5000億元人民幣左右,進入世界前五位,約占GDP的1.62%。2000年~2009年10年間,中國發明專利申請年均增長率達到22.3%。前沿技術領域發明專利申請增長超5倍,石油化工、通信領域的一批知識產權優勢企業已經形成核心技術的專利突破。(20)賀化:《走向“十二五”的中國創新》,載《!望新聞周刊》2011年第6期。2010年,PCT申請為12, 337件,同比增長56.2%。商標方面,2010年,受理商標注冊申請預計將首次超過百萬,創歷史新高。2009年,全國42.9萬家規模以上工業企業中,當年申請專利的占全部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的 5.9%。而十年前,我國全國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企業數字僅為萬分之三。2009年,中國文化和版權相關產業規模超過3400億美元,同比增幅達15.5%,比同期GDP增長高出5個百分點。高技術產品出口占全國外貿出口總額的比例為30%。這些數字都說明決定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的內在動力已經成長起來。
理論“體系”研究的核心命題之一便是,對于推行市場經濟體制與倡導創新型國家建設的中國來說,決定知識產權制度發展的內在動力已經逐漸成長起來。
我國目前“自主創新”走的是一條自上而下的、集中式的道路,通過政府法令或指引的方式來實現。這是一種典型的計劃思維,一種技術外生增長的模式。這種模式由國家大規模投入財政經費從事技術研發,然后通過政府與國企采購等方式在產業界中推廣應用,具有易于取得成就,產業整體技術水平提升與產業結構調整迅速等特點。不過,這種模式也存在不少問題:創新效率低,易演變成粗放型的發展,制造出巨大的科技泡沫;導致創新資源分配主管行政部門利益條塊分割的局面,出現科研領域新形式的腐?。豢赡茉谧灾鲃撔峦庖孪卵谏w資本體現型技術進步;難免出現哈耶克所說的“致命的自負”。一旦選擇正確了,可以迅速獲得成功,而一旦判斷失誤,將對國家經濟造成重大損失;可能對市場主體研發投入產生擠出效應,抑制純粹的知識和技術創新帶來的廣義技術進步等不足。
這種技術研發模式的動力來源于政府的大規模投資及“高技術偏愛”等偏重R&D供給的政策,通過“有形之手”的外在動力來促進技術創新。但以國家投入作為動力的創新體制并不是可以持續的,同時會過度刺激經濟的發展,造成經濟過熱。實際上,最大、最持久的動力應當來自于市場的“無形之手”。知識產權制度正是在技術創新領域中,通過“無形之手”將分散的市場主體追逐利潤的力量演變為綿延無盡的、可持續的技術創新的內生動力。前者強調國家如何集中力量攻克科技難關,占領科技高端性、前沿性的陣地,解決的是“科研精英創新能力弱的困境”;后者則從如何完善相關激勵技術創新產生和應用的制度環境著手,調動整個市場主體和社會大眾積極進行創新,解決的是“社會創新能力弱的困境”。兩者互相配合、互相彌補,共同推進創新型國家建設的順利進行。
理論“體系”研究的核心命題之二便是,在中國當今階段性條件下,知識產權制度是與現有技術研發體制相并列的共同激勵技術創新、促進經濟發展的“獨立”推動力量。
不同的財產權制度時時能喚起人們的激情與革命,有必要從財富倫理角度來探尋財產權制度的正當性并批判地評價現存的財產權制度。(21)Stephen R. Munzer, A theory of property[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財富倫理研究要求對不同的財產權制度加以哲學的考量和意義的審視,其涉及的目的和手段、公平和效率、利益和價值、追求如何創造財富、誰來消費財富以及如何消費財富等問題,也即財富正義何以可能、財富正義如何實現的問題。這就涉及到財富倫理三原則:其一,正義性是財富倫理的基礎,必須堅持正義原則;其二,財富倫理是財富運行過程的能動反映,必須遵循財富運動的客觀規律;其三,財富倫理的形成與發展是一個歷史過程,必須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賦予其新的內涵。
我們認為,決定財產權正當性的財富倫理三原則仍然適用于知識產權制度,但是在適用于知識產權制度時,應當根據不同的國情有所變化。
首先,財產權的正義與公平原則。羅爾斯正義論第一原則強調社會經濟領域的分配要最大限度改善處境最差者的地位?,F有國際知識產權秩序,表面上強調對社會成員一體保護這一形式上的平等價值追求,但由于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知識產權初始分配的嚴重不均衡性,導致這一形式上的平等實質上不是改善而是惡化了作為處境最差者的發展中國家的利益。所以,這一制度有必要根據不同時代對正義的不同訴求作出必要的調整。
其次,所謂遵循財富運動的客觀規律,就是要體現功利與效率原則的結合。具體來說,財產權制度應當這樣配置:1. 以實現對物的使用、占有和轉讓等的功利最大化;2. 以實現對物的使用、占有和轉讓等效率最大化。(22)同注釋(21) 。在技術創新時代,知識產權制度最大的功利就是激勵技術創新,促進經濟發展。盡管知識產權制度有不少規則都遵循這一原則,但仍然存在不足,故而引發知識產權制度能否實現其目標的爭議。
再次,財富運動的客觀規律應當包括一些符合人類基本道德準繩的、永恒不變的正當追求,這就是對“勞動應得”保護的原則。(23)同注釋(21) 。對于“勞動應得”原則是否適用于知識產權,在我國學術界是存在很大爭議的。不少觀點明確反對將“勞動應得”原則適用于知識產品。不過,我們認為,在當今最主要資金為了牟取短期投機利益都投向股市、樓市,最優秀的人才不再從事創新而涌向公務員序列的情況下,勞動,尤其是創造性勞動,已經成為社會最為需要的東西。對這一“需求”的激勵也就成為社會最大的“功利”了。
理論“體系”研究的核心命題之三便是,決定財產權正當性的財富倫理三原則仍然適用于知識產權制度。
法律制度作為實現目標價值的工具,應當表現出一定的工具性價值。但同時,法規范大多旨在保護權利和預期的安全,使他們免受各種強力的侵擾,這些強力常常以各種公共或私人的利益為由而試圖削弱法律結構的完整性。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法律就必須能夠抑制住政治壓力或經濟壓力的沖擊,因為這些壓力都試圖把強權變為公理。(24)[美]博登海默:《法律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這就要求法律制度還應具有獨立的規范性價值。正是這一獨立的價值存在才使得法律不被等同于政治學,不被湮沒于即時的權益之策的漩渦當中。
當前,我國流行著“知識產權工具論”的觀點。蘊含在這一觀點背后的理念乃是一國的知識產權制度應當與其經濟技術發展的階段性水平相適應,如果兩者之間出現脫節,非但不能促進經濟技術的發展,反而會產生負面的影響。因此,作為工具的知識產權制度,應當根據一國不同經濟技術發展階段的需要予以調整。這一理念本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在我國流行的“工具論”中,存在著一些誤解。這些誤解會對我國知識產權制度和法治建設產生較大的危害。
目前主要的誤解是將知識產權作為公共政策的工具性價值與法的工具性價值混淆起來,以政策的靈活性替代法律秩序的穩定性。西方學者所談的“知識產權工具論”并不會對該國的法治進程產生危害。因為這一“工具論”指的是法律是實現國家利益的工具,政府亦應受到限制。我國則不同,中國是一個缺乏法治傳統的國家,工具論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治理者喜好。我國許多人,尤其是政府官員,在談論“知識產權工具論”時,只抓住知識產權法為實現目的性價值服務的“工具”的含義,認為法律是為治理者服務的工具,忽略法應具有獨立規范性價值的含義,即治理者本身也要受這一工具約束的含義。如果不加甄別地鼓吹“知識產權工具論”,導致了知識產權執法過程中規范性價值的迷失,必將損害法治的尊嚴,使我們重新陷入“人治”的窠臼。
理論“體系”研究的核心命題之四便是,在建設法治國家的歷史大背景下,知識產權法律制度應當具有的獨立的規范性價值。
我們設想的“中國特色知識產權理論體系”的總體研究框架應當是這樣的:在緊扣核心命題的前提下,圍繞知識產權制度是什么?這一制度在現代經濟社會中能夠發揮什么樣的作用?要發揮這樣的作用需要什么樣的先決條件?我國現實的國情條件是什么?在我國現實國情條件下,要滿足發揮知識產權制度的作用的先決條件我們需要做什么(政治、文化、制度等方面)?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發展的推動力和主導者是什么?未來知識產權會如何發展以及我們要如何應對?知識產權理論體系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中的歷史地位等問題的展開。主要包括以下八個方面。
這主要是關于知識產權制度是什么的研究。盡管這一部分我國學界研究較多,但目前仍然沒有統一、權威的理論體系,屬于重點研究對象。具體問題包括:知識產權制度的基礎理論研究;知識產權制度體系化研究;“統一知識產權法典”編撰研究;知識產權法法律關系與民法法律關系的融合研究;知識產權制度分支(專利、商標、版權、地理標志等)比較研究;知識產權法價值研究;與知識產權相關的壟斷研究;國內知識產權法學教材及教育狀況研究;中國學術界在知識產權問題(經濟學界、知識產權法學界)上的大爭論回顧與反思等。
在今天處于轉型時期的中國,幾乎所有的社會問題都是因為財產分配不公引起的。知識產權保護客體的特殊性使得知識產權制度與一般財產權制度存在較大的差別,需要從多元理論角度進行解釋。主要問題包括:洛克的勞動價值論對知識產權價值論的影響;黑格爾的意志論對知識產權價值論的影響;馬克思的“勞動異化論”對知識產權價值的影響;加達默爾的“文本解釋學”對知識產權影響研究;波普爾的“世界三理論”與知識產權的關系研究;哈貝馬斯“交往行動理論”與知識產權關系研究;布迪亞的“符號政治經濟學”與知識產權關系研究等。
經濟學是關于知識產權制度產生的動因、發展的動力以及如何完善的研究。盡管已經有不少關于知識產權制度的經濟學研究,但總的來說仍然不足。經濟學研究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經濟研究方法在構建本“體系”中的作用;另一部分是與知識產權有關的具體部門經濟學的研究,如制度經濟學、信息經濟學、創新經濟學、演化經濟學等。主要包括:信息經濟學與知識產權交易市場關系研究;技術創新與知識產權制度關系研究;國家經濟政策與知識產權制度互動研究;知識產權市場競爭狀況研究;國家知識產權戰略與經濟發展方式轉變關系研究;知識產權保護、經濟增長與“中國悖論”;知識產權市場化定價的博弈分析;對外專利申請、國際技術差異與競爭力關系實證研究;知識產權保護、技術溢出與吸引外資;跨國并購中的知識產權問題研究;如何看待創新在新一輪經濟增長中的作用,知識產權制度如何影響創新;國際技術轉移中的知識產權問題;創新成果作為復雜勞動的成果,如何衡量,如何參與分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如何來解釋等。
知識產權國情調查研究是關于知識產權制度要在我國發揮作用的先決條件研究。主要包括:中國歷史傳統與知識產權關系;民間文學藝術與傳統工藝知識產權保護狀況;公眾傳統意識與知識產權關系;中國政治傳統與知識產權關系;地區經濟發展水平與知識產權保護關系;知識產權與人權關系研究:以公共健康問題為例;知識產權分布狀況(行業、地區、特定人群等)社會調查;知識產權社會問題及其應對研究等。
知識產權管理研究主要是知識產權制度在我國要發揮作用的主導力量研究。主要涉及兩方面:一方面是技術創新管理學研究。知識產權制度的主要目的是激勵技術創新,相對于技術創新來說,知識產權制度就是技術創新產生、成長、衰退的外部生長環境,對技術創新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是行政管理研究。知識產權公共政策、行政管理、保護和知識產權審查制度是研究重點。主要包括:技術創新管理與知識產權制度關系研究;中國特色審查制度(專利、商標、版權登記等)研究;中國特色知識產權行政保護研究;中國特色知識產權司法體制研究、中國特色知識產權邊境保護研究;中國政治體制對知識產權制度影響研究;中央與地方關系對知識產權影響研究;地方政府、國企投資行為與知識產權關系研究;政府、國企采購與知識產權關系研究;知識產權公共政策形成方法研究等。
該“體系”屬于意識形態范疇,需要從黨建角度進行研究。主要問題包括:理論體系的構成要素有哪些?如何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具體領域的理論體系建設的指導意義是什么?黨的重要文件中關于知識產權政策演變研究,技術創新與知識產權制度在科學發展觀中的地位是什么;科技創新能力、知識產權制度與大國興衰關系研究等問題。
從歷史觀來看,需要重點研究兩個方面:一是對各國知識產權制度變遷史、各國技術史、影響技術與制度發展的經濟文化發展史進行研究。二是對國際知識產權制度、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的未來走向進行研究。主要問題包括:主要國家(英、德、美)技術發展史、知識產權制度變遷史(具體分支:專利、商標、版權等)、知識產權思想史考察;我國知識產權制度未來愿景研究等。
國際關系對于知識產權的過去、現狀與未來都起著至關重要的影響。主要問題包括:影響知識產權過去、現狀與未來的國際關系背景研究;未來知識產權發展國際態勢及我們如何應對等。
當今中國,經濟發展已經走到必須轉換生產模式的“臨界點”上。為了避免陷入“增長陷阱”,必須制定正確的知識產權政策。知識產權制度在我國是“移植品”,其中通行的是西方價值觀念和思維范式。在中國現代化探索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接受“拿來主義”,但是這種“拿來主義”應當建立在“弘揚普世價值,慎談普世問題”的基礎之上。(25)同注釋⑩ 。也就是說,在制度移植、借鑒過程中,必須根據本國的國情作出必要的調整。如何制定最有利于創新型國家建設的知識產權政策,需要一套宏觀的、覆蓋全方位的、符合“本土國情”的理論體系作為指引。
我國目前知識產權理論研究存在嚴重不足:研究眼界過于狹窄,局限在法學領域及知識產權制度本身,缺乏對制約技術創新的社會大系統,即政治體制的弊端與部門利益條塊分割等現象的研究;整個知識產權領域通行的是西方流行的價值觀與思維范式;對國情掌握不夠,缺乏對“本土”問題的深入解讀等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需要政府機關、理論界、學術界及全社會的共同努力。
構建“體系”就是這樣一種努力。這一理論“體系”的構建將為國家知識產權政策制定提供理論指導,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提供具體學科的理論支持,為其他與我國相類的發展中國家提供理論示范。相信沿著“《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建設‘中國特色知識產權理論體系’—《統一知識產權法典》”這一“三步走”綱領發展,一定會對我國今后數十年,甚至上百年,以智力成果為主要推動力的創新型國家建設產生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