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妮
在知識產權糾紛日益增多的現實壓力下,為了提升知識產權保護水平,我國地方法院和知識產權行政管理部門開始探索和實踐知識產權糾紛解決創新機制,其中部分地方開始試驗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并取得了較好的效果。訴調對接是指訴訟與調解的相互銜接,具體是指法院訴訟與人民調解、行政調解、行業組織調解等各類調解方式的有機銜接,其實質是提升非訴調解協議的效力,整合社會資源,高效、經濟地解決知識產權糾紛,達到快速維權的目的。2011年,江蘇省常州市知識產權局與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建立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機制的工作意見》,成立了“常州市知識產權糾紛人民調解委員會”,建立了以法院主導的“委托調解、調訴對接、巡回審理”模式。2012年2月29日,浙江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與溫州市科技局簽署《關于建立知識產權民事糾紛訴調對接機制的意見書》,與溫州知識產權維權援助中心建立全程訴調銜接機制,2012年12月,在總結溫州經驗的基礎上,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和浙江省知識產權局共同研究起草了《關于建立專利民事糾紛訴調對接機制的指導意見》,(下簡稱浙江《意見》),在全省重點推廣專利糾紛案件處理的訴調對接機制。2013年3月,浙江省知識產權局、工商行政管理局、版權局和杭州市仲裁委簽訂了知識產權仲裁機制的備忘錄,建立仲裁確認調解協議制度。此外,上海、北京也已經建立了知識產權糾紛調解機制,福州等也正在積極探索建立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機制。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相互銜接或其體系化是當前著力推進的司法改革目標之一。①王亞新:《訴調對接和對調解協議的司法審查》,載《法律適用》2010年第6期。目前我國知識產權糾紛解決機制的癥結不僅在于作為主渠道司法救濟的成本高昂,更在于司法救濟和行政救濟的銜接不暢。作為知識產權糾紛解決正式制度安排的訴訟和行政裁決,在實踐中呈現困境,②目前知識產權訴訟成本高昂、程序冗長,行政裁決缺乏終局性,當事人維權難。部分原因在于:知識產權糾紛相較普通民事糾紛有下列特殊性:一是糾紛復雜,常常涉及專業技術,爭議焦點多,往往涉及多重法律關系;二是當事人取證困難,維權成本高;三是有時會受到申請確認無效的挑戰而導致權利不穩定、糾紛交叉、審理周期長。調解等替代性糾紛解決方式越來越受到重視。
調解方式在我國有著豐富的文化基礎,它不僅迎合了中國民眾厭訴、息訴的傳統文化,相比較訴訟,更便捷、更低廉,在某些程度上符合了民間理性的邏輯結果,其結果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同時,也更能迎合知識產權糾紛解決獨特的法律需求。第一,知識產權的價值通過其在商業市場中保持優勢地位獲得更多經濟利益而實現。權利人的首要目標是停止侵權,知識產權權利人有快速制止侵權的強烈要求;第二,知識產權客體的無形性、共享性,以及知識產權缺乏清晰法律邊界,知識產權糾紛的結果難以預測,是雙方當事人更傾向于選擇調解的心理基礎。第三,相對于 “零和博弈”③經濟學上有一個零和博弈(Zero-Sum Game)的概念,又稱零和游戲或零和賽局,是指參與博弈的各方,在嚴格競爭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損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損失相加總和永遠為“零”。的訴訟方式,調解方式能促進雙方合作,達成共贏。知識產權作為一個利益平衡制度,其核心在于各方利益的平衡,調解方式使當事人可以通過技術互補和合作等方式修復瀕臨破裂的關系,達成新的利益平衡格局。
知識產權調解效率實現的關鍵是調解協議的效力。在我國,被法律認可的調解主要有:訴訟調解、仲裁調解、人民調解、行政調解和行業協會等社會組織調解,其中,訴訟調解協議由于在法院司法權的控制范圍內而獲得與判決一致的法律強制執行力,仲裁調解協議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的規定而獲得強制執行力,而人民調解、行政調解和行業組織調解協議“具有民事合同的效力”④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人民調解協議的民事案件的若干規定》(法釋[2002]29號)、《關于建立健全訴訟與非訴訟相銜接的矛盾糾紛解決機制的若干意見》(法發[2009]45號)。。民事合同效力是指雙方應當按照合同的約定進行履行,一旦當事人違反合同的約定,另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要求人民法院根據協議的約定作出生效裁判來賦予強制執行力。但在法院審理中,原有調解協議只能起到證據效力,且還會遇到利益相關方提出無效、可變更或可撤銷的抗辯,不具有穩定性和拘束力。一直以來,理論與實務界的共識是:調解協議缺乏應有的效力,對當事人沒有明確的約束力,致使調解的作用大打折扣。⑤洪冬英:《論調解協議效力的司法審查》,載《法學家》2012年第2期。因此,如何提升調解協議的效力、避免當事人單方面毀約是調解制度發揮效力的關鍵。
在現有的法律框架內和實踐操作中,知識產權調解協議效力提升可以依據以下兩種途徑:司法確認和申請公證。司法確認是指:對于已經達成的知識產權調解協議,可以向有管轄權的法院申請調解協議的司法確認,賦予調解協議強制執行力,或者要求人民法院正式立案,并由人民法院根據調解協議的內容簽發調解書。申請公證是指:依據《公證法》有關規定,當事人可以共同申請公證機關賦予具有給付內容并載明債務人愿意接受強制執行承諾的調解協議強制執行效力。但由于公證僅限于具有給付內容的調解協議書,不具有普遍性,故目前比較可行的知識產權調解協議效力提升依賴于司法確認。
從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的地方實踐來看,訴調對接在具體運作中可分為三種模式:一是立案后法院委托有關組織進行調解,達成調解協議的,法院依據調解協議內容制作民事調解書結案,二是立案后法院委托有關組織進行調解,達成調解協議的,當事人申請司法確認要求法院制作確認書,三是立案前或起訴前當事人主動在訴外調解組織達成調解的,當事人申請法院司法確認賦予非訴調解協議強制執行力。其中第一種表現為法院通過整合社會資源進行調解,因其過程是在法院司法程序控制之內,嚴格地說仍然是法院調解,⑥參見李德恩:《大調解實踐背景下的立案調解機制研究》,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5期。第二、三則以司法確認為核心,其主要特點在于通過司法確認強化訴外調解協議的效力,是訴調對接的重要內容。
地方實踐中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主要運作為:通過司法確認賦予各類調解協議強制執行力。那么其中可能招致的疑慮在于:對于訴外調解協議為何能轉換成類似與訴訟調解協議的強制執行力?這種轉化必須有充分的正當性。
訴調對接的正當性基礎在于:雙方當事人對于以調解方式作為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一致性以及對于調解協議內容認可的一致性。知識產權作為典型的私權,對其自由處分體現了私權自治的基本理念。因此,將訴調對接建立在雙方當事人對自己程序權利和實體權利自由、真實處分的意思表示上,充分保障當事人的程序權利和實體權利,訴調對接也就獲得了正當性的基礎。
按照德國學者考夫曼的觀點,正義可以分為客觀正義和主觀正義。前者作為規范秩序、社會制度和體系正當化之最高原則,后者則是為一持久的意愿,使人各得其權利。訴訟制度的設計追求正當性和合法性從而確認結果的有效性,“客觀正義”的要求得以滿足。而調解方式更加關注當事人的意愿和訴求,追求最符合當事人利益的糾紛解決結果。⑦周亦鳴:《知識產權糾紛的多元化解決機制建構》,載《人民論壇》2012年第14期。訴調對接正當性的一個重要依據在于:調解中,法律被作為雙方討價還價的籌碼靈活運用,雙方當事人可以根據社會環境和大眾常理作出要求或讓步,利益的分配結果比剛性的法律分配更具有可接受性,實現了“主觀正義”。調解的結果通過司法審查重新納入至法院訴訟制度之內,司法審查對符合法律規定的當事人意愿進行強化,實現了客觀正義和主觀正義的統一。
1.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是解決當事人訴累,實現知識產權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重要嘗試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目的在于通過訴訟外糾紛解決方式將案件進行分流,給當事人糾紛解決提供更多選擇。通過訴調對接,拓寬了訴訟與仲裁、調解和行政處理的協調機制,強化各類調解協議的效力,提高了調解方式作為糾紛最終解決方式的可能性,是實現知識產權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重要嘗試。例如,截止到2012年12月底,溫州專利行政執法部門受法院委托,共調處專利糾紛案件86件,辦結78件,結案率達91%。
2.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是社會管理制度創新的重要舉措
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通過訴訟和非訴訟渠道的相互銜接,整合司法力量、行政力量,為知識產權糾紛解決提供了更全面救濟途徑,將案件化解在基層,使司法資源得到有效配置,達到“息訟”目的,而且使趨于破裂的社會關系得到修復,更加注重社會的和諧穩定。同時,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方式通過訴訟外途徑更容易讓社會民眾接近,有助于提高社會民眾知識產權自主維權、創新意識,對穩定社會秩序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通過知網檢索,民事糾紛訴調對接的研究最早見于2006年⑧參見沈明磊、王淳:《訴調對接之路的理論與實踐——江蘇法院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總結與思考》,載《人民司法》2006年第11期。,而專門針對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的研究目前幾乎空白。總體上看,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地方實踐正處在試驗階段:第一,運行模式不統一。例如,關于訴調對接中的調解平臺,既有原有的基層人民調解、法院內設的調解室,也有法院和司法行政機構聯合成立的聯調室,還有知識產權管理部門的專業化人民調解組織;對調解協議的審查,江蘇省規定既可以審查制作民事調解書也可以審查制作決定書,而浙江省《意見》要求出具調解書。第二,對一些具體問題缺乏明確規定。例如關于當事人申請法院司法確認的后果, 江蘇省和浙江省都沒有對不予確認的具體情形作出明確規定,也沒有就法院決定行為的救濟途徑作出明確規定,那么如果法院作出不予確認的決定, 那么當事人之間達成的調解協議是否自然撤銷?當事人能否自動履行?當事人或案外人對調解協議有疑義請求變更、撤銷的如何啟動救濟程序?另外對于司法確認的調解協議的效力,僅明確了強制執行力,那么是否和生效判決一樣具有拘束力、執行力、形成力及確定力?這些均還沒有規定。
造成上述問題的原因,主要在于缺乏法律法規的明確規定。我國有關訴調對接主要有5個重要法律和文件⑨分別是:2010年的《人民調解法》、最高人民法院2004年《關于人民法院民事調解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2007年《關于進一步發揮訴訟調解在構建和諧社會中積極作用的若干意見》、2009 年《關于建立健全訴訟與非訴訟相銜接的矛盾糾紛解決機制的若干意見》及2011 年《關于人民調解協議司法確認程序的若干規定》。,其中《關于建立健全訴訟與非訴訟相銜接的矛盾糾紛解決機制的若干意見》總結了2002年以來我國推進調解的成果和經驗,但之后的《人民調解法》和《關于人民調解協議司法確認程序的若干規定》僅對人民調解協議的司法確認做出具體規定,而訴外其它調解形式司法確認的具體規定至今仍缺位,這就造成了實踐中法院與人民調解之外的其它訴外調解是否能夠銜接,以及如何銜接的困惑,而最終導致地方實踐模式的模糊和差異。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目標之一是通過當事人履行調解協議達到解決糾紛的目的,并通過調解形式,遏制糾紛激化和蔓延,達到攔截糾紛進行訴訟程序的過濾網作用。因此,知識產權糾紛解決機制的關鍵不在于如何在法院內部尋求突破,而在于如何解決制約訴外調解發展的體制機制問題并充分發揮其過濾、分流糾紛的功能,其核心在于訴外調解與法院訴訟的效力銜接。
從我國的實際情況來看,知識產權行政機關在相關區域的市場具有相當的影響力,應進一步加強其行政救濟的功能。知識產權行政機關作為具有行政職能的國家機關,其對侵權行為的裁定以及對反復性、群體性等侵權行為的處罰有著肅清市場秩序的作用;行政機關具有專業性的優勢,其主持下達成的調解協議既能解決個別爭議,也在一定程度上對整個市場經濟秩序有規范的效果。因此,通過行政調解和法院訴訟的效力銜接,賦予行政調解協議剛性效力,不僅能充分發揮行政機關的專業和權威優勢,也是進一步整合司法功能和行政職能的重要嘗試。
當然,目前我國地方知識產權行政機關人少事多,可以考慮由知識產權維權援助中心來具體承擔。維權援助中心接受行政部門的業務指導,是介于人民調解和行政調解之間的調解組織,在必要的時候,可以由維權援助中心邀請行業協會共同調解。
在國家層面,通過國家立法、司法解釋和行政規章等形式總結地方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的規則和經驗,對訴訟與人民調解以外調解方式的對接進行統一規范,對模式、啟動、機構、運行、監督和約束等方面做出具體規范,明確司法確認和仲裁確認⑩《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對訴外調解協議進行司法審查的為基層人民法院,而基層人民法院對于專利案件并沒有管轄權,因此專利糾紛調解協議無法通過司法確認進行效力確認,則可通過仲裁確認的方式,使其獲得與仲裁調解同樣的強制力。的有關規則。
在司法功能擴張的背景下,對調解的過度強調有可能妨礙當事人訴權的行使,調解過程中的合意也可能存在著一定的強迫性。有學者甚至認為,大調解機制是不利于訴權保護的(11)李祖軍:《調解制度論: 沖突解決的和諧之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27頁。。這樣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因此,知識產權糾紛訴調對接機制的設置應充分保障當事人訴權和實體權利:首先,在當事人起訴后法院委托、移送調解的啟動,必須強調尊重當事人的意志,畢竟起訴行為已經表達了當事人的起訴意愿,移送調解的條件必須限定為雙方當事人明確同意的情況下;其次,對于調解的期限做明確規定,避免久拖不決妨礙當事人行使訴權。例如可以參照浙江省《意見》規定不超過14天,特殊情形延長的不超過7天;最后,對調解協議的確認方面,確保合法性和自愿性,兼顧效率價值和公正價值,建立當事人救濟途徑和司法對調解程序的約束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