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 丹
《新聞人》(作家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是一部新寫實主義的小說,以新聞體制改革為主題,通過細致刻畫改革年代媒體從業人員的不同形象來揭示整個社會變革和時代變革,尤其是針對文化體制改革,具有獨特的現實意義。小說以《新華大時報》副刊改版為主線,塑造了魏曉東、冷妍、宋博等一批“新聞人”形象。作者丑丁是新聞記者出身,熟悉媒體的生活,這是能夠刻畫出不同類型新聞人的原因之一。也正是這樣,這種曾經深處新聞機構內部、了解新聞人面相的優勢,也容易轉化為一種有局限的“內視”,致使作品難有更廣闊的視野和多棱角的反思。
文學作品如何反映深刻、迅猛的社會大變革,塑造出成功的改革者藝術形象,使讀者感受到改革激流的豪邁與涌動,是改革文學的積極意義所在,也是社會的熱切期待。然而,讀完《新聞人》,沒能感到很大的滿足。其所以如此,是因為它在立意和形象塑造上有其自身的缺陷。
新寫實主義脫胎于現實主義,但又是對舊有的現實主義的反叛,它特別反感傳統現實主義脫離生活本身的宏大敘事和毫無依憑的浪漫情懷。新寫實主義作家尤其喜歡刻畫人物繁瑣的日常工作生活和勾心斗角的復雜關系,將人物的權謀、欲望、情色等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將傳統對干部群體的宏大敘述庸常化。其核心是特定環境和特定心理狀態下的生存哲學,它將特定人物設置到了本體論中的生存水平,以生存為標準來呈現和理解特定人群的思想和行為。
《新華大時報》副總編輯宋博是作品著力刻畫的人物。他將機關管理還原為個人利益斗爭的場所和無邊欲望的滿足,時常在為自己不能獲得露臉和表功的機會而懊惱,擔心他人的成功導致自己地位不保。小說生動刻畫了樊進仁對機關政治站隊規則的體悟:“站隊是有藝術的,當形勢所迫必須選擇站隊時,切忌模棱兩可,更忌拖延不決,否則日后兩邊都不待見你。”作者對樊進仁是同情的,樊進仁的站隊選擇是正確的,他也最終沒有丟掉新聞人應有的尊嚴,最終成為新聞改革的受益者。背景神秘的冷妍,深諳機關政治庸常哲學,在領導面前“不冷不熱、不卑不亢”,但卻敗在一份庸常的通知上,最終只能以出走告終。她不是被體制改革的反對者打敗,而是被庸常的機關政治打敗。在這種力量面前,所有人只能表現出難言的無奈。
宏大敘事在新現實主義的眼中已然過時。無論對什么敘事對象,反抗宏大敘事、展現卑微繁瑣的現實生存境況,就成了新寫實主義文學作品的不二選擇。但宏大敘事似乎難以回避,新寫實主義的文學作品如何處理好宏大敘事與現實生存境況的辯證關系,不落入革命敘事的窠臼,可以說是作家們要面對的一個難題。《新聞人》無疑將面對著這種境況。作者要面對和處理的是媒體以及媒體改革這一重大事件,如果采用傳統的宏大敘事方式,對讀者的吸引力不大,甚至連作者都可能覺得難為情。但是,以新寫實主義小說的筆法來描繪這樣一種重大事件以及深處其中的新聞人,難度是相當大的。看得出,丑丁在處理這一問題上做出了努力。
《新聞人》的主線是《新華大時報》的副刊改革,將副刊獨立出來辦成《假日》周刊,為媒體改革探路。筆者以為,成功的寫作應以媒體改革為主線,展現多面向的歷史場景,以及在這個場景下具有多重邊際人特征的媒體人豐富多彩的性格和取舍。但在新寫實主義的解剖刀下,這些矛盾和新聞人的豐富性都被解構掉了,只剩下個人正當或不那么正當的欲望,似乎一場深刻的、能夠展示新聞人多重特征的體制變革和利益調整,最終不過是個人欲望的搏斗——改革者道德高尚,沖鋒在前,無所畏懼;保守者道德低下,為一己之私而阻礙改革。前者的代表是宋博,后者的代表是魏曉東、楊清陽、周冠軍。小說沒有呈現給我們有關媒體改革的不同爭論和利益調整,而是將改革化約為一種簡單的道德對立和道德較量,從而將改革平面化了、玫瑰色了,留給我們只是簡單化的道德評判,這與新寫實主義文學理解局中人,在一定程度上懸置道德的寫法并不吻合。此外,小說的結尾帶有新寫實主義慣常的悲情色彩,也隱約地表明作者對媒體改革走向的期待,但這種庸常化的改革者被曲解,改革—逃離(隱遁)的套路像是武俠小說的慣常敘事結構,讀起來有突兀之感,也讓人感受到處理這種宏大題材時新寫實主義筆法的局限。一言以蔽之,新寫實主義的文學小說容易帶來宏大主題與個體生存視角之間的矛盾,這個矛盾很難調和,稍有不慎,就可能將文學異化為對宏大的歷史主題的非理性解構。
《新聞人》在處理改革和機關庸常政治的生存倫理之間的關系時,一方面具有泛道德化的特點,另一方面也有單面化的特點。魏曉東、楊清陽、宋博等人在一定程度上被劃為正反道德的載體,通過道德化的描寫,將媒體從業人員極其復雜的邊際人、立體化特征平面化、臉譜化了。即使是看似最為復雜、神秘的冷妍,其實也在不知不覺中帶上了臉譜化印記。冷妍是傾注了作者心血的人物,作為改革環境下理想型的新聞人,她既能夠承擔新聞人的職責,也能夠在復雜的環境下自如地游走,不僅能夠自保,還能夠不動聲色地予他人以保護。冷妍最后的出走,雖然顯得突兀,但也在情理之中,顯示作者力圖展示新聞人的復雜性。不過,看似多面復雜的冷妍形象,其實也可以看作一種臉譜化的人格特征再現。因為,復雜如冷妍者,處于社會大轉型和復雜的媒體中,竟然處處顯得從容自得,沒有一絲的內在沖突,這種看似理想化的新聞人形象,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恐怕也是單向度的,邊際人內涵的刻畫和自身矛盾的展示是蒼白的。總的來說,《新聞人》的人物刻畫雖然著力甚多,但卻脫離了生活的本來邏輯。
《新聞人》力圖為我們呈現改革和轉型年代新聞人的各色形象。但是,在宏大的改革敘事的背景烘托下,小說出現了內在的、不可調和的緊張。之所以出現這種緊張,一方面固然在于改革敘事的宏大話語和媒體體制的庸常性之間固有的矛盾,另一方面也與新寫實主義的敘事手法直接相關。新寫實主義的敘事手法雖然在人物塑造、細節描寫等方面的作用是明顯的,但它在敘事視角、內容包容、道德取向等方面都存在固有的局限。《新聞人》在這方面的不足也顯而易見。面對這個巨變的轉型時代,我們呼喚能夠展示歷史畫卷的文學作品,但從當下作家們的社會視野和藝術手法、價值取向看,似乎還是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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