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恰
[基本案情]2001年8月2日晚,葉縣鄧李鄉灣李村村民郭某某被害,李懷亮被視為有重大嫌疑,于8月5日下午第一次接受公安機關訊問,8月6日供述其作案過程。在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對李懷亮的十二次訊問中,李懷亮作有罪供述九次,其中第三次到第九次,連續作了七次有罪供述,并且其有罪供述與現場勘驗檢查等情況部分能相互印證,不能相互印證的地方,公安機關部分作了合理解釋。后期,公安機關根據檢察機關建議和有關方面協調的意見,就案件證據存在的問題作了多次補充偵查。其間,縣市省三級法院先后對該案進行了八次審理,作出了四個判決、三個裁定。2013年4月25日,平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檢察機關提交的證據達不到認定李懷亮有罪的證明標準,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事實不能成立為由,判決李懷亮無罪。[1]
英國法學家邊沁曾言,“證據乃正義的基礎(Evidenenc is the basis of justice)”,由此可見,證據之于正義、之于刑事司法的重要意義。實踐中,有效避免冤假錯案,不能僅僅關注證據的本體論,而應亟待加強對“證據審查方法論”的研究。筆者認為,證據的審查判斷宜采“位階式·分步化”審查方法,即單個證據“三性”的“位階式”審查判斷,多個證據的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審查判斷,最后就全案證據的證據體系合成運用,并據此對前兩步證據的審查判斷結果進行檢驗。
通說觀點認為,證據的特征或屬性一般表現為三個方面,即客觀性(又稱真實性、確定性)、關聯性、合法性,俗稱證據的“三性”。我們通常是將證據“三性”作“扁平化”的靜態理解,具體到案件審查時,很隨意地想到何屬性審查何屬性。這一審查模式亟待改觀,并應以與現行相關證據審查方法規定相匹配的“位階式”審查替而代之;同時,對其中“關聯性”的審查,不僅要審查證據內容與待證事實的“聯系性”,更要注重審查長期被我們忽略的理應作為證據“關聯性”基本內核的“關聯度”審查。
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以及“兩高解釋”有關證據章節就證據的合法性、真實性審查做了詳細規定,可謂“精細化”,特別是合法性審查,比如非法證據排除的規定、瑕疵證據補正的規定,“兩高解釋”對證據審查的一般規定及對八類證據具體的審查,均體現對證據“真實性”,尤其是“合法性”的“精細化”審查判斷。筆者認為,對證據的審查應從“證據三性”屬性的“扁平化”的靜態理解轉向“證據”如何轉化為“定案根據”這一動態過程來把握。按照上述旨意,我們需要把握兩個資格要求:一是證據能力,它是對證據法律資格的要求,即一個證據轉化為定案根據的法律資格(合法性);二是證明力,包含“真實性”和“關聯性”。同時,單個證據審查首先是證據能力審查,“證據能力”否定后,同樣否定了“證明力”,具有法律資格后,再行判斷證明力,此為證據的“位階式”審查。只有對證據“位階式”的審查,才能嚴格證據的準入資格,保障證據審查質量,同時能夠提高證據審查效率。
鑒于修改后《刑事訴訟法》以及“兩高解釋”有關證據章節就證據的合法性、真實性審查做了詳細規定,特別是合法性審查。[3]對此,在單個證據的“三性”審查的論證上,筆者主要就“關聯性”審查作詳細論證。
1.通說理論對證據“關聯性”的片面性界定。國內外理論界普遍承認證據的關聯性,且多在相關立法中有所體現,但對其理解卻不盡相同。我國理論界認為,證據的關聯性,又稱證據的相關性,是指“證據事實與案件事實有客觀上的內在聯系性,從而能起到證明作用。”[4]據此簡而言之,關聯性即是“聯系性”,也正以此理論概述為基礎,實踐中,對證據的關聯性審查,運用的就是“聯系性”的審查。然而,通說理論對證據“關聯性”的概述并不準確,證據關聯性應包含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聯系性”,主要由證據所包含的證據信息量的有無或多少決定,也是我們通常較為熟悉的關聯性審查內容;第二個層次是“關聯度”,筆者將其定義為證據與待證事實的關聯程度,包括有無及大小,受與待證事實的關聯程度決定,它同樣是說明證明證明力不可忽視的重要內容。證據“關聯度”是證據“聯系性”審查后,需要進一步審查的內容。對證據關聯性的審查,不能僅僅止步于“聯系性”審查,否則很多案件將因此淪為錯案。
2.“關聯度”審查的注意事項。筆者認為,對于陌生的證據“關聯性”之“關聯度”審查,必須注意以下幾點:
其一,“關聯度”審查的位階性。既然“關聯度”是證據“關聯性”的第二層次,“關聯度”審查必須在“聯系性”審查之后進行,先“聯系性”后“關聯度”。如果證據與待證事實不具備“聯系性”,無需也沒有必要進行“關聯度”審查。
其二,“關聯度”審查判斷依據的廣泛性。
其三,“關聯度”采信的標準度。“關聯度”程度較低時,無其他證據輔助佐證證明,該低“關聯度”證據不能作為孤立證明“待證事實”的證據予以采信。
全案證據的“分步化”審查是指,在單個證據審查的基礎上,通過證據相互印證規則,最終得出是否能排除合理懷疑,是否能夠實現自由心證之結果的一種分步審查方法。概言之,“分步化”的第一步,單個證據的“三性”審查判斷;第二步,證據的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審查判斷;第三步,證據的綜合運用。
“證據相互印證規則”曾被理論界反對,“這種證明模式追求客觀真實的價值取向,卻可能不利于發現真相,侵害被告人的權利”“以被告人的口供為印證機制的中心,忽視單個證據的獨立審查”。[5]“刑事司法的任務要求準確無誤地認定犯罪,但刑事司法的現實環境常常給完成任務帶來極大的困難,往往難以按照印證證明方式的要求搜集到足夠的證據。這種情況下,或許只能放棄定罪,客觀上意味著對國家和社會的失職,……。 ”[6]
然而,《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第5條第1款規定:“辦理死刑案件,對被告人犯罪事實的認定,必須達到證據確實、充分。”第2款規定,“證據確實、充分是指:(一)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有證據證明;(二)每一個定案的證據均已經法定程序查證屬實;(三)證據與證據之間、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不存在矛盾或者矛盾得以合理排除;(四)共同犯罪案件中,被告人的地位、作用均已查清;(五)根據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過程符合邏輯和經驗規則,由證據得出的結論為唯一結論。”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對該條第2款第1項直接吸收;對第2項基本直接吸收;對第3、第5項表述為 “綜合全案證據,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高法解釋”在第105條規定間接證據運用的時候,細化了一下“證據確實、充分”,即“沒有直接證據,但間接證據同時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一)……;(二)證據之間相互印證,不存在無法排除的矛盾和無法解釋的疑問;(三)……;(四)根據證據認定案件事實足以排除合理懷疑,結論具有唯一性;(五)運用證據進行的推理符合邏輯和經驗。”
上述“證據與證據之間、證據與案件事實之間不存在矛盾或者矛盾得以合理排除”,“根據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過程符合邏輯和經驗規則,……。”其實就是我們刑事訴訟的證明模式——證據相互印證規則。實踐在有力回應理論界的同時,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將旨在確保單個證據真實性及相互證明真實性的印證規則,適用于所有證據的審查判斷上,從而塑造了一個融合證明模式于一體的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至此,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之路至少必須選擇“證據相互印證規則”之路,方能有效確保案件審查質量。
顧名思義,證據的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判斷,就是證據的縱向對比判斷、橫向對比判斷及交叉對比判斷。縱向對比判斷,是指同一類證據的縱向對比判斷,比如同一個證人的不同時間的多份證言對比判斷,通過此判斷,可以發現證人前后證言是否有矛盾,若存在矛盾,通過考慮制作證言筆錄時,是否為偵查人員及書記員不理解證人使用的專門術語或方言、口語等造成的,如果矛盾仍能通過該對比判斷排除,則進入第二個橫向對比判斷。橫向對比判斷,是指對同一個待證事實,通過同類證據橫向對比判斷。交叉對比判斷,是指對同一個待證事實,通過不同類證據橫向交叉對比,對于某待證事實,上述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判斷是需要同時進行的,并非通過某一種對比發現不存在任何懷疑即停止其他一種或兩種對比判斷。
以本文李懷亮故意殺人案為例,根據《今日說法》欄目反映的事實可以發現:其一,能夠就“殺”被害人這一關鍵事實的證據,是李懷亮供述與在看守所關押期間同監室的兩個證人證言。首先,李懷亮的供述是從無罪辯解到有罪供述的樣態呈現,通過供述的縱向對比判斷,很難排除其“殺”人這一待證事實的合理懷疑;其次,“事后”“非目擊者”的兩個同監室的證人都講“他(指李懷亮)說他是因為殺人關進來的”(就目前報道而言,不知證人各自做了幾份證言,故對各自證言的縱向對比無從談起)就“同一待證事實‘殺人’”而言,二人橫向比對判斷仍不能排除合理懷疑,因為對于監室新近一個人員,其他在押人員問 “怎么進來的?”,新近人員即便回答“公安說我殺了人被關進來的”,那么聽著完全可以表達為“他說他是因為殺人關進來的”。當然,或許大家會認為此非合理懷疑,那么繼續分析;最后,證據交叉對比,就勘驗筆錄等現場勘驗情況,《今日說法》欄目的反映事實證據只能反映案發時李懷亮出現過案發地,但這個現場勘驗,即便李懷亮不翻供,對供述與現場勘驗在“同一待證事實‘殺人’”交叉比對判斷,依然不能得出李殺了人。從證據雙向比對判斷分析,李懷亮殺人案件確實存疑,但該案運用證據“分步化”審查,即便我們認為第一步單個證據審查可以過關,第二步“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判斷”這道坎,卻難以邁步過去。
證據的綜合運用,是指就案件定罪、量刑等各自需要的事實,在構成要件等的指引下,通過符合邏輯和經驗法則的前提下,進行全案證據鏈條鏈接的活動過程,最總形成的是一個完整的證據證明體系 (這個過程對應的是“案件事實的歸納”)。證據的綜合運用之所以作為證據審查判斷的其中一步,是因為該活動是對前兩步的一次最終檢驗,沒有該步驟,整個證據的審查判斷尚不完整。綜合分析運用不是將所有的證據材料的各個方面和要素簡單地羅列在一起,而是從案件的實際情況出發,在思維中將全案經篩選分析后的證據材料,按照法律規律性地有機搭建一個完整的證據證明體系,從而達到對案件事實的完整、準確認定。“按照法律規律性地有機搭建”,主要體現在搭建方法上:(1)構成要件分析法;(2)階段分析法;(3)階段要件綜合分析法。階段要件綜合分析法是一種較為理想的證據體系搭建方法。
證據綜合運用首先就是對定罪所需要的事實進行證據鏈條鏈接,無疑可以而且應當以具體罪的構成要件為指引,對通過前階段就具體、零散的事實證成的證據進行證據體系搭建,此為構成要件分析法。該方法之所以成為搭建證據體系的方法,主要源于兩個方面:一方面,從定罪的邏輯三段論思路而言,在面對案件證據材料(準確地說是“案件中的材料”),我們一般先大致得出一個個罪的刑法規范或者說分則中某一具體罪的犯罪構成,然后再去仔細分析研判證據,“定罪常常表現為推理的倒置”,“三段論的大前提和小前提往往不表現為既定的因素,而是需要人們去認真探索、發現。在探索的過程中,解釋者習慣于從他直覺地認為公平的解決方案出發,尋找恰當的刑法規范,然后又回到案件的具體情況中來檢驗是否一致。”[7]上述論斷雖然是論者主要從法律規范(或說個罪犯罪構成)運用時本身需要解釋,即“大前提往往不表現為既定因素”,但同時也道出“小前提往往不表現為既定的因素”,同樣需要以構成要件為指導對事實或說證據材料進行“塑造”——證據體系的搭建;另一方面,從根本上而言,是源于犯罪構成的“路徑導向功能”,[8]諸如“犯罪構成結構是指犯罪構成各要件間的邏輯結構,它基于立法上關于犯罪構成要件的規定,形成一種對司法實踐具有重要指導意義的理論模式。”[9]無論理論界還是實務中,對于犯罪構成(要件)與刑事證據關系等問題,我們都應當予以重視并認真研究。
構成要件分析法,其優點是對事實證成的證據擷取十分明確,缺點是容易造成定罪事實的遺漏,尤其遇到生疏或疑難問題時,表現更為明顯。
所謂階段分析法,是指按照行為人的行為先后的事實,對相關證據進行鏈接。“‘刑法看行為,民法看關系’。刑法注重的是人的主觀意識支配下的行為,……。”[10]以客觀主義為立場,“刑法看行為”則尤為精辟,既然是行為,則必然有其行為先后(或先后行為順序)順序、不同階段,此為該方法的存在基礎。它的主要優點是不會遺漏行為人的任何證成事實的證據,主要缺點是將證成不可能進行刑法評價的事實同樣進行了證據合成,降低效率且有可能影響對其他事實證據的合成。因此,按照行為事實的先后時間階段,在構成要件的指引下,就能夠進行刑法評價的行為事實搭建證據體系,無疑使前兩種方法優勢互補,是實踐中尤為可取的一種方法。
就本文李懷亮案而言,本文第二部分從證據的“分步化”審查之第二步“證據的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判斷”認定李懷亮殺人案件確實存疑,即便我們認為第一步單個證據審查可以過關,第二步“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判斷”這道坎,卻難以邁步過去,進而無法完成全案證據體系的搭建。我們以構成要件分析法為例,源于“殺”的事實無證據支撐,構成要件的客觀方面的事實難以在證據上存在,僅此一點而言,即可得出沒有根基的全案證據體系搭建是難以實現的,因而案件是經不起“證據位階式·分步化”第三步檢驗的;以階段分析法試之,則更見問題,整個行為事實根本無法從證據的角度予以清晰地展現出來,而且整個行為過程事實不僅關涉定罪事實,很多時候包括著諸多量刑事實。據此,該案以無罪判決終結實屬必然。
傳統意義上,我國的刑事訴訟證明標準是“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實”,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及規定對該標準做了相關細化,同時回應了多年來理論界對“證據印證規則”證明模式的質疑,塑造了一個融合證明模式于一體的刑事訴訟證明標準。必須明確,刑事訴訟“證據印證規則”這一證明模式,在刑事訴訟中是建立在單個證據精細化審查基礎之上,它以單個證據的充分審查為基石,理論界對“證據印證規則”的異辭,正是忽視實踐中單個證據基石而片面予以批判。證據審查宜采“位階式·分步化”審查方法。第一步,單個證據“三性”的“位階式”審查判斷,第一位階審查證據能力,它是對證據法律資格的要求,即一個證據轉化為定案根據的法律資格(即“三性”中的合法性);第二位階審查證明力,包含“真實性”和“關聯性”證據具備法律準入資格后,再行判斷證明力。就“關聯性”審查,不應遺漏“關聯度”的審查判斷。第二步,主要運用證據印證規則,對多個證據的縱橫交叉三向對比審查判斷。第三步,就全案證據的證據體系合成運用,并據此對前兩步證據的審查判斷結果進行檢驗。最終,“位階式·分步化”審查,構建出以“單個證據審查為基石→走印證規則之路→到達證據確實、充分標準”的科學證據審查方法體系。
注釋:
[1]參見 2013年 4月 27、28日《今日說法·蟬鳴沙河十二年(上、下)》,[EB/OL],http://news.cntv.cn/2013/04/27/VIDE1367055720927960.shtml及 http://news.cntv.cn/2013/04/28/VIDE1367130362891369.shtml, 訪問日期:2013-04-29。
[2]該部分詳見王恰:《證明標準的“精準”理解及證據的“位階式”審查》,載《中國檢察官》2013年第6期(下)。
[3]相關規定集中體現在2010年7月1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 《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及2013年1月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四章(主要系第69條至第112條規定)。
[4]陳光中主編:《刑事訴訟法》,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頁。
[5]謝小劍:《我國刑事訴訟相互印證的證明模式》,載《現代法學》2004年第6期。
[6]龍宗智:《證據法的理念、制度與方法》,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06-207頁。
[7]張明楷:《罪行法定與刑法解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
[8]參見馮亞東、胡東飛、鄧君韜:《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74頁。
[9]宗建文:《論犯罪構成的結構與功能》,載《環球法律評論》(2003年秋季號),轉引自馮亞東等:《中國犯罪構成體系完善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頁。
[10]劉憲權:《中國刑法學講演錄》,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