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樂俊剛
數字版權管理在強化版權人權利保護的同時,也侵蝕了公眾依法享有的合理使用空間,導致作品權利人、傳播者和使用者之間利益的失衡。化解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防止數字版權管理架空合理使用制度,實現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制度的兼容,對于數字時代版權制度的良性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和互聯網的普及,數字出版興起并得到蓬勃發展。然而,數字出版在繁榮發展的同時,各種侵權現象也層出不窮。為了保護權利人的合法權益,數字版權管理(Digital Rights Management,簡稱DRM)技術應運而生。但是,數字版權管理是一把雙刃劍,其在給權利人帶來福音的同時,亦對版權合理使用制度造成了沖擊,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數字版權管理限制了合理使用。合理使用制度允許用戶在一定范圍內不經版權人的同意而使用作品,而數字版權管理提供的“授權-許可”模式僅允許通過身份認證或授權的人才能使用作品。并且由于DRM 內嵌的復雜技術,其對用戶使用作品的方式、次數、時間等進行了眾多限制,即使通過身份認證,也不能全面和自由地使用作品,而只能根據授權得到某種程度的使用。
其次,數字版權管理要求付費才能使用。傳統版權法理論認為,用戶以合理使用的名義使用作品時,一般不需向版權人支付費用,但是DRM 一般要求只有在付費之后才能獲得作品的使用權。DRM 發展到極致將使得用戶對作品的任何使用都以向權利人付費為前提,這將導致合理使用制度名存實亡。
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既有數字技術迅猛發展的原因,也與版權法的雙重目標有關。
首先,數字技術沖擊著原有的版權利益平衡格局。在版權理論中始終存在著一個難題:如何既保障權利人的權利,又可使公眾可以充分利用現有科技成果?合理使用就是化解這一難題的平衡器——作者和作品使用者間的利益平衡。然而,數字技術的發展卻打破了這種平衡。數字技術使侵權變得極為便利,權利人的利益受到嚴重侵害,于是版權人訴諸DRM 技術,以期切實保護其版權利益。在帶來切實保障的同時,版權合理使用制度遭受到一定沖擊。
其次,版權法的雙重目標加劇了二者的沖突。版權在本質上屬于私權,版權制度在保障個人利益時,也要兼顧公共利益,對版權以必要的限制。這可以稱之為版權制度的雙重目標。在數字技術條件下,版權法要實現其立法宗旨,要兼顧兩個方面。一方面必須利用有效的權利保障機制(如DRM),充分保障作者的利益;另一方面還必須保障公眾能夠獲得現有的知識成果(如合理使用制度)。這就要求版權法在二者間求得平衡。
再次,數字版權管理異化為掘取經濟利益的工具。20 世紀末期以來,與知識產權有關的貿易額急劇增加,在利益驅動下,各國紛紛加強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數字版權管理異化為掘取高額利益的工具,合理使用制度被忽視。
對權利人而言,DRM 仍是目前最有效的版權保護技術。而“合理使用制度不是現代科學技術的對立物,現代科學技術也不是合理使用制度的掘墓人。”因此,廢棄DRM 或者合理使用任何一方都是不現實的,化解二者的沖突才是唯一的出路。
利益平衡是法學理論中一個永恒話題,著名法學家耶林曾指出,法律的目的就是在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之間形成一種平衡。充分保護版權是發揮版權法激勵機制的前提,但是,這只是版權的利益天平的一端,版權保護不能過度,而是應當維持一種適當的保護水準,以求得利益的平衡。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社會、經濟的發展,作為版權法基礎的利益平衡狀態也會產生相應變化。為了使版權法在新的環境下繼續協調版權人利益和公共利益關系,就需要對保護版權的法律制度進行調整,重新規定版權人的權利義務,也只有這樣,才能實現版權法立法之宗旨,而版權法也正是在這種利益的平衡與不平衡的矛盾中發展的。
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反映了技術和法律之間的對立和依存關系,化解二者沖突,既需要完善相關立法,也需要具體的應對措施。
首先,從立法上緩和二者的沖突。從立法模式來看,化解DRM 與合理使用沖突的途徑有兩種:一是直接規定權利人在開發DRM 時應兼容合理使用,禁止開發限制用戶合理使用權的DRM,這一直接規定的立法模式已有先例,歐盟《信息社會版權與相關權利協調指令》第6 條第4 款關于“成員國應采取適當的措施,保證權利人使受益方從國內法規定的例外或限制中獲益”的規定即屬這一模式;二是設置反數字版權管理技術規避規則的例外,允許公眾基于合理使用目的進行技術規避,以間接實現合理使用。這一模式以美國《數字千年版權法》為代表。當然,這兩種模式各有利弊,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應該是最可行的法律調控方案。
其次,建立合理使用者與版權人間的溝通協商機制。如何化解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有學者指出:“著作權法一方面應當授予著作權人控制使用作品的技術措施權,另一方面應當對此種技術措施權作出限制。具體辦法是:技術措施的采取者(著作權人)應當提供給合理使用者破解控制使用版權作品的技術措施的技術,但是合理使用者得到破解技術后,只能在合理使用的范圍內使用著作權人的作品,而不得有其他任何侵犯著作權人權利的行為。”應當說這一方案是可行的,但在合理使用者獲得破解技術后,如何保證其不會濫用破解技術(比如傳播這種技術)?對此問題,可以考慮依靠DRM 技術本身來解決問題,即構建一種DRM 版權人與合理使用者之間的溝通協商機制。通過該機制,合理使用者可以向版權人申請作品使用權限,由版權人授權使用,同時通過技術手段限制合理使用者的濫用。該機制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其有效實現需要相當成熟的DRM 技術,具體構建也需進一步研究。
再次,利用版權集體管理制度。面對數字版權管理帶來的利益失衡,版權集體管理是一種較為有效的平衡手段,它既能保護權利人的利益,又給合理使用者使用受保護的作品提供便利。一方面,集體管理在保障權利人的某些新權利方面有著個人管理不具備的優勢;另一方面,集體管理在保證合理使用、維護公共利益方面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比如,在數字環境下,集體管理組織通過給使用者提供一個免責途徑,使得使用者可以繞過權利人而通過集體管理組織直接獲得作品。在數字環境下,權利人個人無法有效行使的權利越來越多,集體管理成為版權管理必不可少的一種手段,在數字時代扮演了溝通權利人和使用者之間橋梁的角色,其在維護版權利益平衡中具有重要的意義。
我國《著作權法》(2010 年修訂)第四十八條規定:“有下列侵權行為的,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六)未經著作權人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人許可,故意避開或者破壞權利人為其作品、錄音錄像制品等采取的保護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的技術措施的,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
從這一規定可以看出,我國《著作權法》對保護版權或與版權相關權利的技術措施加以保護,而對輔助規避行為并沒有明文禁止。此外,我國《著作權法》對反規避條款的適用范圍僅限于使用控制技術措施,對于接觸控制技術措施的問題也沒有涉及。因此,針對技術規避,有必要規定若干例外,為數字作品的合理使用提供必要的法律依據。
《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2013 年修訂)涉及技術措施的條款有6 條,分別是第4 條、第10 條、第12 條、第18 條、第19 條以及第26 條。從這幾條內容看,這些規定有以下兩個特點:首先,將輔助規避行為納入反規避的范圍之內,這樣就強化了版權人的權利保護。這一特點通過該條例第4 條、第18 條、第26 條的規定可以讀出;其次,設置了反規避的若干例外,在一定程度上協調了DRM 法律保護與合理使用之間的緊張關系。這集中體現在第12 條關于避開技術措施幾種情形的規定上,該條的例外條款為合理使用保留了一定的空間。此外,第10 條的規定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和DRM 與合理使用的沖突。
化解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不僅有賴于技術的進步,更離不開法律制度的完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在加強對技術措施法律保護的同時,對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也作出了一定的回應,這表明立法者已注意到這一問題,并試圖緩和二者的沖突。當前,我國《著作權法》正處于再次修改的過程中,國家版權局于2012 年7 月6 日公布了《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二稿,征求修改意見。該修改草案第六章為“技術保護措施和權利管理信息”,以專章的形式對技術保護措施與合理使用問題作了規定,其第六十五條規定:“為保護著作權和相關權,權利人可以采用技術保護措施。未經許可,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故意避開或者破壞技術保護措施,不得故意制造、進口或者向公眾提供主要用于避開或者破壞技術保護措施的裝置或部件,不得故意為他人避開或者破壞技術保護措施提供技術服務,但是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這一規定與《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相關規定相一致,即不僅禁止直接規避行為,對輔助規避行為也予以禁止,有利于對版權人的權利保護。第67 條規定:“下列情形可以避開技術保護措施,但不得向他人提供避開技術保護措施的技術、裝置或者部件,不得侵犯權利人依法享有的其他權利:(一)為學校課堂教學或者科學研究,向少數教學、科研人員提供已經發表的作品、表演、錄音制品或者廣播電視節目,而該作品、表演、錄音制品或者廣播電視節目無法通過正常途徑獲取;(二)不以營利為目的,以盲人能夠感知的獨特方式向盲人提供已經發表的文字作品,而該作品無法通過正常途徑獲取;(三)國家機關依照行政、司法程序執行公務;(四)對計算機及其系統或者網絡的安全性能進行測試。”該條是對規避例外的規定,目的是緩和技術措施與合理使用的沖突,為合理使用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這一規定非常必要。
《著作權法》修改草案以專章的形式規定技術保護措施,表明立法者已經意識到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問題,并著力解決。修改草案第65 條、第67 條的規定彌補了當前立法的不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沖突問題,但還不夠全面,如可以避開技術保護措施的情形是不是只有這4 項?要不要作一個兜底性規定,為以后擴充留下依據?此外,修改草案第六章只有4 條,僅僅依靠這4 條似乎難以化解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的沖突這一復雜問題。在修改《著作權法》時,對于技術措施的法律保護,還需完善以下幾點。
首先,對技術措施的使用范圍或條件作出規定。技術保護措施只能用來保護版權法所賦予的權利,不能用來限制或架空合理使用制度,破壞權利人與公眾間的利益平衡,這要求技術措施只能在正當范圍內使用。其次,規定技術措施的不當使用應承擔的責任。現行立法規定了非法規避者的法律責任,卻沒有規定技術措施不當使用者的責任,雙方的權利義務顯然不平衡。因此,應明確規定對技術措施的不當使用應當承擔的法律責任,以促進雙方權利義務的平衡。再次,接觸控制技術措施暫時不納入反規避條款。將接觸控制技術措施納入反規避條款極易造成對合理使用的限制,這在國外已有先例。根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對技術措施的定義,我國尚未將接觸控制技術措施納入反規避的條款之內,根據我國當前的經濟發展水平與社會可接受度,這是合理的。
數字版權管理與合理使用矛盾的化解是一個復雜問題,如何平衡兩種沖突的利益也考驗著立法者的智慧。我們應在借鑒發達國家經驗的基礎上,結合我國的數字技術發展水平、版權保護現狀以及社會可接受度等因素,及時修改完善相應立法,以促進版權法的健康發展。
注釋:
[1]吳漢東.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
[2][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哲學及其方法[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4]李揚.簡論技術措施和著作權的關系[J].電子知識產權,2003,(9)
[5]根據規避行為與侵犯版權結果之間是否存在直接關系,可以把規避技術措施的行為分為兩類:直接規避行為和輔助規避行為。直接規避行為是指行為人直接從事規避技術措施的行為,具體又可分為直接規避接觸控制技術措施的行為和直接規避使用控制技術措施的行為。輔助規避行為,是指行為人并沒有對設有技術措施的作品直接實施規避行為,而是以制造、銷售、出租等方式提供規避技術措施的裝置或方法,協助他人實施直接規避行為
[6]技術保護措施可分為兩類,即控制接觸作品的技術措施和控制使用作品的技術措施
[7]國家版權局.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二稿)公開征求意見的通知[R].2012—7-6.http://www.ncac.gov.cn/cms/html/309/3502/201207/7597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