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蓮(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汕頭 515063)
P.3804《愿文》:“又將勝善功德,奉用莊嚴我東宮皇太子。伏愿金相哥永茂,小(少) 海波澄;玉質恒清,嘉聲益潤。”①文中“S.”表示英藏敦煌文獻,“P.”表示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BD”表示國家圖書館(即原北京圖書館)藏敦煌文獻。文中敦煌文獻錄文,法藏據《法藏敦煌西域文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003年;英藏據《英藏敦煌文獻》,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國家圖書館 (即原北京圖書館) 藏敦煌文獻根據《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2010年。
“金相哥”,楊寶玉、吳麗娛錄為“金埒。”[1]“埒”本義指矮墻, 《說文·土部》:“埒,卑垣也。”后泛指界限、邊界。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埒,引申為涯際之稱。”“金埒”指用錢鋪成的界溝,形容豪奢。《晉書·食貨志》:“于是王君夫 (愷)、武子(王濟)、石崇等更相夸尚,輿服鼎俎之盛,連衡帝室,布金埒之泉,粉珊瑚之樹。”但“金埒永茂”則明顯文意不通。查原卷,“埒”實作“相哥”。 《字匯補·木部》 : “ 相哥木, 古多切, 音柯, 義同。” 可知“ 相哥木”為“柯”的異體字,此“相哥”也當為“柯”之異體字,“ 相哥木”為“相哥”之俗體。“金柯”典籍習見,原形容花木美好嫩弱的枝葉。晉陸機《浮云賦》:“金柯分,玉葉散。”唐李紳《華山慶云見》:“金柯初繚繞,玉葉漸氛氳。”后比喻皇親國戚以及出身高貴的人,猶言金枝玉葉。張景毓《大唐朝散大夫行潤州句容縣令岑君德政碑》:“主簿崔子佺,相門卿族,玉葉金柯,光彩可以射人。”延贄《唐故永州盧司馬夫人崔氏墓志銘》:“漢末尚書琰,字季珪,即夫人十六代祖,人物推為第一貴族,玉葉金柯。”敦煌典籍中也有用例,S.1181背《長興二年曹議金結壇轉經供僧唱佛燃燈文》:“又持勝福,次用莊嚴指撝尚書貴位,伏愿金柯永茂,玉葉時芳,盤石增熏,維城作鎮。”
P.2652a《諸雜推五姓陰陽等宅經一卷》:“內有釜鳴,咒曰,時加正陽,萬事吉昌,釜鳴千歲,世世無殃,家口慈盲,作者康強。延年益壽,福祿永長,子孫萬歲,無有兇殃。”
陳于柱、金身佳均校為“慈盲”,[2,3]但“慈盲”不辭,“盲”應為“育”字。敦煌文獻中偏旁“月”“目”常混而不分。P.3666《燕子賦》中“自夸嘍啰,得伊造作:‘耕田人打兔,跖履人吃臛。’”“臛”指肉羹,原卷作“目霍”。“月”寫作“目”。云字24號《八相變》:“天人答言:‘我交(教)瞌睡神下界,令百人盡皆昏沉,即便相隨,有何不得。’”其中“睡”字原卷作“”。“目”寫作“月”。“育”“盲”在典籍中常因形似而混用。明陳士元《名疑》卷二:“鹿郢子不壽,是為盲姑,一作育姑。”《漢書·地理志》曰:“有上公、明星、黃帝孫、舜妻盲冢祠。”清王懋竑《讀書記疑》卷七:“盲,一作育。”
“慈育”指仁慈撫育,典籍習見。南朝梁簡文帝《唱導文》:“覆載蒼生,慈育黎首。”唐玄奘《大唐西域記·摩臘婆國》:“大王仁化遠洽,頌聲載途,當布慈育,勿行殘酷。”前蜀杜光庭《賀誅劉知俊表》:“夷、蠻、戎、狄,皆知慈育之深;日、月、星辰,共鑒包荒之廣。“家口慈育”指家人被仁慈地撫育。
S.1725《唐前期書儀》:“魯人曰:‘吾聞男女不六十不間居。今子幼,吾亦幺,不子納汝也。’婦人曰:‘昔柳下惠紆不逮門之(女),如(而) 國人不稱其亂。’魯人曰:‘柳下惠故可,吾不可也。’”
“間居”趙和平校為“聞居”,誤,查原卷,實為“間居”,“間居”指間雜居住。“幺”字趙和平校為“久”,誤。原卷就是“幺”字,“幺”與“幼”義同,都有幼小的意思。 《說文》:“幺,小也。象子初生之形。”“紆”字,趙和平校為“纖”,誤。“紆”應為“嫗”之音近借字。“紆”中古屬影母平聲虞韻,“嫗”屬影母去聲遇韻,中古音近。“嫗”指“以體相溫”,《禮記·樂記》:“煦嫗覆育萬物。”東漢鄭玄注:“氣曰煦,體曰嫗。”“不子納汝”之“子”疑為“可”的訛誤,可字草書“”,與“子”形似。
P.2646張熬《新集吉兇書儀》:“令童子對坐,云:一盞奉上女婿,一盞奉上新婦。如女婿飲酒,女家人制之三酌。三制訖,則女婿起。側近脫禮衣冠,清劍履等,具襕笏入。”
“制”字,趙和平存疑,未進行校釋。吳麗娛校為“奉”字,但似乎不妥。究竟“制”在這里是什么意思呢?下面兩段文字有助于我們對“制”字的理解。
(1) 壻乘馬先俟于門,婦至降輿,壻導升西階,入室踰閾,媵(注:婦家送者) 布壻席于東,御(注:壻家迎者)布婦席于西。壻婦交拜,訖,姆脫婦景,媵、御設匕、箸、酰、醬,壻揖婦,就筵坐,饌入,卒食,媵取琖,實酒,酳壻;御取琖,實酒,酳婦。三酌用巹,卒酳,壻出,媵御施衾枕,壻入,燭出。(清來保、李玉鳴等撰《大清通禮·嘉禮》)
(2)壻揖降,女從姆導升輿,儀衛前導,送者隨輿后。壻先還。輿至門,壻導升西階,入室踰閾,滕布壻席東旁,御布婦席西旁,交拜訖,對筵坐。饌入,卒食,媵、御取琖實酒,分酳壻、婦,三酌用巹,卒酳,壻出。媵御施衾枕,壻入,燭出。(民國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志八十·禮八》)
其中“酳”指獻酒使人少飲。《儀禮·士昏禮》:“贊洗爵,酌酳主人,主人拜受,贊戶內北面答拜。酳婦亦如之。”“琖”用同“盞”,指小杯子。從這兩段話來看,在古代的婚禮上,男女雙方的侍從會分別為對方新人提供服務,滕是從女方家里帶去的送親仆從,要為新郎鋪席、獻酒;御是男方家里的仆從,會為新娘鋪席、獻酒。所以“女婿飲酒,女家人制之三酌”中“制之三酌”的確應該理解為“獻之三酌”,即女方家侍從為新郎獻三盞酒。但“制”徑校為“奉”不恰當,“制”與“奉”音形上均不相似。疑此“制”為“致”之借字,“致”有“奉獻”、“獻納”的意思,典籍習見。如《左傳·文公十二年》:“不腆先君之敝器,使臣下致諸執事,以為瑞節。”致,中古知母字;制,章母字。“據羅常培、邵榮芬研究,唐西北方言知、章兩組聲母合并。”[6]可知“致”、“制”二字的聲母是相同的。唐作藩先生指出:“唐末變文用韻反映出來的事實則不完全一樣。蟹攝三四等齊祭廢韻字已普遍與止攝字相押,而與一二等灰哈泰皆佳夫韻字極少通押。這表明齊祭廢韻已完全從蟹攝分化出來,而與支脂之微合流為一部了。”[7]據趙和平研究,P.2646張熬《新集吉兇書儀》抄寫于五代后梁開平二年,也就是公元908年,那么此時祭韻已與支脂之微合流。“制”是蟹攝三等開口祭韻字;“致”是止攝三等開口至韻字,“脂”所對應的去聲字,也就是說“致”與“制”的韻也是相同的。唐以后的典籍中也有“制”通“致”的例子,“制”在“姿態”“風度”“儀容”這個意義上可通“致”。北宋宋祁、歐陽修等撰《新唐書·張易之傳》:“(易之)既冠,頎皙美姿制,音技多所通曉。”“美姿制”即“美姿致”,美好的姿態儀容。《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十四“新渡寺席上,次趙景貺、陳履常韻,送歐陽叔弼。比來諸君唱和,叔弼但袖手傍睨而已,臨別,忽出一篇,頗有淵明風致,坐皆驚嘆”。清査慎行注:“致,別本作制。”
P.2622張熬《新集吉兇書儀》:“如遠地有扚役,奔喪不及,服有除晚者,則于舍外別立惡室,持孝哭泣。”
其中“扚”趙和平校為“礿”,查原卷,實為“扚”字。但“扚役”不辭。疑“扚”為“拘”的減省俗字,“拘”俗體作“”,而字形中的“么”有時也省作“ ”,如P.2305《妙法蓮華經講經文》:“煞鬼忽然來到后,阿誰能替我無常?”“鬼”字原卷作“鬼主”。“拘役”指束縛、限制,典籍不乏用例。唐張九齡《自湘水南行》詩:“落日催行舫,委遲州渚間。誰云有拘役,乘此更休閑。”宋朱熹《同安官舍夜作二首》其二:“窗戶納涼氣,吏休散朱墨。無事一翛然,形神罷拘役。”“遠地有拘役,奔喪不及”,指人在遠方有限制不能趕回來奔喪。
P.2550B《陰陽冢墓入地深淺法五姓同用卌五家書第卌七》:“穿地入三尺,黃,吉;黑土,貧,有兵亡,客流他鄉;出暴富,不□;出流亡客死,黃委注病,相連不絕,短命。”“得黃色石光者,出綬,暴貴,后亦有黃注病。”
其中,“黃委”當校為“黃萎”。“黃萎注病”和“黃注病”當指同種疾病。“注病”即“疰病”,從漢魏至明清,許多醫書中均有對疰病的記載。下面是明朱橚《普濟方》 卷二百三十八 《諸疰》 中對疰病的解釋。
夫諸疰者,邪氣所疰也,皆因精神衰弱,經絡空虛,傷于風寒、暑濕、飲食、勞倦及傷寒不時發汗,或發汗不得真汗,三陽傳于諸陰,五臟留滯宿食,或冷熱不調邪氣流疰,或感死生之氣,或挾鬼物之精……皆成疰病,變狀多端……若因風寒暑濕之邪所疰,則為風疰、寒疰、令疰、溫疰、濕疰;若因飲食勞倦之邪所疰,則為食疰、飲疰、酒疰;若因感生死之際而為其邪所疰,則為喪疰、哭疰、轉疰;若因挾鬼物之精而為其邪所疰,則為鬼疰、邪疰、尸疰、殃疰;犯土禁成疰者為土疰;產后得疰者為產疰;虛勞所成疰為勞疰;邪氣外泄為泄疰。此諸疰以受病因為名也。邪疰于肺則為氣疰,邪疰于榮則為血疰,久疰不已,傷損骨髓,則為骨疰。此諸疰以病之所在為名也。又有石疰,言其牢強如石;走疰者,言其游走無常。此諸疰以病之形變為名也。……疰者,住也,言其連滯停住,死又疰易傍人也。
從這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疰病并不單單涉及某一種疾病,而是多種病的統稱。雖然這些病不盡相同,但中醫認為都是由于患者身體、精神衰弱,邪氣趁虛而入導致的。也就是說注病一般是慢性病和傳染病。據萬方研究,疰病不全是傳染病,也有部分是地方病(如土疰) 和精神病(如哭疰)。①參見萬方 《古代注 (疰) 病及攘解治療考述》,載于 《敦煌研究》1992年第4期。
那么“黃萎注病”、“黃注病”究竟是哪種疾病呢?疑此“黃萎注病(黃注病)”即是注病中最常見的“癆瘵”病,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肺結核。宋陳自明《婦人大全良方·婦人癆瘵敘論》:“夫骨蒸、殗殜、復連、尸疰、勞疰、蟲疰、毒疰、熱疰、冷疰、食疰、鬼疰等,皆曰傳尸。以疰者,注也。病自上注下,與前人相似,故曰‘疰’。”可以看出,注病當中的多個名稱均是“癆瘵”癥的別名。葬書中說得“黃萎注病”會“相連不絕,短命”,可見這種病是一種傳染病,而其特征是可令人“黃萎”。“癆瘵”癥是一種慢性傳染病,長期得病會使人面色黃萎、消瘦。在敦煌文獻中也多有記載,S.1467《不知名醫方》:“伏連傳尸,骨蒸殗殜,此總是一病,恐人不識。”P.2675號卷子:“患邪氣、鬼氣疰等病,承漿穴灸二七壯。”“鬼氣疰”應即指“鬼疰”,“癆瘵”的別名。不難看出“癆瘵”當時在敦煌地區也應是一種多發的傳染病。
P.2652a《諸雜推五姓陰陽等宅經一卷》:“山剛(岡) 如伏雉,藏頭隱尾末。后載從山,前橫王機(玉幾),居之于頭,名聞萬里。”
此句陳于柱校為:“山剛(岡) 如伏雉,藏頭隱尾未。后載從山,前橫王機,居之于頭,名聞萬里。”金身佳校為:“山罡如伏雉,藏頭隱尾,未后載從山前橫王機,居之于頭,名聞萬里。”“剛”字查原卷實為“剛”之俗體,在此校為“岡”不誤。“尾末”陳于柱校為“尾未”,并疑“未”為衍文,而金身佳則把“未”連下讀,均不確切。“未”字不衍,當為“末”之訛字,“未”、“末”形近而訛。“末”與“尾”同義,“尾末”即末尾、尾巴。元吳澄《禮記纂言》 卷十七:“苴者有子,麻色蒼黒,貌之惡似之。首其內而見諸外,謂內有哀情則外有此惡貌,如物有頭首在內,則其尾末見諸外也。”“尾末”與“頭首”相對而言,“頭首”指頭部,“尾末”指尾部、末尾。宋王洙撰、金畢履道、張謙整理的《重校正地理新書》 是我國古代的一部重要的風水學著作,其卷三《岡原吉兇下》 中有段話與此極為類似:
(岡) 如伏雉者,謂藏身隱尾,遠視隆隆而近看漸起也。若后有從山,前橫玉幾,用其首,吉,有名譽也。
“后載從山,前橫王機”與上段話中的“后有從山,前橫玉幾”相對應,陳于柱的斷句是正確的,但他未作解釋。“載”在此處應為“陳設”之義,典籍習見。 《詩·大雅·旱麓》:“清酒既載。”清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引韓詩:“載,設也。”“從山”為何意呢?古代風水學家根據五姓五音理論把宅地或墓地周圍的山岡分成三十八將,用來占斷宅地或墓地的吉兇,三十八將又可分成內從將和外從將。內從將位:傳送、伏尸、小墓、谷將、始生、天倉、天柱、功曹、官國、冠帶、大墓、勾陳、汴浴、天劫、刑劫、地劫、地戶。外從將位:金匱、笏山、大德、生氣、了戾、綬山、玉堂、青龍、陽氣、朱雀、天門、鉤鏁、司命、死氣、行痕、印山、白虎、陰氣、天牢、真武、華蓋。①名稱出自 《重校正地理新書·卷久·五音三十八將內從外從位》。值得注意的是,內從將位或外從將位對應的山可能不只一重,但這些山均可籠統地稱為“從山”, 《卷六·將從山來形勢》:“了戾、小墓從山相去二十步中,如起如仰,主子孫端正,榮旺不絕。” 《卷七·地勢住否》:“有橫案連接不斷,而內從一重獨高,余外從山俱低,不相登,其地半住。”“后載從山”中“從山”應是指五音三十八將當中的從山。
“前橫王機”的“王機”當校為“玉幾”,“王”當為“玉”之俗體字。“幾”俗體常作“機”, 《龍龕手鏡·木部》:“機,木幾,小案之屬也。”“玉幾”本指玉飾的幾案。 《尚書·顧命》:“相被冕服,憑玉幾。”此處“山岡”指的是宅地所在的山岡,古代風水學上把住宅所在之處稱為“穴”,并認為穴前最好有“案山”。明徐善繼、徐善述合撰《人子須知·砂法》 云:“穴前之山近而小者曰案……如貴人據幾案處分政令之義。有案山,則穴前收拾嚴密,無氣不融聚之患。”“案山”以形似幾案而得名。此處“玉幾”應即是“案山”的形象說法。
[1]楊寶玉,吳麗娛.P.3804咸通七年愿文與張議潮入京前夕的慶寺法會[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7(4): 68-74.
[2]陳于柱.敦煌寫本宅經校錄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269.
[3]金身佳.敦煌寫本宅經葬書校注[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78.
[4]趙和平.敦煌寫本書儀研究[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3:409.
[5]吳麗娛.唐代婚儀的再檢討 [J].燕京學報輯刊, 2003(15) : 47-67.
[6]熊慶年.《敦煌資料》 詞語拾零 [J].江西教育學院學報, 1993(2): 77-80.
[7]唐作藩.唐宋間止、蟹二攝的分合[J].語言研究, 1991(1): 6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