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崇丙
(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 100081)
文學研究
古文鑒賞的標準問題
—— 兼與臺北游志誠先生商榷
邱崇丙
(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 100081)
《趙威后問齊使》鑒賞一文收入《古代散文鑒賞詞典》,被臺北游志誠先生認為完全不顧客觀標準,一味從馬克思的意識形態和美學角度出發,對原文進行主觀解讀。游先生的說法未盡客觀;也未能從原文實際出發進行客觀評價。
古文鑒賞;標準;趙威后問齊使
臺灣學生書局出版過一本文集,書名《大陸地區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內載游志誠先生的《大陸有關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述評》,涉及到《古代散文鑒賞辭典》中我寫的兩篇賞析文章:《戰國策》的《趙威后問齊使》和《樂毅報燕王書》。臺灣這本研究文集是1991年出版的,現在仍在發行。遺憾得很,二十年以后,我才有機會見到,實在不敢茍同。為簡明起見,就《趙威后問齊使》賞析一文,跟游先生商榷。先將我的原文抄錄于下,以便參考。
這篇文章選自《戰國策·齊策》,內容雖與齊國有關,而主要人物卻是趙威后,也就是《觸讋說趙太后》中的趙太后。趙太后的形象在那篇文章中寫得很生動,是一位近于頑固的老婦人。可是這一篇中的趙威后,卻迥然不同,她不愧是一位頗具政治遠見的統治者。
齊襄王派使臣來問候趙威后,按照一般慣例,趙威后應該立即看信,并表示答謝。可是她不去拆信(這就很不客氣了,表明她對齊王有些看法),卻向使臣表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問候:“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文章這樣開頭,如異峰突起,令人注目。
這個問候的特殊之處,是三句話的次序,非同一般。齊國使臣察覺到這一點,立即表示不滿,認為趙威后這樣問,是“先賤后貴”。在貴賤等級森嚴的社會里,齊國使臣的話,也反映了當時傳統的尊卑觀念,這是很自然的。不料齊國使臣的反問,難不住趙威后,反招來她一番義正詞嚴的議論。看來她是胸有成竹,要借此機會來批評齊國的政治。她斬釘截鐵地說:“不然,茍無歲,何有民?茍無民,何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耶?”
這一反問,非常有力,且明白無誤地告訴齊國使臣,民為本,君為末。文章沒有寫齊國使臣的反應,給讀者留下想象的馀地。使人想到齊使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的窘狀。此處省略,效果更佳。
趙威后自己也是“君”,她怎么會有這種思想的呢?可以理解,她受了儒家“民本”思想的影響。戰國時期的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是一種可貴的民本思想。趙威后接受這一思想,等于是把自己也放在“輕”的位置上。這是需要政治眼光和勇氣的。無論如何,這點也是值得稱贊的。前面已經提到,從《觸讋說趙太后》中看,她的性格近于頑固,可見她接受這一思想并非心血來潮或標榜自己;她對齊國政治情況非常了解和熟悉,并能根據這一思想作出分析,也可見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在齊使無言以對之際,她又進而發問,如連珠炮發,使對方無招架之功,形成一種理論上的氣勢。他一共問了四個人。先問鐘離子,“有食者亦食,無食者亦食,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極言他樂于幫助一切人。次問葉陽子,“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極言他同情不幸的人。又問嬰兒子,“撤其環瑱,至老不嫁,以養父母”,極言她的孝行非同一般。這三個人表現不僅突出,而且有個共同點,就是利“民”。一個撫養人民,一個幫助人民解決困難,一個以孝行作人民的表率。從“民為貴”的觀點看來,這三個人應當受到重視和表彰。不僅齊國使臣不懂民本的道理,齊王也一竅不通,所以她責問道:“此二士不業,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這意思等于說齊王在路線上犯了錯誤,違背了民本思想。最后又問到了於陵子仲,“上不臣于君,下不治于家,中不索交諸侯”,極言他什么好事也不干,等于廢物,在人民中影響極壞。她用嚴厲的口氣問道:“何為至今不殺乎?”這又從反面來批評齊王不懂得民本的道理,寬容了這種不利于人民的人。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趙威后以全勝的姿態結束談話,加強了主題的表現力量。如果再寫齊國使臣或齊王的反應,倒成蛇足了。
文章以齊王為對立面,以齊國的政治情況為材料,對民本思想作了具體而透徹的發揮。全文純用發問的方法來寫,問歲,問民,問王,問鐘離子,問葉陽子,問嬰兒子,問於陵子仲。前三問,等于提出民本思想的論點,后四問,從正反兩方面來論證應以民為本。而且只寫發問,不寫回答,更增強了壓倒對手的優勢。
游先生說:“另外一種賞鑒文字并不引述集評集釋,當然也不依古人為準,而獨立自主地做出賞析,其賞鑒進路很容易走上意識型態的路子,以馬克斯文學或馬克斯美學為主要策略。邱崇丙在賞析《戰國策》〈趙威后問齊使〉與〈樂毅報燕王書〉兩篇即是顯例。大陸學者解釋古典理論。(按:這句話似意有未盡)古典作品一旦涉及意識型態,采用馬克斯策略,往往露出盲點,有牽強附會與生硬亂套之弊。這也是臺灣學界不能認同也不愿對應的一點。賞鑒文字經常冒出‘勞動人民’‘封建社會’‘上層階級’‘資本階級’‘被壓迫民眾’等等,完全以意識掛帥,服從政治教條,充分見證著權力結構、文化模子與文學體制強加給文學論述的操控力與影響力,以致做為一種文學的言談論述更加暴露了論述的機械特質,假借表象的多元開放,占據著實質的一元封閉主宰。這方面的論述愈多,便愈加貶損學術的客觀評價。尤其可能導致研究策略走歪路,走偏激。”
想不到一篇對古代文章的賞析,竟招來游先生如此嚴重的責難。這一大段議論,很容易使人想起大陸在文革期間流行過的“扣帽子”歪風,因為游先生并沒有具體指出《趙威后問齊使》賞析文章哪些地方錯誤,也沒有說明游先生自己對《趙威后問齊使》的“客觀評價”是什么,只是給我戴一頂大帽子而已。如果說我運用了“馬克斯策略”,對具體問題作出具體分析,而不是籠統的下結論,那么,這就對了。這種“進路”就是靈活運用,就是開拓,就是發展,這比照搬西方理論好得多;如果不能作具體分析,而僅僅是不著邊際的下結論,才是牽強附會與生硬亂套,才是“偏激”“歪路”。這頂帽子給游先生自己戴上,也許更合適一些。當然,游先生用的不是“馬克斯策略”,但也是“意識型態的路子”。
眾所周知,《戰國策》匯集的是戰國時期策士的言論,內容談的就是政治。戰國時期是什么社會?歷史學家稱之為封建社會,也有人認為是奴隸社會,游先生既然反對冒出“封建社會”這個詞語,那么,應該怎么表達?王、后、臣、民,是歷史上存在的名稱和事實,又不是“馬克斯策略”捏造出來的,也無“牽強附會與生硬亂套”之處。“‘勞動人民’‘封建社會’‘上層階級’‘資本階級’‘被壓迫民眾’等等”,我的文中并未用到這些詞語,即使用了,又有何不可?為什么不能“經常冒出”?游先生不準冒出這些詞語來,流露出一種政治偏見,很像有“操控力”,其實是不自量。臺灣沒有勞動人民嗎?工人農民不勞動嗎?在日本統治時期,臺灣居民不是被壓迫民眾嗎?不冒出這些詞語,應該怎么表達?游先生自己也創造性的冒出了一個“意識掛帥”,這是否也可稱之為“政治教條”?
《趙威后問齊使》內容涉及趙國和齊國兩國外交,外交就是政治的一部分。原文所肯定的是先秦儒家的民本思想,并不是馬克思的學說。但民本思想是現代民主思想的先驅,為什么不能肯定?生活在民主時代的游先生為什么要嘲弄?難道要趙太后專制獨裁,才是“客觀評價”嗎?我并沒有牽強附會生硬亂套,把它提升為馬克思主義。游先生卻硬要指鹿為馬。所謂賞析,無非是指出文章的主題和語言特點,提醒讀者注意、借鑒。賞析文章分析它的內容和形式,能夠撇開它的思想和語言表達技巧嗎?如果認為這是盲點,游先生認為應該怎么分析,才是亮點?不冒出政治詞語,難道要賞析趙威后和齊王的男女感情嗎?難道要分析趙威后缺乏女性的禮貌、溫柔,才符合游先生的“客觀評價”?
“愿夫子……明以教我。”
兩岸文學評論中都存在有“教條主義”的現象,游先生的文章“即是顯例”。對事物不作具體分析,憑個人的信條,下一個空洞的結論,就是教條主義。我不知道游先生讀沒讀過馬克思的著作。簡單地說,哲學、文學、政治思想都是意識形態,游先生沒有意識形態嗎?《大陸地區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一書是由“行政院大陸委員會”策劃的,游先生是按照策劃來寫作的。游先生指責“完全以意識掛帥,服從政治教條,充分見證著權力結構、文化模子與文學體制強加給文學論述的操控力與影響力,以致做為一種文學的言談論述更加暴露了論述的機械特質,假借表象的多元開放,占據著實質的一元封閉主宰。”這話雖然用了“權力結構”“文化模子”“文學體制”“操控力”“機械特質”“表象的多元開放”“一元封閉主宰”這些詞語,轉彎抹角,用意仍隱約可見。這是不是意識形態?這話所指是不是也包括游先生自己在內?游先生用政治分歧來評論文學,真像是“強加給文學論述的操控力”。游先生厭惡“馬克斯策略”,那是政治態度,作為一位學者,不必把政治分歧帶到文學評論中來。如果不顧具體事實,用來指責他人,就才真是“政治教條”。
不過,話又說回來,“為藝術而藝術”“為文學而文學”“純學術”,那是西方學者的唱詞。游先生大約忘記了中國文學的傳統是“文以載道”。這并不是馬克思的話。這一思想雖然束縛過作家的文學想象力,限制過作家的創造力,但它也有過輝煌的紀錄。中國歷史上有不少作家,曾以幾篇散文而名垂后世。
我以為學者可以不談政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求同存異。不要“自己判卷子,自己中狀元”。能夠有助于讀者欣賞,就是好“進路”,能夠發揚優秀的文化傳統,就是好“進路”。一味替古人代言,一味替外國人代言,一味替“行政”代言,就談不上“進路”,談不上開拓。兩岸學界都不會認同。
學術交流以謙虛謹慎為好。希望游先生也用《趙威后問齊使》的材料,寫一篇“客觀評價”的賞析文章,作為示范。大家互相切磋,共同提高。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The Criterion of Ancient Prose Appreciation—— A Discussion with Mr. YOU Zhi-Cheng from Taipei
QIU Chong-bing
(National Library of Peking, Beijing 100081, China)
Zhao Queen Mothe’s Inquiry to Envoy from Qiis included in theDictionary of Ancient Prose Appreciation. Mr. You Zhi-cheng from Taipei criticized the article because he thought the interpretation was rather subjective. The interpretation is from perspectives of Marx’s ideology and aesthetics. From the author’s opinion, Mr. You’s understanding may not be so objective and the judgment is not from the original text either.
appreciation of ancient prose; criterion;Zhao Queen Mothe’s Inquiry to Envoy from Qi
I206.2
A
1009-9115(2013)01-0032-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3.01.008
2011-10-20
邱崇丙(1932-),男,江蘇淮安人,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俗語、漢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