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元華
(廈門大學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敦煌寫卷誤釋校讀札記
龔元華
(廈門大學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自上世紀以來,敦煌寫卷的釋讀研究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各個領域諸如天文、地理、醫學、經濟、社邑等皆有涉及。這些書籍釋讀精當,校錄允恰,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釋文讀本。但是客觀而言,還是出現不少誤釋誤錄之處,以下就這些釋錄不當之處略陳數例,以俟教于方家。
敦煌寫卷;釋錄;校讀
敦煌寫卷很多內容反映的是唐五代時期西北地域社會生活情況,其中一大特點就是俗字盈篇。毫不夸張地說,在一些寫卷中,俗字所占的比例高達90%以上。如此大量的俗字,給我們閱讀和識別寫卷內容造成了很大的障礙。這些俗字,因其不登大雅之堂的地位,隨著社會的發展,它們的蹤跡很少被保留下來,對我們而言,已是很難識別。這些俗字既量大,又難識,如果不具備一些基本的俗字知識,其釋讀困難之程度,可以想見。以下內容皆為筆者研讀敦煌寫卷所發現的誤釋誤錄的例子,現列舉出來,敷衍成文,以求教于方家。(以下行文中,《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簡稱為《釋錄》,《敦煌醫粹——敦煌遺書醫藥文選校釋》簡稱《敦煌醫粹》,《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簡稱《真跡釋錄》;文中所引史書例句均以中華書局標點本為準,論文中不再隨文注出。)
1.《真跡釋錄三》錄有S.4452《某寺算會破除外見存歷稿》:“準帳尾布六尺,欠在保集。”[1]
按:“六尺”原卷字形分別為“”、“”,這兩個字在這里,實際上并非“六”和“尺”,而是“久”和“疋”字。此件體例,數字皆用大寫,“六”寫作“陸”而非作“六”,如上文“黃麻叁碩陸斗”之“陸”。據此,“”字應釋作“久”,這里是“玖”的省旁字,敦煌經濟文獻中習用“玖”表數量,此卷下文亦有“準賬尾油貳斗玖升”,可證。“疋”字表示計量綢布之類的量詞,在古籍中早已習用,如《北齊書?徐之才列傳》:“孝昭賜采帛千段、錦四百疋。”敦煌經濟文獻中亦頻用“疋(匹)”表示布帛之類的數量單位,如P.2704《曹議金回向疏四件》:“布壹拾陸疋,細緤壹疋。”又S.4525《付什物數目抄錄》;“又車社大紅錦壹疋,又大紅錦壹疋。”例多不舉。
2.《真跡釋錄五》錄有S.2973《節度押衙知司書手馬文斌牒》:“雖無才華,輙述短辭。”[2]此處顏廷亮先生《敦煌文學》錄作“號無才□,趣述短辭”[3]。
按:原卷“才”字下清晰可見,實為“調”字;“無”字前實為“雖”字。“才調”是唐五代時期的常用語,其意為才氣、才華,如《續高僧傳》卷十二:“初業神岸溫審儀止雍容,敦仁尚德有古賢才調。”[4](CBETA,T50,no.2060,p.517,c18-19)
3.《釋錄二》錄有S.343《悔文》:“似貓鼠相憎,如狼(犬)一處。”[10,p163]
按:上揭釋文后半句,《敦煌民俗學》釋作“如狼羊一處”[11],《真跡釋錄二》作“如狼豺一處”[12],《敦煌契約文書輯校》作“如狼一處”[13]。
4.《釋錄二》載S.427《禪門十二時》:“忽然明鏡點用看,稍覺紅顏不如舊。”[10,p312]此處,《敦煌歌辭總編》釋作“忽然明鏡照前看,頓覺紅顏不如舊”[15],《敦煌佛學》作“忽然明鏡照用看,頓覺紅顏不如舊”[16,p288]。
按:原卷“鏡”字下字形為“”,這個字恐怕不是“點”字,應如《總編》、《敦煌佛學》所釋作“照”字。其字右上邊部件為“召”(敦煌寫卷中部件“刀”常寫作“丷”,如《敦煌俗字典》“沼”字有一俗體作“”[17,p544]),左上邊部件應是“日”的涂寫,《敦煌俗字典》“照”有一俗體作“”[17,p544],可為比觀。從文意上看,“點用看”費解,作“照用看”,則于意順適。“看”字前一字,原卷清晰可見實作“用”,《總編》釋作“前”,誤。又按:“覺”字前面原卷字形為“”,這個字形是“頓”字的俗寫,如S.530v《齋儀摘抄》“沉疴頓息”之“頓”,原卷字形作“”,是其類。故此處應釋作“忽然明鏡照用看,頓覺紅顏不如舊”。
5.《敦煌西漢金山國史》錄有S.2263v《葬錄》“時遇亂世,根淺性□”[18],《姜亮夫全集?十一》錄作“時遇亂世,仍遇曉時。根淺性□”[19]。
按:此處釋文,原卷沒有“仍遇曉時”幾字。“性”字下一字,各釋文文獻錄作闕文,其字原卷字形模糊,字形為“”,這個字其實就是“游”字,《敦煌俗字典》“游”字下有一俗體“”[17,p510],可為比觀。“性游”即任性游玩,類似用例如《靈機禪師語錄》卷六:“本來受用全憑此,觸目風光任性游。”[4](CBETA,J39,no.B448,p.454,c24-25)又《兀菴普寧禪師語錄》卷一:“六年用盡腕頭力,收卷絲綸恁性游。”[4](CBETA,X71,no.1404,p.4,c15-16)
6.《釋錄三》載S.543v《戒懺文》:“飲食錢財,豈容慳吝。”[20,p154],《敦煌佛學》釋作“飲食錢財豈容慳怪”[16,p139]。
按:原卷“慳”字下字形作“”,這個字是“悋”的俗字,《敦煌俗字典》“悋”字下有一俗體作“”[17,p248],《釋錄三》釋作“吝”,是正確的。《敦煌佛學》不識俗體,硬識“吝”為“怪”,殆誤。蓋“悋”字右邊部件“文”同“又”近,而在敦煌寫卷中部件“又”俗寫又常寫作“”,如“怪”的俗體作“”[17,p136];部件“口”,在敦煌寫卷中習寫為“厶”,如“雄”的俗體作“”[17,p460],所以“吝”寫成“”,也就可以想見了。
7.《釋錄三》錄有S.612v《失名占書》:“凡辰戌丑未月,并用己午起(?)母倉。”[20,p314]
按:“并用己午起(?)母倉”應釋作“并用巳午為母倉”。“己午”應作“巳午”,據歷書所載,辰、戌、丑、未四個月的“母倉日”皆為“巳午”日,而非“己午”日。原卷“母倉”前面一字模糊,其字形為“”,雖有點漫漶,但是據其輪廓以及上下文意可推斷出這個字應是“為”字,而非“起”字。“巳午”日為母倉日,據此,“并用己午母倉”,說的就是遇五行中“土王”時,則用“土王”后之“巳午”日表示“母倉吉日”,故釋作“并用巳午為母倉”,文義自安,渙然無礙。
8. 同上S.612v《失名占書》,《釋錄三》錄有:“飛廉與天煞同行,宜避之。”[20,p315]
按:“天煞”原卷實作“大煞”,依原卷。原卷“飛廉”下兩字字形為“”,上面一字是“與”字,下面一字是“大”字,“與”字同“大”字緊湊連寫,《釋錄三》可能把“與”字下面一橫誤連“大”字一起認作“天”了。《協紀辨方書》“大煞”條下:“《歷例》曰‘大煞者,歲中刺史也。主刑傷斗殺之事。所理之地,出軍不可向之,并忌,修造。”[21,p121]同書“飛廉”條下:“《神樞經》曰:‘飛鐮者,歲之廉察,使君之象,亦名大煞……不可興功動土,遷徙嫁娶……又名大煞者,在歲名飛廉,在月名大煞,變其名使不紊也。’”[21,p123]由此可知,歲之飛廉,月之大煞,皆兇煞之稱,忌動土之為,故當“飛廉”與“大煞”重疊之時,惡上加惡,更應避之了。
9.《釋錄五》載S.1172v《都講辯惠設難問疑致語》:“二障目此云住,八纏由斯頓遣。”[22]
按:“二障目此云住”令人費解。核以原卷,“目”字,原卷字形為“”,這個字就是“因”字俗體,《敦煌俗字典》“因”有一俗體“”[17,p499],可資比勘。“因此”同下文“由斯”正好偶儷。又按:“住”字,原卷字形為“”,即“佉”字,這個字是“祛”的俗字,《敦煌俗字典》“祛”字有一俗體“”[17,p329];這里的“云佉(祛)”表示的意思應該與下文“頓遣”類似,意即很快消失。《敦煌俗字典》“祛”字俗體“佉”字下,舉有一例“S.343《原文范本等》:‘身病心病,念念云佉(祛)。”[17,p329]正好可作為此處的例證。這里文意是說聞法師說法,“二障”(《佛學大辭典》“二障”條下解釋為“(名數)煩惱障,智障也”[23])因此很快消去,“八纏”由此頓然失散。故此處釋文應作“二障因此云佉(祛),八纏由斯頓遣”。
10.《釋錄一》[24,p51]、《敦煌醫粹》[25,p220]、《敦煌古醫籍考釋》[26]載S.76《食療本草》:“經七日滿,其蟲盡消作水,即差。”《敦煌醫藥文獻輯校》[27]、《敦煌中醫藥精萃發微》[28]釋作“經七日滿,其蟲盡消作水,即瘥”。
按:原卷“即”字下一字,實作“差”。“差”是“瘥”的古字,《漢語大字典》“差”字下其中一義項“病愈。后作‘瘥’”,《廣韻》:“差,病除也。”[29]古今字不可徑改,更不是通假關系,而是先后關系,歷史的關系,并且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共存。如黃征先生所說:“我們在遇有古今字情況時,可以出校記注明一下,起碼第一次出現時可以這樣做。”[30]釋錄一》在釋文后注“‘差’,與‘瘥’通”[24,p59],“差”、“瘥”并非通假或通用關系。《敦煌醫粹》在釋文后注“同‘瘥’”[25,p221],其說甚允。故此處可在“差”字后注“差,古‘瘥’字”。
11. S.238《金真玉光八景飛經》:“上景按飛轡,迅駕檢云營。”
按:傳世本《道藏》亦載有《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飛經》,上揭寫卷內容,《道藏》第三十四冊《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飛經》作“上景按飛轡飛駕檢云營”[31]。《道藏》“飛轡”已有“飛”字,后文又說“飛駕”,實在有重復之嫌。敦煌寫卷S.238作“上景按飛轡,迅駕檢云營”,恰好通過敦煌寫卷這一異文提示,我們才恍然知曉應作“迅駕”,而非“飛駕”。《道藏》作“飛駕”,蓋因前文“飛轡”之“飛”而訛。上揭內容《道藏》本《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飛經》下文亦有“迅駕騰九玄,朝禮玉皇庭”,敦煌寫卷S.238亦同《道藏》作“迅駕”,是其切證。
[1] 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三輯)[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521.
[2] 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五輯)[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24.
[3] 顏廷亮.敦煌文學[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36.
[4] 中華電子佛典協會.電子佛典集成[EB/OL].http://www. cbeta.org.
[5] 張自烈.正字通[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6:1136.
[6] 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0:874.
[7] 汪泛舟.敦煌詩述異[J].敦煌研究.1999,62(4):14.
[8] 李正宇.敦煌遺書宋人詩輯校[J].敦煌研究,1992(2):41.
[9] 項楚.敦煌詩歌導論[M].成都:巴蜀書社,2001:226.
[10] 郝春文.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二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11] 高國藩.敦煌民俗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 217.
[12] 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二輯)[M] 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161.
[13] 沙知.敦煌契約文書輯校[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8:475.
[14] 張涌泉.舊學新知[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40.
[15] 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1347.
[16] 王書慶.敦煌佛學·佛事篇[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 1995.
[17] 黃征.敦煌俗字典[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18] 楊秀清.敦煌西漢金山國史[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 1999:53.
[19] 姜亮夫.姜亮夫全集(十一)[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447.
[20] 郝春文.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三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
[21] 梅彀成.協紀辨方書[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
[22] 郝春文.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五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257.
[23] 丁福保.佛學大辭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47.
[24] 郝春文.英藏敦煌社會歷史文獻釋錄(第一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25] 趙建雄.敦煌醫粹[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
[26] 馬繼興.敦煌古醫籍考釋[M].南昌:江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417.
[27] 馬繼興,王淑民,陶廣正,樊飛江.敦煌醫藥文獻輯校[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676.
[28] 從春雨.敦煌中醫藥精萃發微[M].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2000:151.
[29] 陳彭年.宋本廣韻·永祿本韻鏡[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10.
[30] 黃征.敦煌語言文字學研究[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 2002:349.
[31] 道藏[M].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出版社,1988:58.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The Miscellany and Supplement Text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GONG Yuan-hua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Xiamen University, Xiamen 361005, China)
The researches on Dunhuang volume have made a significant achievement since the last century by our preceding scholars, which relates to various fields and at the same time made a great success. But there are still many errors. It discusses the impropriety copy made before, and hopes to ask for advice from experts.
Dunhuang manuscripts; explanations; discuss and supplement
H109.2
A
1009-9115(2013)03-0046-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3.03.012
2012-11-25
龔元華(1985-),男,土家族,湖南瀘溪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訓詁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