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芳
劉禹錫的詩歌題材包括抒情詩、詠史懷古詩、政治諷刺詩、民歌體樂府詩等,其中最能體現其“雄渾蒼老”風格的當屬詠史詩。胡正亨曾在《唐音癸簽》中引劉后村語曰:“夢得詩雄渾老蒼,尤多感慨之句。”劉禹錫創作的詠史懷古詩有50多首,數量上遠遠超越了前代詠史詩人。同時他的詠史詩在內容上實現了由自我關照向社會關照的轉移,在抒發個人情感的同時,“除了較集中地對社會盛衰的原因進行揭示外,還有一些作品抒寫了對社會盛衰、家國變遷的感慨,表現出深邃的宇宙意識、綿遠闊大的時空意識”[1]。劉禹錫的詠史詩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其自有因。本文著重探討影響劉禹錫詠史詩生成的各種因素。
劉禹錫生活在唐安史之亂爆發后的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八朝。他為了革除弊政,在順宗朝積極參加了永貞革新,從而導致了長達20多年的被貶經歷。另外,當時唐朝寬松的文化環境,對他創作詠史詩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首先,“安史之亂”后的社會狀況對劉禹錫詠史詩的影響。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將史學家所津津樂道的“開元盛世”局面一掃而空,成為唐王朝由盛唐進入中唐的轉折點。進入中唐之后,唐王朝面臨一系列的社會危機:外族入侵、藩鎮割據、黨爭不休、朝政腐敗,這些使廣大人民處于水深火熱的苦難之中。國家江河日下的嚴峻形勢促使責任感強烈的知識分子痛定思痛,總結歷史教訓,力圖挽救唐王朝的危機。他們立足現實政治,反觀整個歷史,對社會衰敗的局面及其成因進行了全方位的反思。由于文人在政治上的弱勢地位,決定了他們只能通過詩歌來實現參與政治的目的。而詠史詩經過漫長的發展階段,到中唐已經基本成熟,它借史抒懷的抒情方式為文人提供了干預時政的最佳手段。歷史上任何一個杰出人物身上都有時代的烙印,劉禹錫生活在國運日漸衰微的中唐時期,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拿起手中之筆創作詠史詩也就成為一種必然。他的《金陵五題》、《金陵懷古》等作品反映了一位富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在國家前途堪憂的情況下所作的冷靜思考。
其次,“永貞革新”的政治經歷對劉禹錫詠史詩創作也有很大的影響。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之爭,將唐王朝一步步推向了崩潰的邊緣。“‘二王劉柳’為核心的革新派在順宗的支持下,對德宗時期經濟、政治、軍事等方面的弊政,提出并實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2](P98)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五云:“自其(二王、劉、柳)執政以后,罷進奉、宮市、五坊小兒,貶李實,召陸贄、陽城,以范希朝、韓泰奪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亂政,以快人心、清國紀……”但革新運動很快遭到宦官、藩鎮以及官僚勢力的瘋狂反撲,永貞元年八月,永貞革新最終宣告失敗。革新運動失敗后主要參與者都受到了反對派的迫害,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馬事件”。
唐憲宗對這些革新人士的處置是異常嚴酷的。唐憲宗對“二王八司馬”恨意很深,元和元年年八月下詔曰:“左降官韋執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詩人被貶朗州長達十年未得量移,這在整個唐代極為罕見。元和十年詩人始得奉召回京,但又因《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語含譏刺觸怒了宰相武元衡,再加上唐憲宗還沒有徹底原諒革新人士,劉禹錫再次出任連州刺史,離政治中心長安城越來越遠。在這之后又任職夔州、和州等地。政治上的不幸遭遇,必然會在文學作品中有所反映。
無罪被貶,劉禹錫心中“意有所郁結”,作為一位杰出的文學家必然會通過文學作品進行宣泄。但朝廷“犯官”的身份,使其不能使用直訴心曲的方式來發泄心中的不滿,而在各種詩歌題材中詠史詩最容易將現實政治和仕途坎坷聯系起來。因此,永貞革新失敗后,劉禹錫便開始了詠史詩的創作,用以表達自己的滿腔憤怒。如《讀張曲江集并作引》,詩人借題發揮,表面上諷刺了張曲江也即張九齡,實際上矛頭指向了唐憲宗,指責唐憲宗對革新人士的迫害太過嚴酷。
詩人對于唐憲宗用人賢不肖倒置的情況義憤填膺,借詠史詩對這一不公平的社會現象予以辛辣的諷刺,如《詠史二首》其二,漢文帝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賢明君主之一,但是在用人時卻疏遠了“明王道”的賈誼,重用“工車戲”的衛綰。在詩人“同遇漢文時,何人居高位?”的反問中將自己對唐憲宗的不滿情緒表達出來:自己的無罪被貶是君主賢愚不辨的結果。
雖然政治上遭遇了不幸,但是劉禹錫從來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詩人常借歷史表明對理想的執著追求以及對前途的無限憧憬。如《君山懷古》,詩中劉禹錫以哲學家的眼光看出順境、逆境不是永恒不變的,有“千載威靈”的秦始皇都有“阻長風”之時。因此,詩人一直在等待。《望夫石》詩云:“終日望夫夫不歸,化為孤石苦相思。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詩中劉禹錫“極力渲染‘望夫’與‘夫不歸’的矛盾,以突出‘望夫石’的相思之苦和‘初心’之篤。”[3](P168)在《阿嬌怨》中借漢武帝陳皇后失寵后幸不致的哀怨情狀,婉轉傳達出自己重回朝廷的迫切心情。再如,當得知“八司馬”之一的程異先被啟用之后,詩人寫下了《詠史二首有所寄》暗示友人“一朝復得幸,應知失意人”,傳達出同樣迫切的情感。
在被貶后期,貶所夔州、和州在地理位置上相對郎州、連州離長安較近,因而詩人被遺棄的感覺逐漸淡薄。加之隨著歲月的流逝以及“二王八司馬”中一些成員的離世,“永貞革新”已逐漸被人們淡忘,詩人的心境隨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的詠史目光開始轉向了在歷史上有過豐功偉績的人物。如《題淳于髡墓》中,詩人對淳于髡這位銳意進取、終有所成的政治改革家充滿了敬意和敬仰,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改革時政的雄心猶在。
再次,唐代寬松的文化環境為劉禹錫進行詠史詩的創作提供了較為有利的客觀條件。由于唐代統治者推行開明、寬容的文化政策,營造出了相對寬松的文化氛圍,為文學的良性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客觀環境。詠史詩發展到中晚唐后針對現實的特色極其鮮明,因此統治者是否有容人之量,關系著詠史詩的興衰。而由于唐代言論相對自由,為劉禹錫進行詠史詩提供了優越的創作環境,也使得其敢于以本朝史事入題。在唐代李楊故事是眾多詩人熱衷的詩題之一,杜甫、白居易、李商隱等都曾以此為題進行創作,劉禹錫也有以此為題材的作品。
劉禹錫文學成就與其被貶經歷有著緊密的關系,“詩窮而后工”,長期的貶謫生涯使劉禹錫失去了展示政治才華的舞臺,此其不幸;但卻成全了他的文學創作成就,此其大幸。而他被貶之朗州、連州、夔州、和州四地歷史文化悠久、古跡很多,又為劉禹錫創作詠史詩懷古詩提供了便利的地理條件。
首先,劉禹錫被貶之地朗州有著濃郁的楚文化底蘊和深厚的貶謫文化的積淀。朗州即今湖南常德,處于沅水流域,是戰國時期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被流放的地方。“屈原作為我國文學史上較早的最具代表性的典型貶謫詩人,則是眾所公認的。屈原遭讒被逐,而始終抱窮守志,伏節死直,忠君愛國,盡心竭志,為后來的遷謫詩人樹立了理想的人格范式。”[4]據太史公《史記·屈原列傳》記載,屈原“博聞強識,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王怒而疏屈平。”屈原因積極地參與楚國的政治改革遭讒被貶,幽思憂憤而賦《離騷》。而劉禹錫也是因為積極參加永貞革新,“竟坐連累,貶在遐方。先朝追遷,方念淹滯,又遭讒嫉,出牧遠州。”[5](P171)相似的政治經歷引發了劉禹錫對沅、湘歷史人物尤其是屈原的關注,進一步激發他通過詠史懷古的方式來表達抑郁不平的個人情感。并且劉禹錫被貶到朗州后,住在了招屈亭附近,使其對屈原產生了無限的敬仰,并決心要像屈原那樣堅持理想,不屈不撓。劉禹錫說“窮愁著書,故儒者之大同,非高冠長劍之比耳”(《劉氏集略說》),自言不敢與屈原相比,但在精神上卻與屈原相契合。《漢壽城春望》表明了作者的這種心志,該詩體現出作者不以挫折為意、期望東山再起的不屈精神和興、廢互相依存、互相轉化的樸素辯證思想。另外,《學阮公體三首》等都是對屈原精神的繼承,這也是在20余年的貶謫過程中,劉禹錫能不屈不撓地堅持自己的政治理想的原因之一。
其次,劉禹錫后期所在的夔州(即今重慶奉節)有著很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夔州是三國時期蜀國的地方,三國歷史上很多關于吳蜀兩國的歷史事件都發生在夔州。到達夔州后劉禹錫仍保持著積極革新的精神,曾先后向朝廷上,《夔州論利害表》和《論利害表》,但是二表如泥牛入海沒有回音,劉禹錫的才華仍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因此,劉禹錫面對夔州古城寫下了大量的詠史詩,通過對古代先賢圣人的贊美,抒發自己滿腔的憤世之情與濟世之心。如《觀八陣圖》,通過對八陣圖的渲染,表達了對諸葛亮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的無限向往和景仰之情。再如《蜀先主廟》也寫作與這一時期,既有對劉備豐功偉績的贊美,也有對劉禪荒淫無恥的批判。而其中“得相能開國”,指出正確對待人才的重要性,現實意義非常明確。
劉禹錫于公元824年 (唐穆宗長慶四年)調任和州(治今安徽和縣)刺史。此時,在唐憲宗時期被鎮壓下去的藩鎮割據勢力重現抬頭的端倪,但唐王朝卻無力采取措施來對付他們。劉禹錫在沿江東下赴任的途中,經西塞山時,觸景生情,撫今追昔,寫下了《西塞山懷古》。詩人借古諷今來表達自己的隱憂。如此詩通過對歷史的反思,總結六朝覆滅的教訓,懷古慨今,表達了渴望國家統一、反對藩鎮割據的意愿。大大強化、深化了劉禹錫懷古之作的格調境界。
再次,劉禹錫所在之和州(即今安徽省巢湖市和縣)本身具有較為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且靠近六朝故都金陵。由于六朝的相繼滅亡,金陵引起了后世文人的不斷歌詠。雖然從連州到和州劉禹錫一直擔任刺史,但是其貶謫的地位卻從來沒有改變過,“犯官”的身份使其在政治方面受到了很多的限制。因此劉禹錫自然也不會放過借六朝故都抒發歷史幽情的機會,詩人后期創作了大量關于金陵及附近古跡得詠史詩。如其著名的《金陵懷古》,在物是人非的客觀描繪中包含著詩人對社會歷史變遷的深沉思考,“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體現出作者樸素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看似平淡卻意蘊深遠。再如《姑蘇臺》:“筑用金錘力,摧因石鼠窠。”用平常的語言體現出作者對歷史嚴肅的思考。
寶歷二年(826年)秋,劉禹錫奉召返回洛陽。即使在被貶生涯即將結束之時,對于唐憲宗不能正確對待永貞革新以及對革新人士的迫害,劉禹錫仍是不能忘懷的。當所遇到的歷史遺跡與內心抑郁之情相契合時,作者發而為詩,抒發對唐憲宗的不滿以及對革新志士的同情。如《經檀道濟故壘》,有“萬里長城”之譽的劉宋大將檀道濟無辜而死,時人歌云:“可憐白浮鴆,枉殺檀江州。”寶歷二年冬天劉禹錫經過其故壘之時有感而發,在對檀道濟表達同情之時,也表達了對王叔文這位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改革家的深切哀悼,由此表達對統治者濫殺無辜的痛恨。
劉禹錫在朗、連、夔、和四州有20余年的貶謫經歷,后又出任蘇州、汝州、同州等地刺史。在頻繁的遷徙過程中,游覽了眾多的歷史古跡,這些遺跡有著豐富的歷史、政治意義,因此成為長期不受重用、沉淪下僚的詩人發泄心中抑郁不平之氣、寄托政治懷抱的媒介。
詠史詩經過長期的發展歷程,到中唐時已經完全成熟,并且中唐涌現出一大批詩人進行詠史詩的創作,形成了詠史詩興盛的局面,這也是促使劉禹錫大量創作詠史詩的一個重要原因。
中國古代詠史詩的發展經歷了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后世的比體詩可以說有四大類:詠史、游仙、艷情、詠物。詠史之作以古比今,左思是創始的人。《詩品》上說他“‘得諷諭之致’……詠史不過美其事而詠嘆之,隱括本事,不加藻飾,此正體也。太沖多自攄胸臆,乃又其變……這四體的源頭都在王注《楚辭》里。”[6](P81)屈原的《離騷》、《天問》、《九章》中涉及大量的歷史傳說、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并成為屈原表達政治見解,抒寫懷抱和抒發憂國憂民情懷的媒介,具有詠史抒懷、借古諷今、針砭現實的意義,與后代詠史詩多有相似之處,開創了后世詠史詩創作的先河。對左思“乃又其變”的詠史詩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但是詠史詩的起源還可以向前追溯到《詩經》時代,《詩經》中雅、頌部分的《文王有聲》、《生民》、《公劉》、《綿》、《玄鳥》、《皇矣》等篇,是商、周后人歌頌祖先的詩歌,在題材上當屬于最早的詠史之作。但這些詩歌以敘述歷史事件為主,實質上是用詩歌的形式記錄下來民族歷史,其與真正意義上的詠史詩有一定的距離,與其說是詠史詩,不如說是民族“史詩”,但仍可以稱其詠史詩的濫觴。
詠史詩在東漢由班固立名,班固創作了以“緹縈救父”為題材的中國歷史上第一篇以“詠史”名篇的詩歌,具有開創之功。但班固的《詠史》基本上就是敷衍歷史故事,而作者的主觀情感較為淡薄,且在藝術上很粗糙,鐘嶸在《詩品》中評價其“質木無文”。但畢竟在整個漢代班固的《詠史》成為唯一的一首詠史之作。
魏晉南北朝是詠史詩創作逐漸繁榮并趨于成熟的階段,此期涌現出了大量的作家作品。代表作家有左思、鮑照、陶淵明等,代表作品《詠史》、《詠荊軻》等。其中左思的《詠史八首》以古比今,借歷史故事抨擊西晉“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門閥制度,將主觀情懷融入詠史詩中,形成了借史以抒懷的創作方式,成為后世詩人效法的范例,這是左思對中國詩歌史的獨特貢獻。鮑照、陶淵明受左思詠史詩的影響,在其創作中也表現出了歷史和現實融合的特點,如陶淵明的《詠荊軻》、《讀山海經》等詩,借對歷史的吟詠,表現詩人的主觀情感。可以說左思的詠史詩為唐代詠史詩的進一步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礎。
唐代中國古典詩歌進入了快速發展的黃金時期,各種題材的詩歌在唐代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如出現了山水田園詩派、邊塞詩派等眾多的詩歌流派。詠史詩的創作也蔚為大觀,尤其到了中晚唐時期,由于安史之亂后動蕩不安的社會狀況,引發了知識分子對社會歷史和現實的思考,客觀上也大大促進了詠史詩的創作。粗檢《全唐詩》及輯佚之作,計有詠史詩近兩千首,這個數字相對于五萬余首現存唐詩來說是十分驚人的。著名詩人如:陳子昂、李白、王維、杜甫、高適、白居易、柳宗元、李賀、李商隱等都有詠史佳作,而且也有以詠史擅場的專門之家如杜牧、李商隱等人,確有雄踞高處、眼空四海的氣象。文人詠史詩在唐代如此興盛,作為中唐杰出的詩人之一。劉禹錫在政治上的不幸遭遇使其不得不發而為詩,其所處的時代環境以及詠史詩所具有的特性、詠史詩在這一時期的成熟,進一步促使他進行詠史詩的創作。在詠史詩中,歷史與現實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詠史詩成為劉禹錫諷喻現實、批判現實的有力武器。
[1]張自新.自我心靈的燭照與社會盛衰的思考[J].冀東學刊,1996,(3).
[2]卞孝萱,卞敏.劉禹錫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6.
[3]肖瑞峰.劉禹錫詩論[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
[4]劉夢初.劉禹錫對遷謫文學傳統的突破[J].中國韻文學刊,2002,(1).
[5](唐)劉禹錫.劉禹錫集[M].上海:中華書局,2000.
[6]朱自清.詩言志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