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興
近年來,由于受市場大潮的沖擊,人們誠信缺失、道德滑坡等問題日益尖銳,發(fā)生諸如“毒奶粉”、“瘦肉精”、“地溝油”、“彩色饅頭”等一系列事件,都讓人觸目驚心,這讓本以道德自詡的中國人情何以堪!一些有識之士大聲疾呼,希望人們加強道德建設,恪守道德底線。如何來界定道德基準呢?中國古代既然被譽為道德的國度、堅持道德至上的原則,那么也一定會有一個堅實的道德基準來支撐,中國古代的道德基準是什么?進一步講,既然儒家、道家思想構(gòu)成了中國古代文化的主干,那么它們之間的關系如何,誰的思想沉積在社會底層、支撐著中國的道德社會呢?我們把目光投向莊子。在筆者看來,中國古代以儒家、道家道德為主干,構(gòu)筑了一個較為良性的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而莊子的思想沉積在社會底層,構(gòu)筑了中國人的道德基準。
說起道德,在20世紀“打倒孔家店”、“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之后,人們對道德的理解,常常只與儒家學說聯(lián)系在一起,仿佛仁、義、忠、信等儒家觀念即是道德的全部內(nèi)容。也正因為如此,所謂道德至上的論調(diào)也常為現(xiàn)代人所詬病,“一般說來,道德至上論者多以高層面的生命內(nèi)涵淹沒低層面的生命追求,把生命的豐富內(nèi)涵單向地化約為人倫道德,將多元的生命主體簡化為一元的道德主體,淡化人保護生命、自由、財產(chǎn)等‘情’方面的追求,總想用性善情惡、義利之辯、舍生取義等教化人們,最終走向泛道德主義”[1]。為了更客觀、全面、公正地認識中國古代道德狀況,筆者擬借用生物學中的生態(tài)概念,從道德生態(tài)的角度來研究。
我們知道,生態(tài)是指動物、植物、人等有機體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系,自然界乃至人類社會,由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構(gòu)成。而人類社會亦是如此,每個人、每個家庭、每個族群由于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際遇不同,都有自己的“活法”,形成一定的道德觀念。而多樣的、復雜的道德觀念有機地組合在一起,彼此相互制約與平衡,就會形成道德生態(tài)。所以,道德生態(tài)是指社會道德各形態(tài)之間以及社會道德與其他社會資源之間平衡的、穩(wěn)定的、有序的、和諧的聯(lián)系。可以說,一個道德生態(tài)良好的社會,既能夠保證少數(shù)優(yōu)秀人才脫穎而出,也能夠保證多數(shù)普通人健康、自在地生活,這是社會發(fā)展、進步與和諧的重要標志,是生態(tài)文明的核心內(nèi)容。下面我們看一下中國古代道德生態(tài)的基本情況。
武王伐紂、西周建立后,實行分封制,奠定了中國古代宗法制社會的基礎。周公制禮作樂,維護的就是宗法制社會的核心理念,尤其是等級秩序,這是中國古代道德觀的基礎。西周末年,出現(xiàn)了禮崩樂壞的局面,宗法制觀念受到了嚴重的挑戰(zhàn)。是維護、強化,還是挑戰(zhàn)或否定宗法制社會?這是諸子百家爭鳴的癥結(jié)所在。儒家以恢復周禮為己任,在仁、義的原則指引下,強調(diào)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形成了儒家所謂的仁義道德;墨家主張“兼愛”、“非攻”,要求“節(jié)葬”、“節(jié)用”、“尚同”、“尚賢”,站在小生產(chǎn)者的立場挑戰(zhàn)宗法制道德;道家則標舉道德的大旗,批判儒家學說,否定宗法制觀念……章學誠在《文史通義·原道中》中說:“人人自以為道德矣……皆自以為至極,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動蕩的時代、活躍的思想、百家的爭鳴,成就了一個個中華民族的文化巨人。諸子思想學說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有的(如墨家)漸趨衰落,淡出歷史舞臺;有的(如法家)因多限于制度層面,歷朝歷代都有所不同;而儒家、道家思想?yún)s一直在傳布、沉淀和升華。漢初,從高祖劉邦到漢景帝,社會休養(yǎng)生息,黃老之學盛行。到漢武帝時期,儒學定于一尊,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道家思想仍在潛行滋長。司馬遷在《老子韓非列傳》中說:“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儒家、道家雖不相容,但他們的思想?yún)s都根植于西周宗法制文化的土壤中。一是正面的回應,是肯定,是“有”的層面;一是負面的批判,是否定,是“無”的層面。其實他們本是同源一體、相伴共生的。儒家貴而顯要,道家隱而恒久,正如太極圖中的陰陽魚,此消彼長,此長彼消,生生不息。
由此,中國古代就形成了一個儒、道為主要架構(gòu)的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它具有多樣性、層次性、平衡性、制約性、整體性等特點,下文筆者將結(jié)合莊子的思想予以說明。
雖然在莊學史上以儒解莊是一個重要的學術(shù)現(xiàn)象,甚至在一定時間內(nèi)成為解莊的一個潮流,但莊子的學說無疑繼承并發(fā)展了道家的學說。老子之道說到底是“抬高自然的、形而上的哲學本體‘道’,壓低社會的、人格化的神‘天’”[2](P189),是對西周以來天命觀念的一種否認和批判,莊子之道亦是如此。
在中國古代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莊子思想又有著怎么的地位呢?下面,筆者結(jié)合中國古代道德生態(tài)的特點,談一下這方面的問題。
多樣性。人類社會本就千姿百態(tài),人情世態(tài)不可能整齊劃一,道德狀況亦是如此。中國古代道德生態(tài)雖以儒家、道家為主干,但主干中也有旁支,墨、法、陰陽諸家各申其志;即使具體到個體來說,每個人也有不同的活法,所謂盜亦有道說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孔、孟側(cè)重于人倫道德,而老子強調(diào)道法自然,強調(diào)“道效法或遵循萬物的自然”[3];莊子則承襲老子學說,倡導自然虛靜、逍遙天放,極大地豐富了道家的思想。另外,《知北游》篇中,記載了東郭子與莊子之間的一段對話,提出了著名的“道在屎溺”的命題,主張道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這是道德多樣性的集中體現(xiàn)。這一命題至為重要,它昭示人們,一個人不管窮富壽夭,都有自己活著的“道”,都有自己活著的依據(jù)。道德觀念多樣性特點是道德生態(tài)形成的基礎。
層次性。天與人的問題在先秦乃至在整個中國歷史長河中都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在中國人看來,天既是自然之天,也是超自然的、神性的天,往往以天來證人、以人來證天,所以有天道、人道。儒家、道家的天道、人道思想各不相同。儒家雖重點講人倫道德,但也講“天命”,《論語·季氏》中所謂“君子三畏”,把“畏天命”排在首位,天命也即是天道。即便在儒家強調(diào)的人倫道德中,也有國與家、官與民、父與子、夫與婦等不同層次。道家道德的層次性更是突出,《老子》中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地、天、道、自然,由低向高,從而達到最高的范疇。莊子強調(diào)宗道、宗天,如《大宗師》中說“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知北游》中說“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漁夫》篇說“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極力強調(diào)道的本體性,也即“天”的屬性;但莊子也講究人道,主張隨時處順,不得已時甚至主張?zhí)幱凇安呐c不材之間”(《山木》篇),“鷾鴯之智”(《山木》篇)的寓言也是這個道理。需要說明的是,莊子強調(diào)道的本性性、玄妙性,在道德生態(tài)的層次中甚至要高于儒家的天命論,其目的同樣是為“道在屎溺”、為人不得已處于“材與不材之間”找尋依據(jù)。
平衡性。生態(tài)系統(tǒng)遵循平衡性的原則,各物種之間要彼此制約,形成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在古代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不管孟子主張性善說,還是荀子主張性惡論,儒家所謂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都是人性中積極的、正面的響應;在入世方面,他們主張立德、立功、立言,要求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張揚世俗人生的正能量。但人世復雜,人心險惡,如果把功名利祿量化為道德生態(tài)中的一種熱能量,那它們也是有限的、守恒的,只有少數(shù)人能夠得到,這就意味著競爭、搶奪甚至戰(zhàn)爭。如何化解這些矛盾、安撫大多數(shù)平常人的心呢?莊子學說即以儒家學說為參照系,采用一種“道德減法”[4],從批判、消解儒家學說入手,走向了儒家的反面,如莊子把儒家標榜的《詩》《禮》嘲諷為“發(fā)冢”的工具(《外物》),把人生比作“若白駒之過郤”(《知北游》),把諸侯國之間的戰(zhàn)爭比作“觸蠻之戰(zhàn)”(《則陽》)。莊子學說是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一種冷能量,能夠讓人歸于平靜。所以說,莊子思想是對熱衷世事的儒家學說的反動,讓人們在陰陽、剛?cè)帷⒆鸨啊①F賤之間實現(xiàn)一種平衡。可以說,莊子思想為這種平衡提供了支撐點。
制約性。儒家學說的基點是善,并要求人們努力做到善。所以儒家強調(diào)誠信,強調(diào)慎獨,強調(diào)隆禮重法,乃至董仲舒提出“三綱五常”,都是對人的一種制約、束縛。而道家學說的基點是真,莊子反對人為的巧作與機詐,主張純生葆真,這與老子的見素抱樸一脈相承。純生葆真、見素抱樸也都是對人的一種束縛。其實,莊子強調(diào)的“真”,是人之為人的最起碼的規(guī)矩——人而不“真”,何其為人?當?shù)赖律鷳B(tài)系統(tǒng)形成后,儒學善的原則、道家真的原則,會進一步強化,并逐漸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自覺或不自覺地影響中國人的行為處世。
整體性。道德觀念的產(chǎn)生,不可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儒家、道家是在西周宗法制社會、禮樂文明的沃土之中產(chǎn)生的。《莊子·天下》篇中說:“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在莊子看來,百家之學說皆源于古之道術(shù),是古之道術(shù)之支流余脈。就儒、道思想而言,儒家強調(diào)義理與事功,道家(莊子)強調(diào)心性修養(yǎng),二者如一個人生命的兩個側(cè)面,雖然會有不同的側(cè)重、不同的表現(xiàn),但他們是一個整體,缺一不可。筆者認為,儒家、道家形成一種互補的格局,如果離開儒家來說《莊子》,并沒有多少意義。
總之,儒家、道家的思想學說,在中國古代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內(nèi),形成了道德至上的原則。尤其是儒家,自韓愈在古文運動中提出道統(tǒng)說后,得到宋明理學家的大力推揚。一般認為,道統(tǒng)強調(diào)儒家的脈落與傳承,在筆者看來,道統(tǒng)的觀念絕不僅限于意識觀念層面,它更側(cè)重于道德的統(tǒng)治,對中國的政治統(tǒng)治(政統(tǒng))產(chǎn)生了極大的制約與影響。莊子的思想則為儒家思想提供了一個支撐點,并逐漸向社會底層“下沉”,解決了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困境,成為中國人的一種道德基準,縱便被一些學者譏為“阿Q精神勝利法”[5]](P5),但卑微如孔乙己、祥林嫂之類的人也總得讓他們活下去吧?誰有權(quán)利不讓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下面我們具體探討莊子道德基準的基本特征。在筆者看來,莊子所構(gòu)筑的道德基準包括四個方面,即以“無”為基點、以“真”為原則、以“生”為目的、以“心”為歸宿。
以“無”為基點。在談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大致說一下莊子對人世、人生、人情的基本看法。在莊子看來,當時人們處于“處昏上亂相之間”(《山木》),諸候國之間戰(zhàn)爭不斷,人世充滿了苦難;人生則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不善之行、凍餒之患、春秋之故、禮義之煩,以至于髑髏都不愿復生(《至樂》);人性則被貴、富、顯、嚴、名、利(《庚桑楚》)等所累,充滿了虛偽。莊子本也無力改變動蕩的時局、艱難的世事和悲苦的人生,他的學說也就只能回歸了人的內(nèi)心,以“無”為立論的基點。“無”字是《莊子》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字,共出現(xiàn)800余次,其他一些重要的概念也都由“無”衍生出來的,如無己、無功、無名、無待、無為等,僅“無為”就反復出現(xiàn)達71次。如《逍遙游》篇中,不管是怒飛的大鵬、決起而飛的蜩與學鳩,還是御風而行的列子,都要有所依憑,都還沒有達到逍遙的境界;而要達到逍遙的境界,就要做到無己、無功、無名。《應帝王》篇中“渾沌鑿七竅”、《知北游》篇中“泰清問道”等寓言無不在強調(diào)一個“無”字。莊子的思想,強調(diào)的是由有至無、由靜至無、由虛至無。但人世有羈絆,儒家鼓吹的仁義禮知信也聒噪人心,如何解決這些羈絆呢?莊子提出了“心齋”、“坐忘”、“懸解”、“攖寧”等修煉心靈的方法,以無為本,走向了逍遙、天放。其實,虛無是一種狀態(tài),也是一種修養(yǎng)。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只有在“無”面前人人是平等的。
以“真”為原則。筆者前面說過,莊子道德觀則以真為基本原則。何謂真?《漁父》篇中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真即是天然、自然,純生葆真,法天貴真。在莊子看來,人本應如馬一樣,“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馬蹄》),享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儒家所推崇的禮,就如伯樂治馬一樣,不僅“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還“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馬蹄》),使其真性情喪失殆盡。要做到真,首先要去除禮的文飾。在莊子看來,“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知北游》),要以德充實內(nèi)心。其次要去除“機心”,《天地》篇中借漢陰丈人之口說:“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人為的巧作與機詐,使人的內(nèi)心純白不備,神生不定,這是與道相違背的。可以說,真既是道的一種內(nèi)在品性,又是道的一種外在形態(tài)。
以“生”為目的。在莊子看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生命短暫;而《至樂》篇“莊子妻死”的寓言中,莊子對于惠子的指責,說出了自己對于生命的理解:“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生即是一個由氣至形、由形至生的過程。如何進行或者延續(xù)這個過程呢?莊子講究養(yǎng)生、葆生、純生。先說養(yǎng)生,《養(yǎng)生主》篇專門談養(yǎng)生的問題,在莊子看來,養(yǎng)生并不復雜,要“緣督以為經(jīng)”,要如庖丁一樣委順自然,要安時而處順,養(yǎng)生是逍遙自在的前提。再說葆生,社會、人世中充滿兇險,一時不慎,就會造成滅頂之災,所以莊子在《山木》篇中主張?zhí)幱凇安挠诓徊闹g”,以使自己“免乎累”。《山木》篇中還描述了一種東海名為意怠的鳥,“翂翂,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后;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葆生就要謹小慎微,防微杜漸。再說純生,就是要做到心靜、神寧,與道相融,這個問題很復雜。其一,純生要做到節(jié)欲。“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大宗師》),“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nèi)拙”(《達生》),人的欲望使人心神不寧。其二,要安貧樂道。《讓王》篇中的顏闔、原憲、曾子等人都是安貧樂道的典型,如曾子在衛(wèi)國居住時,“缊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十分貧困,但他依然“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心中無欲,則天地坦蕩。其三,純生要使生與道交融,凝神全德。《莊子》中“庖丁解牛”(《養(yǎng)生主》)寓言中的庖丁、“輪扁斫輪”(《天道》)寓言中輪扁、“痀僂者承蜩”(《達生》)寓言中的痀僂老人、“呂梁丈夫蹈水”(《達生》)寓言中的呂梁丈夫、“梓慶為鐻”寓言(《達生》)中的梓慶、《知北游》篇中的“大馬之捶鉤者”等即是生與道相融的典型,以呂梁丈夫為例,他蹈水是本著“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的原則,從水之道,與水之道相融合。
以“心”為歸宿。錢穆在《中國文化之唯心主義》一文中說:“我將為中國文化使用一個新名詞來加以說明,我將稱中國文化為唯心文化。此處所用唯心二字,并不是西方哲學上所用之唯心。我此處所用唯心的心字,乃指人心言。中國文化以人文為本位,而在人文界中一切以人心為出發(fā)之基點,故說中國文化為唯心文化。”[6](P108)這對于莊子的思想來說尤為恰切。我們前面說過,莊子之道具有一種極強的張力,而這種張力主要在人的心靈層面體現(xiàn)出來,通過自事其心的方式來實現(xiàn)。可以說,心既是莊子時常談論的一個話題,也是其道德學說的最終歸宿。《人間世》篇中說“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至德也要通過“事心”表現(xiàn)出來。莊子的心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如前文所說,莊子通過心齋、坐忘等心靈修煉的工夫,把心導向虛與空,所謂“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人間世》)者也。如果一個人心境空明,吉祥就會聚集到虛明之心中。二是精神上的自由與張揚,也就是逍遙、天放的境界。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逍遙、天放確實是一種精神上的高度自由,但若把它理解為阿Q精神勝利法,則是對莊子精神境界的一種誤解[7](P113-117)。我們縱觀《逍遙游》等篇章,莊子逍遙、天放、懸解、攖寧等心靈境界莫不以虛無為基點,絕沒有“兒子打老子”式的精神自慰。
可以說,尚無、求真、保生、歸心,是莊子道德觀的核心訴求。它雖然顯得黯淡,缺少色彩;也顯得沉寂,并不活潑,但它筑起了人之為人的最后屏障。在中國古代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莊子的道德學說為閃耀著人性光輝的儒家道德愿景夯實了根基。莊子學說的價值及其對中國古代文化的貢獻也主要體現(xiàn)在這一方面。
莊子所構(gòu)筑的道德基準,始于無,歸于心,他雖有不滿與牢騷,雖有批判甚至咒罵,但莊子自始至終都是一介“良民”,對社會、對他人、對自然生態(tài)都沒有破壞性。中國古代道德生態(tài)系統(tǒng)在儒家、道家思想的共同作用下,形成了一個超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這是中華文化之所以綿綿不絕、中華文明之所以光輝燦爛的原因所在。
回到本文開頭的話題。當今社會,不可否認,人們的物質(zhì)文明已經(jīng)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但同樣不可否認,人們在欣欣然享受著物質(zhì)文明成果的同時,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生態(tài)危機之中。2012年,中央電視臺曾開展一項名為“你幸福嗎”的調(diào)查,回答五花八門,有的甚至讓人啼笑皆非,幸福究竟是什么呢?是吃?是穿?是用?是玩?好像很難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在享受主義的引誘下,人們對物欲的追求無窮無止,仿佛一旦有了錢,就會立即高人一等。在此風氣影響下,無數(shù)人蠅營狗茍,制假造假,見利忘義,甚至寺院也開始經(jīng)營并謀劃上市。而同時,人們卻變得越來越脆弱,自殺事件頻繁,據(jù)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推算,中國每年自殺人數(shù)約為28.5萬人,自殺未遂者更多。在生態(tài)危機方面,遠的不說,僅2013年1月份,首都北京只有5天無霾;1月31日,全國霾面積達到143萬平方公里,這是多么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啊!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曾經(jīng)告誡說:“我們不要過于得意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我們的每一次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我們應該警鐘長鳴。
法國哲學家瓜達利 (Guattari)在《三種生態(tài)學》(The Three Ecologies)中指出,21世紀人類必須將社會生態(tài)學、心靈生態(tài)學與環(huán)境生態(tài)學三者聯(lián)手,才有機會化解地球生態(tài)危機[8]。莊子思想可以說是一種心靈生態(tài)學,他的某些觀點或許不合時宜,但他構(gòu)筑的道德基準對我們還有很大的啟示。
控制自己的欲望。我們每個人都在社會中生存,可能無法做到莊子所崇尚的“無”,但我們要適當控制自己的欲望 (包括團體甚至國家亦是如此,如果片面追求經(jīng)濟利益,會造成更多的生態(tài)危機),因為人的欲望總是得隴望蜀,沒有止境。而沒有止境的欲望,要么讓人浮躁,要么讓人抑郁,甚至造成精神危機。只有控制自己的欲望,心情才能平靜和安寧。
保持做人的本真。每個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傾向,這本無可厚非,但不能為了自己一己之私利和私欲,巧設“機心”,去坑害別人。否則的話,就會成為利蠹、祿蠹。人性中的真,才是一個人最可寶貴的東西。
愛惜自己的生命。人生、老、病、死一輩子,只是短短百年而已,首先要學會愛惜自己的生命,莊子的養(yǎng)生、葆生、純生理論可資借鑒。另外,現(xiàn)代社會技術(shù)文明很發(fā)達,但人的生命卻很脆弱,比如車禍事故、比如各種有毒食品、比如跟別人意氣之爭,常常會讓人死于非命,所以人們在享受生命的同時,也應該有“鷾鴯”(《山木》篇)的智慧,防范各種意外發(fā)生。
關注自己的心靈。人生于世,會陷入一個關系復雜的網(wǎng)格中,在學習、工作和與人交往過程中,往往會有不如意的事情,內(nèi)心中會累積很多負面的情緒。要學會控制、排解心中的負面情緒,講求心靈衛(wèi)生,莊子的心齋、坐忘等心靈修養(yǎng)的工夫可以說是一種很好的方法。
其實,莊子的學說,說到底就是讓人愛惜自己的生命,不追名,不逐利,不投機,不騙人,不害人,做到內(nèi)心平靜與祥和,這難道不是我們做人的道德基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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